圣诞节,凌晨一点半,她刚刚下班,他接她去吃饭。她对节日没有任何感觉,对他来说,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节日。
点餐的时候,她在纠结是不是点一份龙虾套餐,套餐包含了白葡萄酒,但他们都不喝酒。可是单点龙虾她觉得贵。犹豫半天,她看了看他,看到了一个属于有钱人的不解的眼神。她就安心单点了一份。
犹豫的生活真是过够了。
很快,他握了握她的手。他说:“那天看到你哭,我就在想应该对你好一点。”
“可是你已经对我很好了。”
“那就再好一点。”
“我哭只是因为那支交响乐,因为那个中提琴。”
“不管因为什么,我都是这么想的。”
“嗨,我经常哭的。”
“其实你笑起来好看,特别没心没肺,是真的笑,真的快乐。”
真的快乐都能被别人看了去,怪不得会加班到半夜一点半。她的心和肺都长到哪儿去了?那哭起来是不是也真的伤心?
有过那么几年,她很难哭出来。有时候故意看催泪的电影想努力一把,但是又被自己的努力打搅了神经系统。她活在自己强大的控制力里,控制住了紧张焦虑和热情,脆弱哪里还有土壤生长?为什么要控制?还不是因为放眼望去,四周都是水和远山,自己像个孤岛,不控制好了,不站直了,怎么等人来救?
直到有一天,有个人划着船来救她了。她松了口气,跳上了船,抱着那人就痛哭一番。他说:“不要哭,我们还会到大陆上,大陆上什么都有。”
在新大陆上,她的控制力就像废掉的武功一样。没有那项武功,她舒展而松弛,也爱哭了起来。
她有了哭的观众。观众多难选啊。不懂戏的看出一片廉价的悲伤,懂戏的只想拆穿和嘲讽。只有一种,在懂戏之外又懂了人,不拆穿她的戏,还疼惜她的伪装。他看到了她不是在悲伤,她只是脆弱。
脆弱多难保护啊,又嫩又鲜活,像条小鱼,如果不经常照料经常换水,很快就翻肚皮了。别人都喜欢她的脆弱,喜欢看那条鱼,只有一个人愿意并且有能力保护她的脆弱。
没有那条鱼,当女人的乐趣还有什么?
她的龙虾上来了,饿到两点的人可没法吃得优雅,他们在一起的很多时间都是他看着她吃饭。所有食物都记得他的目光和耐心。所有刀叉碗筷都知道他有多喜欢她。所有他点的咖啡都在愤怒,她到底好在哪里?
“跟你在一起特别快乐,快乐得都愿意上进了。”
“那也不要加班到一点半。”
“我只是想配得上你对我的好。”
她不想再回到岛上。
“你已经很好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岛上可没有爱这种东西,刚到大陆上的时候,她也并不习惯爱和说出爱。就像节日一样,这是另一个世界的物种,拥有强大的感染力和煽动力。她对人们具备的狂欢气质感到陌生和疑惑。
“我觉得没有人能配得上你。”他又说。
“那我应该配什么?”
“机关枪。”
“谁让我加班,我就把枪对准谁吗?哈哈哈。”
“是的。你应该凶一点,不然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怎么办?”
她愣了一下,吞下一口吞拿鱼。当女人的乐趣很诱人很美味,简直可以麻痹神经,放松警惕,然后把体内那条鱼越喂越大。他会保护,他会建一口更大的鱼缸。可是未来呢?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呢?
“我会准备一把枪的。”
“嗯,藏在吊带袜里最好。”
“哈哈哈哈。”
好像这种乐趣要更强一些,她想。波伏娃说,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是的,女人曾经被塑造,或许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依旧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但是女人也可以自己塑造自己,不在孤岛上,也不在鱼缸里,而是靠自己的双手创造新大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脆弱就展示脆弱,但那就像好看的裙子一样,是女人用来夺人眼球的小特权,裙子里面包裹的还是坚实饱满的内核。
“谢谢你,这顿饭我来请,好不好?”
她握住他的手,眼神坚定。
“好。”
“今天晚上是不是还有圣诞节音乐会?”
“嗯,你不是不喜欢圣诞节吗?”
“但我喜欢交响乐啊。”
“那我要多准备点纸巾了。”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