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到来的季节,是穆斯塔河最美的时候,它转瞬即逝。能看到这个情景,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赫哲人的话
尤卡站在褐色的河岸上,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穆斯塔河的春天似乎是一瞬间来临的。河岸两侧的达紫香[1]全开放了,从远处看去,穆斯塔河谷像燃起了漫天大火。粗犷温暖的风沿着空旷的河谷灌进来,起劲地吹着。穆斯塔河解冻时残留在两岸的巨大冰排,消失得无影无踪。天空不再是冬日里那种灰蒙蒙的色调,仿佛被匆匆北去的耀眼的白云擦亮。冰雪融化后的腥气,又被草木的香气和泥土气息冲淡了。从小草嫩芽里冒出的清香味儿,刺激得人兴奋得不能自制,总想干点什么蠢事。
风掀动着尤卡身上又肥又大的衣服,把他长长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有一缕头发总是去遮挡他那双乌黑的眼睛,他不时晃晃脑袋,用手把头发撩开。尤卡脚下那条半大的瞎狗叫达妮,它焦急地咬住他的裤腿拽他。
“春天来啦——”尤卡忽然张开两只细长的胳膊,对着空旷的河谷喊。他的喊声撞在河对岸的山上,发出嗡嗡的回响。黑龙江也一定开冻了,那就可以坐上小船,顺穆斯塔河漂进黑龙江,漂到下游的抚远县城去,他兴奋地想。
空中传来了一阵响似一阵的鸟鸣,遮天盖地的鸟群飞来了。在高空处飞翔的是大雁,它们有的排成“人”字,有的排成“一”字,缓缓滑过湖水一样湛蓝的天空,一直向北飞着;在河谷中盘旋着许多天鹅和丹顶鹤;野鸭和白眉鸭则擦着水面飞得很低。这些五彩斑斓的鸟儿在河谷上空组成了一片又一片变幻着的云,无论河谷的风多大,都吹不散它们。鸟群美丽的翅膀辉映着早晨灿烂的阳光,使蓝色的天空幻化出数不清的彩色光环。
一条彩色河流,在穆斯塔河上空流淌着。
尤卡一直看到脖子酸溜溜地疼了,才跳下河岸。刚开冻的河水真凉,尤卡把一双脏兮兮的小手伸进水中,掬起水在脸上抹一下,用条黑乎乎的毛巾揩干。他又伸手拉过达妮说:“来,给你也洗洗脸。”
达妮摇摇尾巴,偎在尤卡身边。达妮是“女孩”,它虽然眼睛看不见,却有一双异常敏锐的耳朵和一个嗅觉特别发达的鼻子,它聪明得超过了任何一条五官健全的狗。它的腿又细又长,从胸到腰有一条很美的弧线。全身的毛是雪白的,中间散布着一块块黑斑。四只爪子仿佛在墨汁里蘸过,乌黑乌黑的。它挺拔而漂亮,只是那双眼睛,被分泌的黄色液体粘死了。
尤卡给达妮洗完脸,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眼药水瓶,他扒开达妮的眼睛,挤了两下药水瓶,却没有一滴药水流出来。
“唉,又用光了。”尤卡叹口气,拍拍达妮的脑袋说,“达妮,我们去找乌日娜。”
尤卡摇着手中的湿毛巾朝河岸跑去。达妮紧紧追着他,往他身上扑,不时绊住他的脚。几只落在附近的大雁,被他们惊起来,嘹亮地叫着,飞向空中。
银白的浪花,金色的沙滩,褐色的河岸,孩子和狗……
尤卡边跑边采着粉红的达紫香花,这些花枝上的花朵有的刚绽放,有的还是含苞的花蕾。它们身上沾满了雨水,把尤卡的衣服打湿了一大片。当尤卡跑到一座被枯干的苔藓覆盖的小木屋前时,他已经抱了一大抱达紫香花。馥郁的花香味儿,几乎要把尤卡熏倒。他用手使劲拍了几下门。他的手被春天的风吹得干裂了,一道又一道血口渗出殷红的血来。
“乌日娜!”他喊。
门先是开了道缝,接着钻出个女孩。她有些单薄,梳着两根细长的辫子,一双惺忪的眼睛又黑又大。她穿着碎花的棉袄、蓝布裤子,脚上穿着一双软底棉皮鞋,鞋口缝着兔子皮,这种鞋冬天穿又轻快又暖和。
“看,达紫香全开啦!”尤卡把达紫香花递到乌日娜手中。
乌日娜的脸凑到达紫香前,她只吸了一口气,就露出雪白的牙齿笑起来。她感激地看尤卡一眼,又朝穆斯塔河对岸的山坡望去,墨绿色的原始森林下边,燃着一片片火红的云霞,那耀眼的颜色在阳光下升腾着。
“像新娘子身上穿的红衣裳。”乌日娜的大眼睛一眨。她笑得更好看了,两腮出现浅浅的酒窝。
“长大了,我给你买一件这样的红衣裳。”尤卡认真地说。
“羞羞。”乌日娜羞尤卡,她的脸被达紫香映得通红,“我才不稀罕呢!”
天仿佛更蓝了,太阳像个金斗笠,戴在最高的那座山上,亮得让人眯起眼睛才能看它。风不停地掀动着两个孩子的衣服和头发。与门前的小路连接的公路上,出现了在屋子里躲了一冬天的孩子们,他们都穿着深颜色的棉衣和棉裤,有的光着头,有的戴着皮帽子,他们像一群傻里傻气的小狍子[2],张大嘴巴呼吸着春天的气息,手中挥舞着枯干的树枝或者葵花秸,尖叫着互相追逐。
尤卡把眼前长长的头发拢一下问:“乌日娜,你们家还有眼药水吗?”
乌日娜摇摇头。
“你再去找找看。”
“还用找吗?我全都给你偷来,让达妮用了。”
尤卡叹口气。去年初冬,尤卡在河滩上捡到了达妮,那时它还是个小狗崽。他把它抱回家,每天给它上眼药,无论哪位叔叔到抚远县城里去,尤卡都特意叮嘱他们,给他带两瓶眼药水或眼药膏。没有人伤尤卡的心,只要尤卡说这事,他们就会给他带回来。整整一个冬天,尤卡存下的眼药都用光了,只好来找乌日娜。
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偷乌日娜妈妈的眼药水了。
“用了那么多眼药,达妮怎么还不好?”乌日娜弯腰捧起达妮的脸。
“会好的,你没看见它的眼睛已经有一道缝了吗?”尤卡用毛巾仔细地为达妮揩掉眼睛上的分泌物。果真,达妮的眼睛有了一道细细的缝。
“哈,真的有一道缝了啊……好吧,让我再去看看。”乌日娜咬着嘴唇想了一下,悄悄拉开门。乌日娜因为偷妈妈的眼药,已经不止挨过一次打,可只要尤卡要她做的事,她想方设法也要做到。
尤卡带达妮悄悄跑到木屋后边。这里是和山坡上的原始森林相连接的杂木林,温暖的河风已经把树木吹起了一层肉眼几乎不能察觉的绿色。夏天的时候,尤卡常和乌日娜从这里钻进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去采蘑菇和木耳。而现在,他在一片柔软的茅草丛里坐下,把达妮搂在怀里,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木屋的拐角。
过了一会儿,乌日娜像鸟儿似的从屋角后边飞出来,她手里拿着一管绿色的眼药膏。
太阳升起很高了。穆斯塔河谷被阳光映得到处都闪着耀眼的光,风变得徐缓了,达紫香的香味儿越来越浓。尤卡和乌日娜坐在河岸上,晒着暖暖的太阳,看着湛蓝的穆斯塔河款款地流淌。有几个身强力壮的汉子,正把开冻时河水冲下来的漂流木拖到河岸上去,那些木头又重又大,他们为了拖动它,不时喊起粗犷的号子来。
“乌日娜,今天乌白心爷爷和德尔苏大叔要来啦!”尤卡忽然叫起来。
“真的吗?”乌日娜看着尤卡。
“当然是真的,他们正在原始森林的那条小路上走着呢!”尤卡蛮有把握地说,“他们每年都是在达紫香开花的第一天到这儿,你难道没注意吗?”
“太好啦!”乌日娜拍起手来。
注释:
[1]达紫香:又名兴安杜鹃,属于杜鹃花科,半常绿灌木,可高达2米,花冠呈阔漏斗状,粉红色或紫红色,蒴果长圆形。
[2]狍子:鹿科,善奔跑,生活于中国东北、西北和华北等地的树林中,是东北地区常见的野生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