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不暇思索,又笑道:
“我倒是想和师父与大师兄一般都成了佛,奈何佛祖怪我口壮身慵,食肠宽大,素以果腹为乐,是以封我做个净坛使者,也是随了我的方便。”
老者却道:
“那么上仙原来掌管天上八万水军,贵及元帅,也是这般口壮身慵,食肠宽大?”
这话问得新鲜,八戒从未听过,略一诧异,答道:
“非也,非也。那时的我威武雄壮,仪表堂堂。”
“听说嫦娥仙子对那时的天蓬元帅也有些许爱怜,不知是真是假?”
八戒醉眼迷离,也知老者话中有话。他摆摆手,说道:
“老丈取笑俺老猪了。想我与那嫦娥在上天为仙,共伺一主,各有清规约束,何来爱怜之说?老丈不可再说此事。”
老者哈哈一笑,说道:
“也罢,暂且饮酒。”
将酒斟满,话头一转:
“适才老朽见到上仙搅了一身泥,不知何故,愿闻其祥。上仙是不是告知一二!”
这个话头不算忌讳,八戒笑道:
“呵呵!其实不值一说……先前我在前头庙堂用了凡人家的供养,叫蛮汉撞见,嫌我来得唐突,对我饱以老拳,我一时来不及防备,被打了出来。凡人下手不知轻重,令老丈笑话。”
老者咦了一声:
“前头庙堂?可是供有塌脸神像的那家?”
“正是!”
老者粘须笑道:
“那么上仙差矣,那座庙堂却不是凡人修造。”
“哦!”
八戒有点色变。
老者道:
“老朽在此居住时日不短,对那庙堂来历还是知道的。那庙堂乃是由两个妖、一个人合伙修造,专以压榨周围百姓,骗取供养,夺人财物的一块场地。”
八戒吃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诧道:
“两个妖一个人?!”
“正是!老朽只知那两个妖叫作风月大王,不知何处来历,在神像庙后山上闲住,颇有些手段,早年与凡人结拜,从此勾结行事,鱼肉乡邻,想来让天蓬元帅灰头土脸的却是那两个妖精。”
八戒不禁有些恼怒,袖手擦了擦咧咧大嘴,说道:
“我只道他是凡子俗胎,没来由与他计较。”
老者笑道:
“天蓬元帅本就气度轩昂,又是佛祖赦封的净坛使者,对此等无名肖小,自是宽宏大量。一些难堪的地方,除了我洞府寥寥数人,也没有他人瞧见,我是老朽了,肯定不会到处去说,那是有多败坏元帅的面子啊——天蓬元帅,我们当那就是个屁,都由他去罢。反正不这样也不能怎样了,对不对?”
老者这番话,叫八戒心中有说不出的羞恼。俗不知老者故意说话不阴不阳,就是要搅乱八戒心绪。他一边察看八戒面色,一边挥手让仕女敬酒,嘴里说的看似不相干:
“上仙原在月宫览尽春色,老朽现有二女待嫁闺中,不知相比嫦娥,却又逊色几分?”
八戒醉眼迷离恍恍惚惚,抬起头看见一女掩嘴说道:
“长成这个脓包样,都是吃多了撑的,估计连凡夫俗子都打不过了。天蓬元帅,可笑,可笑!”
又见婀娜身影晃动,不是别人,正是嫦娥仙子。嫦娥将酒洒在地上,神情倨傲,却又微笑:
“元帅哥哥,今日的你已经比不得往时刚猛潇洒,可叹奴家一点情意,竟然附着在落寞不济之人的身上!”
“不要说了!”
八戒猛然抬手呵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定睛看时,哪里有什么嫦娥仙子,不过是眼前女子芳华正茂,红腮粉唇,一双媚眼深情款款慑人心魄,神态中偶然现出玉人姿容。
情知失态,八戒拱手向老者执礼,说道:
“老丈好酒,好酒。悟能叨扰已久,不胜酒力,只好便去。多谢,多谢!”说罢踉踉跄跄夺门而出。
老者躬身微笑,一动不动看着八戒远去的背影,冷冷说道:
“来得甚好,去得甚妙!”
出了深潭,八戒走走停停,自言自语:
“奶奶的,什么人呐?!本来想白吃一顿,却被搅出一肚子郁闷!”
这些年他何曾牵挂儿女私情,全因老者在席间旁敲侧击,一段深藏已久的往事才被活脱脱勾引出来。
净坛使者遍尝天下美味,旁人看来无尚荣光。怎奈八戒原本也是心猿意马之辈,偶然会有想起在玉皇大帝驾前任职天蓬元帅的时候,虽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也一呼百应拥趸成群。自从做了净坛使者,身边没有随人,时常形单影只寥落非常,既无俗事,每日游历吃饮,陪席者肃立一旁,恭恭敬敬侍奉,奉承话是说了不少,实际上彼此难得交心。饱睡终日,纯属无聊到了极点,换谁谁都受不了。这番心事在他心中由来已久,一直无人道破,自己也常常觉得苦不堪言。老者和艳女不解人意,左一句天蓬元帅,右一句刚猛潇洒,都是戳在八戒命门上的绝妙好辞,令他倍觉酸楚,一顿饕餮下来,结果索然无味。
走在荒山小路上,旧事浮上心头,念及孤身一人,八戒两眼微红,不知不觉中满脸泪花。
他驾起祥云随风飘荡,擦一把眼泪抹一把鼻涕,悠悠哉瞥了一眼,不想居然瞅见了那间二傻子塌脸神庙。正是冤家路窄!
八戒恶向胆边生,满腔抑郁喷薄而出,张嘴便骂:
“我把你个遭天杀的风月大王!今日不拆了你这骗吃骗喝祸害乡邻的肮脏破庙,你也不知道爷爷原是天宫的将军,妖魔的克星!”
不暇思索,疾风骤雨也似赶回别院取出宝贝兵器——九齿钉耙,拿在手中耍弄一番——只因长久不予战事,八戒却要热热身骨——兵器原也是天界神铁,得太上老君携众神辛苦锻造——此番久不撕杀,在舞动之间,尘埃飘落,现出金玉奇光,荧荧闪闪,映照了他的一身玄衣,煞是杀气腾腾。须臾八戒卷起一团烟云,腾空而起,夹带呼呼风响,直奔塌脸神庙。
他高举钉耙,牙咬得嘎嘎作响,一心要扫平妖魔巢穴。
未几到了塌脸神庙,八戒降落云头挥耙便打,也不管是纸糊的窗棂,镂空的雕花,即便是浑圆的柱子,泥垒的灶台,一概不论,统统又筑又砸,只听得乒铃乓啷,只见得星火迸放,满眼是碎石木屑溅起又落下。
八戒砸得性起,口中兀自念念有词:
“我打你个风大王的,我砸你个月大王的,看你还欺负我老猪,看你还欺负百姓,看你还怎么……怎么风流快活……”
霎时之间,神庙内烟尘四起,忽剌剌好一片凌乱鸡飞,但听得钪浪一声巨响,八戒急忙纵身跳在一旁,回头看时,神庙轰然倒塌,滚滚烟尘铺天盖地。二傻子塌脸神像犹自坚挺,孤零零敞露在日头下面。
看着滚滚浓尘,八戒嘿嘿冷笑,拢了袖袍往脸上擦汗,不防斜刺里突出一杆长枪,锃亮枪头直刺向自己脸面,乃疾身闪避,反手一耙,将长枪荡开。定睛看时,认得出来人是风月大王中的一个——先前自己被打,此人一直袖手旁观。八戒连打两耙,跳在半空稳住身形,只待那人来追。
来人紧随八戒也腾上半空,瞧见眼前人猪头大耳,分明是脑满肠肥的一副模样,忍不住笑道:
“我道是谁这般身肥胆壮,居然敢来强拆我家庙堂,原来却是偷吃人参果的猪八戒!”
八戒打个机灵,心中说道:
“却是熟客!这厮究竟是谁?!”
嘴上高声叫道:
“你又是何方妖孽?竟敢假借神庙名誉,欺诈乡邻,现在还揭我的短!速速老实招来,饶你不死。”
此人有意瞒骗八戒,双眼滴溜一转,笑道:
“我乃后山风大王便是!”
曾几何时认得?你认得我我不认得你的张三李四多了去了,八戒无名火一窜三丈高,双眼圆瞪,高叫:
“我不管你是什么大王,撞上我老猪,算你恶贯满盈,混世魔王的帐单老猪替你了结!!”
高举钉耙照头又是一顿好打。两人你来我往缠战一处,一时间难解难分。
圈外有一人观战,正是风大王的把弟月大王。月大王看着眼前战况心痒难耐,见到风大王一时不能取胜,索性从身后掏出烧火长棍,驾云撞入圈中,叫道:
“哥哥歇下,待俺与他戏耍。”
不等风大王答话,已经挥棍直捣八戒眉心。八戒退让半步,耍一招“风卷纱帘”,把招呼过来的一枪一棍挡了回去。风大王借势让到一旁,对月大王说道:
“老弟小心!”
八戒早年征战,也知道一些伎俩,豪气冲天大叫:
“老猪不怕你的车轮战法,就是捱到明年今日,也要叫你做我耙下之鬼!”
他一番振作愈发神勇,将九齿钉耙舞得急风骤雨一般,逼得月大王一时招架不及,接连后退。
风大王傻了眼。本想停歇一阵养精蓄锐,无奈月大王如此不济,心头懊恼不说,偏偏又怕月大王不慎有个闪失,失口骂道:
“早就叫你练好武艺,你不听,只顾贪图风月,上阵不得两个回合又要相助!我歇个球!”
当下大喝了一声,挺枪来刺。八戒放过月大王转身招呼。月大王振作精神,重新杀入阵中。三人呼喝混战,一枪一棍一钉耙好似穿针引线,直杀了个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八戒十分骁勇善战。
自打被敕封净坛使者,佛谕加持,功力自然提升,此为一说;二说现在怒气蓬勃,义愤填膺,是西天取经时都没有过的盎然斗志。眼下虽然以一敌二,仍然气势汹汹丝毫不惧,势均力敌,甚久不落下风。
风月两个大王兜着圈子战他数十个回合不能取胜,暗暗吃惊,只道是自己过于小看了对手——未尝想这慵懒贪吃的猪八戒竟也如此勇猛。二人相互照看一眼,提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