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梦季节》的写作陷入了停顿状态。对往事的回忆时而繁乱,时而清晰,使我常常沉浸在一种亢奋、激动、沮丧、渴望时光倒转的病态心理之中,只想享受一份无边的孤独。
是因为这个世界过于繁华了吗?
还是因为人类的感情过于复杂了?
为什么我竟然渴盼这一份孤独?
桌上摊开着六年前的日记,那里面弥漫着浓浓的伤感。
从六年前夏明月和我分别的那个秋天起,可以说我的灵魂已够孤独了,为什么到今天我仍然有这样的情绪?
沐子明从加德满都寄来一封信,这是我们分别六年后他第一次和我联系:
万分想念的金秋:
迟至今日才飞鸿传书,一定骂我了吧?
一别五年,想你已做了父亲,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祝贺你拥有了不可分割的三位一体,也向漂亮的、没见过面的嫂夫人问安。
金秋,这封信是我给你迟到的汇报。我上当了,我的伯父根本不是什么皇家御医,只不过是一个在皇宫那条街上开了一家中医馆的小老板而已,和国内的门诊部差不多。
伯父的两个女儿对中医不感兴趣,伯父后继无人,他又不想扔掉苦心经营的生意,这才把我骗了去。事实上,这个阴谋早在我上卫校时,伯父和父亲就已经串通实施了,闹不好,我父亲可能也蒙在鼓里。
一年卫校,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你,我永远的好朋友!
伯父的中医馆生意不大好,面临着藏医的激烈竞争,我来之后进行了一系列革新,你知道,以哥们对中医的研究,什么疑难杂症难得住咱们?哥们几次妙手田春,现在已站稳了脚跟,这也是我迟至今日才给你写信的原因。
田晚梅好吗?人他妈就是感情动物,分别六年了,我仍然常常在梦里看见她,还是上卫校时楚楚动人的模样,每到夜深人静,呼吸看异国冰冷的空气,我就会想,要是此刻田晓梅在我身边那该多好!
我想念她!请务必回信,并给我田晓梅的联络地址。
拜托!拜托:
想你的烂木头。即日
沐子明还是痴情地想着田晓梅。
可是木头,你怎会知道,你的来信不仅没有带给我喜悦,反而更添了我无边的伤感和愁怅?
我的思绪跳跃着,飞回那个学生的1992年元且……
我在极度悲伤、忧郁、痛苦之中渡过了1992年元旦的不眠之夜。
新年过后的第一节课,是汤土杰的《西医概论》,田晓梅破天荒迟到了。
汤士杰站在讲台上好几分钟,时不时看看田晓梅空着的座位:
“吉萍,田晓梅怎么不来上课?”
“她……昨天晚上睡的很晚,好象有什么事……啊,晓梅,正说你呢:”吉萍向门口点点头。
田晓梅走进教室,神情萎蘼,竟然忘了礼貌,没有向汤士杰作任何示意。
我的目光跟随田晓梅走向座位,她悄悄看我一眼,四目相对,田晓梅脸色突然变的异常苍白。
我的心急剧跳动一下:田晓梅一定出了什么事!我下意识地向后面的沐子明看去,正碰上烂木头疑惑的目光。
汤士杰这堂课上得很糟,好象有点心不在焉,远不是当初的水平,我好几次回头看田晓梅,发现她根本就没听课,只是目光呆滞地想着什么。
课间时间,田晓梅似乎有意避开我和沐子明,即使中午在饭堂里,田晓梅也一反常态,没有象以往那样和我、沐子明凑在一块,而是和黄斯文、吉萍他们在一起。
“木头,你是不是惹她生气了?”我锐利地看着沫子明。
“我正想问你呢!你是不是惹她生气了?”
“你昨天晚上不是去找她了吗?”
“没找到,我怀疑昨天下午根本就是你们俩在一起!”
“木头!我再说一遍,昨天下午我没见过田晓梅!”
沐子明看我郑重的神情,不能不相信了:
“那……上午回来还好好的……”
“木头,下午看电影,你……去后院找过吗?”我的心提起来。
“去过,汤老板的房门一直是锁着的。”沐子明烦燥地把馒头扔到碗里。
我心中稍稍有点安慰,唔,和汤老板没关系就好。
我在饭堂门口截住了田晓梅:
“晓梅,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回头再说……不行吗?我要回宿舍……”田晓梅极力躲避着我的目光。
“昨天下午你干嘛去了?”
“……没去哪儿……我一直在宿舍。”
“那木头为什么没找到你?”
“我在别的屋!行了吧?金秋!我有必要什么事都告诉你吗?”田晓梅忽然有些愤怒。
“晓梅……你……!”
“金秋……”田晓梅忽然转用哀求的语气:“请你……过去的一切都忘……了吧……就象我们说的……好好学……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了!”
田晓梅低头疾步离去,那一瞬,我看见田晓梅眼里蓄满了泪水,我呆呆地目送着她远去的背影,一种不祥的忧伤涌上心头。
“金秋,晓梅……倒底咋回事儿?”沐子明忧虑地走过来。
我摇头:“木头,多关心她点吧,或许,是她家里有什么事,不方便告诉我们。”
“但愿如此……”沐子明深深地叹息一声。
公元1992年对我来说,从一开始就预示着不顺:
夏明月拒绝了我的爱情。
田晓梅这个红颜知己也开始对我明显地疏远。
四清没有消息。
父亲的小化工厂陷入困境。
沐子明也失去了往日的欢乐。
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功课拉下很大一截,每天唯一能让我提起精神的,就是晚自习开始前站在那株泡桐树的暗影里,在透骨的寒风中,等着看一眼夏明月飘逸的身影,然后在日记本上写下无边的哀伤和忧郁:
1992·1·5
本该春情烂漫的季节,却有着百般的愁肠。青春的梦想,已被昨日的凄风冷雨淹没,心里惟留孙少平式的感伤。伟大的书与伟大的人应该给人鼓舞斗志,然而,现实的一切不得不让我彷徨……
1992·1·6
不要再做“可爱”的可爱、“纯洁”的纯洁、“天真”的天真,满脑子童话般的梦在这个现代社会里显得无比可笑、可怜,让人哭笑不得,如果自己真的清纯无邪,根本不用向别人诉说!
1992·1·8
今天是周总理的祭日。
我珍藏着一部英国人写的《***传》,我不仅珍藏着一本书,更是珍藏着我们伟大的周总理永不褪色的英魂。我始终认为,***才是中华民族文明的惟一代表。他是正义、公理、文化和风度的典范和总和,是民族精神最完美的体现,古今中外,仅此一人!
我呢?我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1992·1·9
没有你的日子,感觉生命真是太阔绰,漫长且乏味。时钟仿佛故意放慢了脚步,磨磨蹭蹭地好让我烦心。无奈地对着天空和大地发脾气,可是生气受罪的只是自己。这是没有你的日子,心孤寂的好想哭,可怜巴巴地瞪着无神的双眼,回忆起你可爱的样子,喃喃念起写过的情诗,每当沉醉此时,就象一个十足的呆子,过后的感觉最美、最留恋……
我不写了!该死:烦人!我烦人的小姐!
1992·1·10
为何世俗如此无情,抹杀我的灵性?
为何时间如此无情,夺走我那么多美丽的梦?
我不应该是那种贪玩的孩童,因为我肩负着使命——沉重的使命。
我可以忍受这世上的许多痛苦折磨,然而我决不能忍受自己的懒惰!忍受着岁月流逝,我永不能忍受!我决不可以再虚度生命,我不可以再缓步前行,历史将逼我不得不快步前行,快步前行!
我拥有阳光、白云、碧草、红花;我拥有亲情、友爱,我拥有年轻灿烂的生命,希望属于我!我要奋力前行……
与你道别在这个冬季,相约在又一个冬季。想用时间来抚平自己受伤的心,而你的身影却总出现在我的梦里,想要摆脱这情丝,好带给自己一点点静谥,无可奈何,这情丝越缠越紧拢住了我的心,我不能挣脱也不能逃避,而我又没有勇气正视,心中的苦有谁知?
我受伤的心得不到你温柔的抚慰,独自忍受着痛苦的折磨却更爱恋你。我的脸在强作笑颜,说着违心的话欺骗自已欺骗你,而你可知我并没有那么坚强,更没有脸上那么多的欢愉。其实我很软弱也很孤寂,很软弱也很孤寂……
常常感到一阵阵的空虚,找不到一个知心的人,这颗心只能等待,等待另一个雪花飘飞的日子……
1992·1·12
如果与你的这次暂别将铸成大措,那么,我简直不敢再往下想我该怎么做?·
如果受伤害的人不只是我另外还有你,我不知会有多么悔恨?因为真心爱一个人,才凭添了这么多忧虑,事实上,我们本来的目的只是为了快乐而已。无奈!无奈!无奈!无论如何我也受不住这时间老人的折磨。
时光流逝,痴情更浓,我虽有千言万语,却只能留在心底。
1992·1·13
春节就快到了,啊,我日夜思念的夏明月小姐,你知道我在等待吗?我在苦苦地等待吗?
其实我早已不想等待,我真得有些耐不住时间对我的折磨,只为我诺言的实现,好象我并未有什么诺言,是我激动中听信了你的诺言——冬季再会!
下一个冬季的到来真是太慢,我只盼眼前的时光快快闪过,下一个萧瑟而又韵味十足的冬天才是最美的、最博大丰富的、最深刻又最浪漫的,冬才是最充满希望和激情的。
冬将会带给我好运,也会带给你幸福的感觉。冬将证明我对你的真心与诚意,冬的寒冷将被我的烈火青春点燃、融化!
1992·1·14
说什么我经受得住人世间的寂寞与孤独,其实这只是骗人的疯话!我根本连一丁点的孤独也招架不了。虽然可以面带微笑,然而心却已碎,伤痛已折磨的我将向大地跪倒,仅留有一丝余力在那里坚持着、坚持着……而我永不会向“神灵”乞求,我知道“神”的力量远没有人的力量大,如果真的有神,那么,人便是神中之神;如果有鬼,人便是鬼中之******母造就的我将面临怎样一个人生呢?一定没有回答。这个答案只有我整个人生来交换,而我以什么方式来用生命去体验呢?我的思想应支配我积极应世还是消极混世呢?其实我也知道应该怎样做,只是现在还不知该从何而起。
明月,我真的好想见你,有时我很担心会不会真的失会你。我的爱虽不求回报,但我真的承受不起你的离去,我不懂我是不是在爱,我只知道我永远也不能离开你,命运将我抛给了你,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冬、冬、冬,多少个心灵的冬季了,我数也数不清。是我伤害了你吗?还是伤害了我自己?我竟会心神难定,魂不守舍?
爱我吧!我承受不住这寒冷的折磨了!
爱我吧!难道人生真的就是风风雨雨是是非非梦梦醒醒漠漠,冷冷暖暖真真假假生生死死空空?
呵,18岁少年为何会有这老人般心态?我还能重生吗?
爱我吧!这个时候我是多么想念你呀,我心中永远的明月、我的宝贝,只有你了,只有你才是我虚幻中最纯洁的一个幽灵了
唉!既然爱上一个人,就必须同时接受她带给你的冷漠,只要可以爱她,就应用男子汉应有的承受力承受一切的痛苦、一切冰冷的心……爱我吧!
1992.l.15
明月,你认为一个成年男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我认为一个成年男人应有沙漠之舟的精神品格,迎风暴而仰天大笑,笑其沙稀风弱,痛不够多!
给你一幅我的艺术素描它轻描淡写,若干条简单的曲线和若干个点,已经呈现出一个分明的我。似乎有些粗糙却又极象,看上去是闭着双眼,却从神态中向人提示那双眼睛的深邃与明亮,仅仅画出头颈部分,却让人们联想到其雄伟的躯干和充满活力的心跳,以及虽静止却富有暴发力的四肢。
这就是我的艺术么?
这就是我开始能读懂一点的艺术么?
原以为艺术是傻子故作聪明用来骗人的东西,我不相信存在真正的艺术,我认为艺术是虚构的、空无的、想象出来的假的东西,然而当它被认为是艺术的时候,它就是真实的、丰富的、而又是无穷无尽的?可以说艺术家是把虚无的东西转变成存在的实际。
也曾认为某类人说自己懂艺术,并能欣赏艺术的存在是在故做高雅的俗者、一些浅薄者、无识之士,而我现在才懂得,能承认并且欣赏艺术,这本身就是一种深刻!
难道这就是我在欣赏艺术么?
是我在赞叹艺术么?
是我已能从中感受到人间的大美么?
……
我就这样在日记上对夏明月倾洒着我忧伤的情感,一直写到即将放寒假的时候。
放寒假的前一天,我意外地收到一封信,看着信封上陌生的字体,我怀疑是不是有谁写错了。我再仔细看上面的收信人:地区卫校·9l·中医班·金秋。
没错,是写给我的,但这是谁呢?
我疑惑着撕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精美的贺年卡:
因为放假,拜个早年,祝春节愉快。
夏明月
天哪!是夏明月写给我的!竟然是夏明月写给我的!一阵巨大的惊喜,我的头有些发晕。她没有丢下我!她真的没有丢下我!我把贺卡紧紧贴在胸前,激动的热泪长流。
还有什么比一个苦恋中的人收到心爱的人给他的祝福更幸福、更愉快的呢?
我独自一人在屋里享受着无边的甜蜜,我觉得一切都变的那样美好……
沐子明推门进来,神情忧郁地收拾行李:“金秋,明天早上我就走了,开学见吧,唉,这个春节,对我来说没有丝毫意义……”
我强抑激动,把夏明月的贺卡藏进贴身的口袋:
“木头,春节就是春节,不存在特殊意义,对了,你明天下午走可以吗?我想和你一起去滑县。”
沐子明忧郁地看着我:“有事吗?我替你办算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四清嫂子,四清上次走时留给我八千块钱,我得给嫂子送去!”
“四清……还没有消息吗?”沐子明黯然长叹。
门被推开了,我和沫子明回头,一下子呆住了。
进来的是田晓梅,这是新年过后田晓梅第一次来我们宿舍,我和沐子明一时竟有些不适应。
“金秋……子明,你们的话我听见了,我们一起走好吗?”田晓梅没有往日那种随心所欲的神情,但脸上毕竟有了一丝笑容。
我疑惑地看着田晓梅:“可是,明天我才能去银行取钱,再说,我还想回家一趟,看能不能给四清凑成整数…”
“你不用回去了。”田晓梅转身望着窗外;“只给家里留个信儿,让他们知道你去哪了就行,剩下的……我来补,这是我的心意,当然……你要还……也行……”
我的心里一阵黯然:“晓梅……你不觉得你变了很多?以前我们三个人……”
“是吗?我并没觉得有什么改变……金秋,我说的你同不同意……现在就给我一句话……行?还是不行?”田晓梅转过身,目光凄迷地望着我。
“好吧,明天我们一起走……”我在心里黯然叹息。
“那好,金秋,你现在就去银行取钱,我们明天上午就走!”田绕梅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但很快就消散了,然后深深看我一眼,拉开门走了。
我和沐子明一时无语。良久,沐子明叹口气:
“人哪!真是复杂的捉摸不透,金秋,这半个多月我一直观察田晓梅,除了偶尔一、两次她请了一节课的假之外,别的我没有任何发现,但究竟什么原因,让她突然之间对你我疏远了呢?”
“汤老板……有可能吗?”
“没有任何迹象。”沐子明摇头。
“那……蚊子是不是搞了什么小动作?”
“也不会,黄斯文现在和吉萍很热火,吉萍这次春节都不回去,可靠消息,她已经被蚊子给……哎,就现在,说不定吉萍就在黄斯文家里。”
“木头,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只要田晓梅不是因为黄斯文,其他事情大可不必操心。”
“我他妈才懒得去理别人!不过,还有一个情况,张翠萍可能想乘虚而入,好几次,她在我面前有意无意提到你,说你很男人,堪称全中华最伟大的男性之一,其他几个女同学对你印象也不错……”
“张翠萍?哈,不过,全中华最伟大男性之一这个称谓我到是很喜欢。”
“你不是说美女也爱、丑女也爱才是真正的恋爱吗?”
“我可没说张翠萍长的不好,不过跟我心中的爱人相比,她的确不是我的希望。”我下意识摸摸夏明月给我的贺年卡,心中又激动起来。啊,夏明月这样做意味着什么?
快春节了,天还这么冷。
真是无巧不成书,我们去滑县乘坐的汽车,居然还是去年那辆我和四清坐过的,只是司机换了个比较年轻的,看来这辆车跑的是古城——开封专线。
我依然坐到当初从开封回来时的座位上:
“木头,这就是当初我和四清认识时的座位。”
沐子明看看自己的长腿,坐到前排:“那地方空间太小,我还是坐前边舒服。”
田晓梅站在我身边,不说话,也不动。我下意识地往里面靠靠,田晓梅无言地坐到我身边。
离发车时间还有几分钟,车上的乘客并不太多,一个中年女人抱了一大摞杂志登车叫卖:“看书吗?看书吗?大案要案、男女情杀、古墓鬼影、婚外恋,看吗?看吗?”中年女人把一本封面印刷很下流的杂志伸到我和田晓梅面前。
我扫了一眼那醒目的标题:少女失身坠入苦海。
“拿走!你快拿走!”田晓梅突然脸色煞白,尖利地叫起来。
中年女人一怔,收回杂志:“不要算了!叫什么叫?装样!谁还看不出来?”中年女人愤然下车,却甩下这么恶毒的一句话。
怒火一下子冲上头顶,我站起来:“你混蛋!”
沐子明起身去追那女人,田晓梅一把揪住我的衣服:“沐子明!你回来!”
沐子明怔怔地站在车门口。
田晓梅眩然欲泣:“子明……不要……不要理她!不要……”
“就让她侮辱你吗?”沐子明脸色铁青。
“算了!算了!这种人只认钱,讲不出什么理!”几位乘客也劝解着。
中年女人走的已无影元踪,我无奈地坐下来,示意沐子明不要再说了。
车终于开动了,田晓梅仍然没有从刚才的激愤中恢复过来,我感觉到她身子在一阵阵颤抖。我轻轻拍拍她的手,田晓梅一下子抱紧我的胳膊。
汽车上了路,破车的哐当声似乎比以前更厉害。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田晓梅靠在我身上睡着了,长长的眼睫毛上挂着一星泪珠。我看看沐子明,无奈地向他笑笑,沐子明眼里闪过一丝悲哀:
“金秋,推醒她吧,这种天气,会冻病的。”
沐子明是对的,我推推田晓梅:“醒醒,这样睡下去,到家就变成病鸭子了!”
田晓梅睁开眼又闭上,头依然靠着我不动,只是搂着我的手臂更用力一些。我蓦然想起那天在洹园和她相吻的情景,心里不禁涌起一丝悲凉:这个柔弱、内向的姑娘,是什么原因让她变的有些陌生了呢?
车到滑县已经十一点了,田晓梅先给她母亲打了个电话,说她有两个同学来了,让母亲准备午饭,并指明要一只烧鸡。田晓梅似乎又恢复了原来的本性:
“金秋,你不是说上次没闻到烧鸡味吗?这次就让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道口烧鸡!子明,咱们走吧。”
这个小县城里跑出租的面的似乎不太多,三轮车又小,田晓梅叫了两辆机动三轮、“金秋,记得第一次见面吉萍让你看行李吗?这次你就真看一回吧!子明,咱们坐头一辆。”
田晓梅和沐子明坐头一辆引路,我坐后一辆看着行李,大约十分钟的路程,车停了下来。
“下来吧,咱们到了!”团晓梅跑过来。
田晓梅的家在一栋灰色的老式单元楼里,从此处的环境看,这里应当是滑县的城关,其繁华程度远不如汽车站附近。
田晓梅指挥我和沐子明把行李搬下来,让三轮车在外面等着,然后领我们上到二楼,田晓梅掏出钥匙,打开一扇防盗门。
我和沐子明都很掠讶:田晓梅父母为什么不见出现?
田晓梅笑了:“怎么?很奇怪是吗?我爸爸在城里还有住房,三年前就搬过去了,这所房子是我的。金秋,今天你回不去了,晚上咱们就住这里。”
咱们?田晓梅说是咱们?我和她吗?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
“晓梅……这怕不合适……我还是住旅馆……”
“是呀,金秋还是……住旅馆……方便……”沐子明声音都变调了。
田晓梅淡然一笑:“随便吧,现在,我们去爸爸那里吃饭!”
田晓梅的父母比我想象中的热情,她的父亲有点发福,单从外表看,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我想象中的土霸王样子,反而是个很慈善的中年人,这使我很难相信他就是依靠手中权力,把四清逼的背景离乡的那个乡长。我四下寻找她的哥哥,但是没看见。
这顿饭我和沐子明吃得很拘束,田晓梅不时为我和沐子明挟菜,一幅心情舒畅的样子,但她母亲的目光在我和沐子明脸上扫来扫去,使我感到很不自然。凭直觉,我知道她母亲想弄明白自己的女儿到底和哪一个关系更近些。
吃过午饭,我和沐子明在客厅小坐,田晓梅把父母叫到另一间屋子。
这套三居室的房子隔音效果并不好,我和沐子明隐隐能听到屋里的谈话:“爸、妈,我哥的事儿怎样了?”
“你别提那个混蛋!”她父亲说。
“唉!对方死了人,虽然他不是主犯,也判了七年,我和你爸这辈子也不指望他了!”
我和沐子明对望一眼,明白了田晓梅前些时心情不好的原因。沫子明兴奋地握拳向我一挥,示意他很高兴。
“晓梅,他们两个,到底是哪一个……?”
“妈,这事你别问……给我两千块钱。”
“你要这么多钱干嘛?”
“我有用!”
“那妈也得知道是啥事……”
“哎呀!你给她嘛,晓梅做事有分寸的!真是瞎操心!”
“好,好,我不问了……”
“爸,你的车……我能用一下吗?”
“车没修好呢,你坐出租吧!”
“那你给我零钱!”田晓梅有些撒娇。
“晓梅,你上学前那个月的工资,妈给你留着呢。”
“用不了那么多……”
“你们这是去哪儿?”
“天黑前就回来了!”田晓梅拉开门出来:“金秋,我们走吧!”
上出租车之前,田晓梅在食品店买了一大堆儿童食品,我知道那是送给四清孩子的,不由在心里感叹田晓梅心细。
按四清说的地址,我们的出租车在村里转了两圈才找到四清的家。
这是一个典型的农家小院三间破旧的瓦房墙壁斑驳,窗户的玻璃碎了好几块,用已经发黄的报纸糊着,一只黑色的大猪躺在墙跟下,懒洋洋地卧着。
看见我们进来,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头发蓬松,神情惶惑地从屋子里出来:
“你们……?”
“你是……四清嫂吗?”田晓梅跨前一步。
“你们……?”
“哦,我们是四清哥的朋友。”我走过去:“嫂子,四清哥让我来看看你们……你还好吗?”
“四清!四清在哪儿?他是不是出事了?”四清嫂泪眼朦胧,惶急地看着我们。
“不!不!嫂子,你不用担心,四清哥好好的……”田晓梅把一大袋食品递过去:“也没带什么东西,给孩子吃的……”
四清嫂吁口气:“哎呀,担心死我了,没出事就好,就好,四清还有你们这些朋友,大妹子,来看看就行了,还买什么东西,快屋里坐吧!”
屋子里的陈设比外面好不了多少,一张桌子,几把橙子,一只立柜,除此外找不出更值钱的。
田晓梅把两千块钱递给我,我取出另外八千元:
“嫂子,四清哥让我带给你一万块钱,他在外边很好,这是他挣的工钱……”
“工钱?”四清嫂抹着泪水:“兄弟,我不要他在外边挣钱哪!我只想他能回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孩子都这么大了,还……还不知道爹是啥模样啊……”四清嫂痛哭失声。
那个孩子,脏兮兮的小手抚摸着母亲脸上的泪水,小嘴一咧一咧地想哭。我觉得心里一阵阵酸楚。
“会回来的……嫂子,四清哥就会回来的……”田晓梅惨然安慰着她。
我不记得我们是如何离开那个破旧的小院踏上归程的,一路上,我眼前始终晃动着四清嫂凄苦的眼神和那个孩子天真的小脸儿。田晓梅怔了好大一会儿,深叹口气:
“金秋,我一定让爸爸尽快解决这件事……”
我看着田晓梅,由衷地给她一丝感激的微笑……
回到县城田晓梅的住处,天色还不晚,田晓梅告诉司机还要送人,然后让我和沐子明去楼上取行李:“子明,你也别另坐车了,我让出租车送你回去……”
沐子明忧虑地看着我。
“木头,要不你陪我在县城住一夜算了!”我向沐子明使眼色。
沐子明犹豫一下:“我……还是回去,反正离家不远,二十里路……听天由命吧……”沐子明语含玄机,满含深意地看着我。
“子明,我不留你吃晚饭了,到家给我们来个电话,这是号码。”田晓梅递给沐子明电话号码,同时将沐子明的行李提过来。我看得出,田晓梅不想让沐子明留在城里。
沐子明一脸灰暗地上了出租车,扒着车窗看我:“金秋……”
我过去紧紧握住他的手:“放心哥们儿……”我知道,沐子明会明白我的暗示。
送走沐子明,田晓梅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们已经回来,然后领着我到商店里转了一圈。田晓梅买了一瓶红酒,几样点心,还有一只烧鸡:“金秋,今晚我们喝酒。你同意吗?你会同意的,是吗?”她的神色有些异样。
“晓梅……这样不好吧?”
“在这里,你应该听我的!”田晓梅不再多说一句话。
这是田晓梅的闺房。粉红色的窗帘,粉红色的台灯罩,杏黄色的床单。梳妆台上摆着一只毛绒绒的黄色唐老鸭。一切都显得典雅、素静,充满女孩子的梦幻,啊,这是个喜欢黄色和粉红色彩的姑娘,很符合她的性格。
我忽然想起夏明月。
呵,夏明月的闺房里该是什么颜色?
田晓梅在两只高脚玻璃杯中倒上红酒,酒的鲜红耀眼夺目:
“金秋……这也许是今生……呵不!是我们俩第一次在一起喝酒……”田晓梅举起酒杯:“来!我们庆贺这第一次……”
我们碰了酒杯,田晓梅喝下一大口。
“这样喝会醉的!”我担心地看着她。
“金秋,你说……这酒是甜的吗?”
“当然是……”
“不!它是苦的……很苦……”
电暖气散发的热量并不大,但我坐在这里还是觉得手心出汗,心跳加速。田晓梅不让我说话,她也不说,我们就这样坐了将近一个小时了,她丝毫没有安排我去旅馆的意思,幸好,这次的田晓梅没有象上次那样失控。
听着外面渐渐变的寂静的夜,我不得不说话了:
“晓梅,天不早了,我……”
田晓梅始起头,目光变的凄迷:“金秋……你……你要我吗?”田晓梅的脸在粉红色的灯影里娇艳异常。
我的心迅速沉下去,下意识地摸摸胸前夏明月的贺卡,告诫着自己:冷静!必须冷静,你再也不能犯以往的错误了!我让自己平静下来:
“晓梅……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我极力斟酌着措词,以求尽量减少对她的伤害“但是……对于人生从精神到肉体的改变,它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我想,一个人,男人和女人,一旦跨过这个瞬间……他就要对这个瞬间负责……”
“金秋……你不必对我负任何责任……我……也不想嫁给你……我只想追求爱情的完美……我只要这辈子完整地爱过。”
“晓梅!你说……不想嫁给我?”我吃了一惊,又有点高兴:“你爱沐子明了?”
田晓梅摇头:“子明是个好人……但我也不会嫁给他……”
“但是……晓梅……我还是不能……你知道,爱一个人,就必须对她忠诚,我不想我给她的爱残缺……”
田晓梅神色一下子变的惨淡绝望。
“晓梅……对不起……”
“金秋……你爱她,是在我们之前吗?”
“是……的……”
田晓梅凄然一笑:“谢谢你如此坦诚……金秋……我安心了……再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你就在这里睡吧,做个好梦……”田晓梅深情地看我一眼,轻轻拉开房门。
屋子里一下子变的安静、空虚、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