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难舒才坐下没多久便有个肩搭汗巾的老头子缓缓而来，在曲难舒身前倒了碗热气腾腾的青绿茶水。似乎是都去瞧热闹了，茶棚里显得有些冷清，老叟便也停下手中活计，自顾自说道：“世风日下啊，好好一个苏家如今怎么就沦落到这番境地，唉……”
曲难舒下意识的端起茶碗问道：“哦，店家说的是那个叫做苏徊的少年吗？”
见外乡人接茬，老叟这便来了兴致，边坐边开口说道：“是啊，小伙子是境外来的吧？苏徊的爷爷可是个大善人，随便在坊间寻个人出来那都是赞不绝口的人物。”
老叟说时也自后腰摸出来个茬口陶碗，自顾自倒了碗茶续道：“他爷爷苏西坡小时候曾经跟个云游老道学过几年医术，也不知道救活过多少性命。可能就是救的人太多了，阎王气不过一个凡人跟他争抢，才五十来岁就死了。”
曲难舒也自恍然，随手放下手中茶碗问道：“苏先生救死扶伤声名远播，就算是死了，身后人也不至于如此吧？”
老叟又给斟满，应道：“乡亲们当然记得苏西坡的好，送葬那天队伍排了十几里地。直到第二年，一个书生赶着辆马车来到苏家药铺求诊。可苏西坡都死了一年了，这是方圆数百里人尽皆知的事儿啊。无法，书生只好找到苏西坡他儿子，那时他儿子也只能勉强顶起药铺的生意。草药明目倒是熟稔，可真要碰上些疑难杂症根本就毫无头绪，为了不毁了他爹的名声便不接诊。书生无法，只好抢了才七八岁的苏徊要挟。说苏西坡有一本医书《方寸》，里面一定有解救之法。
苏徊他爹破口大骂：‘苏西坡是老子的老子，又不是你的老子，老子都不知道老子的老子有什么劳什子的《方寸》，你又从哪里听说老子的老子有那劳什子的《方寸》。就算老子的老子真有这么个东西，不是带到阎王爷跟前就是下到坟堆了，你现在逼死老子也没用……’”
曲难舒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老头子看着老实，嘴皮子可真够顺溜的。好不容易理清了头绪，这才端起茶碗问道：“老爷子说了这许多，也不知马车里的人又得了什么古怪毛病？”
“呵呵，这可真就没人晓得了。马车里的人从不下来，就是每日从早咳到晚，听声响倒像个女娃子。”
曲难舒莞尔，笑问道：“那书生最后如何了？”
“最后啊？最后书生驾着马车扬长而去，可才过了一个时辰就又回来了。小伙子你猜怎的，书生竟真的拿了本书来。苏徊他爹预感到不妙，只看个封面就知道了，不就是自家老头子常常拿在手里翻瞧的无名残本吗！不过他倒也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明知是被刨了祖坟，却也心平气和的跟书生说救人可以，但是要拿你的命来换，一命抵一命！”
曲难舒微微讶异，不过一想到苏西坡的祖坟被人刨了便也觉得理所应当。
“别打了别打了！我求你们别打了……”便在此时，人群中那道略显沙哑的嗓门突然大喊大叫起来。
倒茶的老爷子见曲难舒转头去瞧人群就悻悻住了嘴，又给曲难舒倒满茶水后便擦起了桌子，将本就磨的油光发亮的老物件抹的愈加厚重。
一人却骂道：“老王你也是个贱骨头，这小子仗着祖辈余荫到处捣乱祸害。现在不教训，将来长大了还这样非得被抓去官府！”
老王护在苏徊身上，灰袍子上全是脚印，不忿道：“仗着余荫怎么了！那是他爷爷有本事给的，就算是白吃白喝你们一辈子还能不够了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苏老爷子有本事给他，那他也得有本事守着啊！乡亲们来评评理，自从他老爹死了，给他的他不要，非得趁人不注意给你顺走。一回两回的我们也都念着苏家的好，不去言语，可你们瞧瞧苏徊这性子，能改吗他？”
“可你咋就不想想苏西坡当初救了多少人又收了多少钱？如今他孙儿吃点拿点的又不能把你们吃穷了，更何况苏徊今年十岁都不到，现在将他打死了，将来你们还有脸见苏西坡吗……”
曲难舒身在局外听的却也清白分明，只是婆说婆有理，也不知苏徊是做了多少遭人唾弃的事儿，才会将他爷爷的好名声消磨了个精光。如此想着，一堆大老爷们的脚边突然探出个脑袋，乱七八糟的蓬松乱发，额头上还在流着血，说不出的凄楚模样。
再定睛一瞧，不正是那个被唤作苏徊的陋巷乞儿吗？
曲难舒嘴角微扬，人群尚还不知正主已经开溜了，还在跟老王理论。便见茶泗老汉突然从身后抱起个竹筐，对苏徊招了招手。
可苏徊并不领情，反倒在人群后整了整破旧不堪的衣服，双手叉腰喊道：“苏徊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你们给的那叫施舍，凭本事抢来的才是我自己的！今天要是把我苏徊饿死了，那也是我自己的本事！”
人群顿时静了静，全都回头去瞧，可就像约定俗成般，竟没一人去追，好像诸人本就没打算拿他如何般，只气的恶作剧得逞的苏徊一阵跳脚。众人瞟了一眼，又一齐回头看着老王，先前那人又道：“老王你也别拿从前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来搪塞了，正好今天乡亲都在，咱们现在就商量好，苏徊！到底该拿他怎么办？”
一人不屑道：“怎么办？你能拿他怎么办？
你敢拿他怎么办！”
人群顿时又静了下来，纷纷摇头叹息，没一会就散掉了大半。先前叫的最凶的那人兀自吭哧了几句，突然甩手骂道：“滚犊子，老子再也不管这档子破事儿了！”说时搡开人群，眨眼就没了影子。
围观的乡亲就这么没头没脑的散开了，起先维护苏徊的老汉也只是站在原地远远望了眼苏徊，摇着头走了。
再看那苏徊，一个站在墙根下的半大孩子。伸手摸着额头上的创口呲着牙，可就是忍着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儿不往下掉。
曲难舒瞧着他这可怜模样便起了恻隐之心，招手道：“苏徊……”
可话未说完，一只粗糙的老手突然搭在了曲难舒的手背上，后者不解的看向茶泗老叟，却见老叟冲他摇了摇头，意味深长的眼神直接让曲难舒打消了念头。
“喝茶，喝茶。”老叟笑的憨厚，抬手又给曲难舒倒满了茶。曲难舒这才发现，面前这碗自始至终从未见底的大碗茶，自己好像根本没钱付账。
要说起世上各家各派大仙门的奇闻异事，曲难舒倒也知晓许多，可论起俗世间的蝇营狗苟，柴米油盐，那曲难舒完全就成了个睁眼瞎，以至于身上根本就不曾带着银钱。当下便在袖神兜中摸索了一遍，只掏出个貌似值些银钱的琉璃瓷瓶递给老叟道：“对不住了店家，今日走的匆忙不曾带着银钱，这个瓷瓶全当抵押，聊胜于无。”
老叟见状哪里敢接，单就琉璃瓷瓶的通透色泽便能瞧出它的价值不菲，莫说小小一碗茶水，恐怕一个茶泗都无法与其相提并论，当下双手连摆道：“不不不，这却哪里舍得，一碗茶水而已，不值当不值当。”
曲难舒也不是个拖沓的人，将瓷瓶放在桌上便欲抽身离去。老汉伸手要拦，谁知斜刺里突然冲来一人，抢了就跑。
“诶苏徊，你给我回来！”老汉气急欲追却被曲难舒拦住，开解道：“店家别追了，由他去吧。”
老汉立在原地望着跑向街道尽头的苏徊叹了口气，又拿起汗巾擦了擦额头上的细密汗珠，无可奈何。
“唉，这孩子。”老汉挠了挠头，似乎是对于曲难舒白白丢了个宝贝而感到自责，忙又招呼曲难舒坐下，殷勤上茶。
曲难舒拗不过店家热情，随着日渐西斜，重又拾起先前话题道：“店家刚刚说苏徊的父亲让书生以命换命，后面如何了？”
店家也不急着回答，转身进屋端了两碟子小食出来。曲难舒见状微微一笑，心知这人实诚，越推脱反倒越会让店家心生歉疚。当下就着花生米喝起了略带苦涩的茶水。
老叟见状喜笑颜开道：
“哦，你说那书生啊，那书生想了会儿就答应了，但却说了同样的话——以命换命！如果苏徊他父亲救不了人，就要抵命。”老叟抿了口茶，抬头续道：“虽然都是以命换命，可前后两人的赌约怎么可能一样？苏徊他爹被逼着救人，一气之下让书生自己选，到底是要自己活还是病患活，至少还有的选。可书生给的两个选择都是吃力不讨好，你说气不气人？”
曲难舒抿了口茶，笑问道：“那要是不选呢？”
“那就不晓得了，当时他爹想了想就问书生：马车里的人对你很重要吗？书生点头说是，于是苏徊他爹就拿着那本书，一声不吭的进屋了。可你知道吗，他爹还没关上门，书生也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一把刀，一下子就把马车劈作两半。”
“啧……”曲难舒轻啧一声，嗫嚅道：“死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