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在村中路口问得缪尽毅宅院所在,大步疾行,转眼间便看见一栋别院大宅。宅院紧挨山边,白雪下绿意葱茏,观之雾锁深闺,愈深处愈有仙境神韵,走近了乃见高墙耸立,琉璃瓦金壁辉煌,朱红大漆门,青玉石为阶,气派非凡。大门两侧的石狮子怒目圆睁,让人望而生畏。阶上阶下人进人出。
大圣心道:
“要是在城里给爹娘置办这样的一幢院子,也能让他们觉得不枉此生。”
未几走上大门台阶,拦住一个护院说明来意。护院叫他瞅一眼院里乱哄哄的样子,推说眼下火烧眉毛,要他在门厅等待,也不传话,跐溜便窜出了门。大圣等了两下,再往里看时,一群身着华服的男女从院里匆匆走了出来,看起来人人忧虑不安。领头的长者看着像是主人。
大圣执礼上前,问道:
“敢问缪庄主在否?”
“鄙人正是!请问阁下是哪位?”
缪尽仁在后宅听说缪姝鸿和幼童遇到麻烦了,故而火急火燎地带着一帮家眷赶到前门听候消息。
“鄙人是城里誌古斋的掌柜,姓孙名醒。令弟看中小店一幅古画。今日专程送画上门。”
缪尽仁拱拱手,对大圣说道:
“原来是孙掌柜,舍弟确实说过在你那买画的事情。可惜不巧得很,他外出办事去了,还要三两天才能回来。”
大圣面露难色,想道:
“我卖画换钱是要办正经事情,难不成留在这里等他回来?”
自己不腾云不驾雾,花了三个时辰的功夫一路走着过来,现在折返回去,事情没有办成,岂不是又要被八戒嘲笑枉为天神?
他的欲言又止被缪尽仁看入眼内。缪尽仁乃体谅他大雪天里送画辛苦,说道:
“你刚到,如果现在又回城,来回过于奔波了。要是不嫌我这里清冷,就请在此住上两日,等舍弟回来你再和他详谈,如何?”
大圣心道:
“店中事已交代八戒,想来现在都已拍卖掉那两件玩意了,八戒正在关门大吉呢。”
悠闲之人只为卖画而来,大圣乃拱手谢道:
“如此甚好,孙某但凭缪老爷安排。”
缪尽仁从人群里叫出管家,命带上丫鬟给大圣张罗客房。
一大一小出事,缪家人万分焦急,都留在大门处伸长了脖子等待消息。大圣明知缘故,一面走一面和管家聊天,故意问起是什么事那么热闹。管家姓何,说话干脆利落,答道:
“家人在外面玩耍,久不归来,兴许遇险了,大家都在等消息。”
大圣心下笑道:
“多亏撞上了俺老孙,让你们白白着急了。”
穿过三五处廊桥水榭,瞅看七八朵不败寒花,旋即到了客房门外。下人把屋子收拾整齐,大圣谢过进入房中。管家及丫鬟离去。
大圣门也不关便躺到床上,左一眼右一眼四处张望。
客房布置得甚是雅致,有把花鸟虫鱼雕刻得活灵活现的窗棂门框,有摆放着几个稀罕玩意的紫檀架子,门外小院有桃花含苞待放,有翠竹青葱茁壮,假山石桌,笼鸟画壁,真个是隆冬时节里藏着一片生机,十分舒适怡神。
脚步声响,庄丁急匆匆地端了饭菜进来,放下后又急匆匆地出去。大圣心血来潮,叫住问道:
“你家遇险的人回来了么?”
庄丁头也不回,答道:
“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大冬天也不蛰伏的大蛇!难得一见!大家都赶着去看热闹。客人也赶紧去看看啊!”
一条蛇长到了这么大,都快要成了精了,还蛰伏什么呢?少见多怪罢了。说老实话,我刚开始被天音惩罚的时候,被摆布来摆布去而屡屡饱受惊吓,然而无论情状多么惊险万状,多么千钧一发,因为自己本身不如一缕风,结果都是毫发无伤,经历多了,便也淡然了。时下之庶务,乃是听听身边人之所想,看看身边人之所为。
大圣心里琢磨的声音传了过来:
“这几天要吃人家的住人家的,既然人家说了是怪事,也不好故作清高置身事外,说不定到现场一惊一咋,或许更象普通的俗人。正所谓修人心养人性。”
忽闻肚子咕咕作响,乃匆匆吃过午饭,离开客房,循着来路走向大门。
我自然也紧随着他,在他身前身后飘忽,不曾想忽然看到他脸上现出一闪即逝的惊愕。我回头,看见对面屋檐下有人走入长廊。其人穿着浅色云头背心,正是缪姝鸿。
缪姝鸿正在气头上,粉脸通红,走几步,跺一跺脚,径直走去内宅。大圣亦不理会,自顾自走自己的。二人擦肩而过。缪姝鸿在他后面向着四处大喊:
“雪瓶!雪瓶!雪瓶!!你在哪里?!回来磨墨,我要画画啦!”
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原先在此候着的一干家主都散了,只有两个把门的护院往外探头探脑。大圣随着他们一块张望,问道:
“听说有条冬天也不睡觉的大蛇被打死了,在哪里?我怎么没瞧见。”
一个门子刚好从外面回来,满脸惶恐,唬道:
“大蛇?岂止是大!简直就是蛇的祖宗!太邪门了,谁敢让放在自家门前?!现在丢在晒谷的坪子里呢!”
农闲时节逢遇冰雪,按说村民都应该在家中取暖避寒,但现在没几个呆得住的,纷纷出门赶去晒谷坪看热闹。其人三三两两,一面匆匆行走,一面诚惶诚恐议论大蛇。大圣在这些人身后随行,片刻工夫来到了村口。村口处本有一片被雪覆盖的开阔平坦的晒谷坪子,这时候里三层外三层黑压压地挤满了人。
大圣钻进人堆,挤到最前面,见到那条已经死去的巨大森蚺。森蚺倒在血污之间,身上有七八处用打着活结的绳子绑着。绳圈貌赫然,显然是被一群人用担子挑过来的。
几个胆大的庄户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蹭蹭蹭”地跳到大蛇身上卖弄自己胆色,手中的刀叉往大蛇身上又戳又砍,笑嘻嘻地向众人招呼道:
“瞧瞧,不动吧!都说已经死了的,上来踩踩啊?!不干啊!嗨,你这胆小鬼。晚上山上的蛇要找大王,就到你家里去。”
有人突然暴叫起来:
“不要折腾了!快住手!”
说话的人一身猎户装扮。此人抢步上前,在谷坪看看蛇身,痛心疾首地说道:
“你们怎么都这么外行?怎么能这样玩弄蛇呢?这多好的一身皮,你们就给砸出破窟窿来了??简直就是欺负蛇!简直就是不人道!这样一来怎么卖?!怎么卖?!等我来啊!!要是等我来,我必当先擒住蛇头,拿绳索穿过它两个鼻孔。喏,它这个鼻孔,完全可以伸手进去,穿绳打结不是难事,如此便可以拉扯着它,把它吊到老樟树下,再慢慢剥它的皮。只有这样,剥出的皮品相才好,价钱才高,卖出一张可以休养三两年了。唉,也不知道是谁这样胡闹,一开始就砸两窟窿出来。可惜可惜,废了,废了!”
众人哄笑不已。
这人是阎王面前充老鬼——不知天高地厚。这牛吹得也太厉害了,不动声色就能埋汰人,还显得自己多么的有能耐。大圣忍不住,存心要出他的丑,高声叫道:
“你会剥蛇皮,未必就敢把手伸到蛇的鼻孔里,要不你在死蛇身上试试。”
众人愕然,转瞬间一下子都叫起好来,接二连三鼓动那人去试。
那人看了大圣一眼,满不在乎,朝着硕大蛇头狠狠地连踢两脚,吆喝一声,卷起衣袖亮出双臂,粗声粗气地说道:
“我不认得你,你是从哪里来的?报上名来,一会必定叫你认得郭某的手段,须知我在这里的浑名叫做扑天雕,那也不是现编的。”
话音刚落,围观之众让出了一条道,几个人走了进来。走在前头的健壮结实,穿着短打紧身衣,外披青斗篷。大圣在缪家大宅时见过他一面。正欲逞强的扑天雕见状一声不吱乖乖退下。有人告诉大圣,这是一群缪家护院,领头的姓莫名强。
莫强咳了一声,朗声说道:
“缪老爷有话,要我传给大家。”
缪家势大,众人无敢不听,晒谷坪上一时鸦雀无声。莫强看看大蛇,继续说道:
“这条大蛇,名字叫做森蚺,此物生来体形硕大,异常毒辣凶狠,世上本来少见。这条长得如此这般的……巨大,而且在寒冬腊月不眠不休,是不是妖精,实在很难说得清楚。说起来这次它害的是我缪家,但是如果让它得逞了,过后未必不会再来村里吃人,好在有个外乡来的壮士把它打杀了,这也算是救了大家的性命。甚好!缪老爷吩咐,立刻掘坑深埋,以免死后成精,流毒害人。”
几个老太太老太爷颤颤巍巍上前,无一不是带了香烛纸钱的。当着众人的面,取出碎米圣水遍洒四周,焚香祷告,说这样可以彻底驱除妖邪,能够保护牛涧村老少平安。
一些人眼神闪缩,躲在人缝的间隙,紧张地眨巴着眼睛似看不看,说是围观实则胆小如鼠,当听说这恐怖的大蛇兴许是妖精时,不由地害怕到了极点,颤抖着转身打道回府,晒谷场上闲人渐少。
原先上百号人围看热闹,最后只有二十几个壮汉跟着莫强留在谷坪。大圣向莫强招呼道:
“要把大蛇埋到哪里?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给你们帮帮手。”
莫强招手让他走上前来,赞许道:
“今天是什么日子,外乡人都这么仗义!”
大圣故作懵懂:
“什么外乡人?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莫强道:
“我听说这条大蛇先前在山林里要吃人,恰好一个外乡男子及时出现把它打杀了。现在要掩埋蛇尸,本村人因为害怕大多散去,又是你这样的外乡人主动出来揽活。你说今天外乡人是不是都很仗义?”
大圣笑言:
“我在城里开店营生,应该算半个本地人。”
一弯腰和众壮丁担起蛇尸,吭哧吭哧走向村外。到了一座山下,有人问道:
“莫班头,这么大一片山岭,究竟要埋到哪里去哩?”
莫强往四周看了看,朝一处向阳的山腰指去,说道:
“就是那里了。缪老爷早就请了先生赶去看风水了,那里不是有几个人么。”
大圣插嘴道:
“我看这不是什么妖怪,爱埋哪里都行。先生爱编鬼话,专糊弄庄稼人。”
众人不以为然,有人说道:
“此言差矣,缪家读书人多了去了,没有一个不信先生的话。缪老爷天天看老黄历,初一十五烧香祭拜的场面谁也比不过缪家。缪家一直以来顺风顺水富贵逼人,就是拜先生所赐。”
莫强附和道:
“这村里有土地庙,城里有城隍庙,还有什么寺院、道观、祠堂,遍布山野村舍,连皇上都要在宫里设坛祭拜天地,这不都是大家听了风水先生、天师先生的话做出来的?外乡人,我可不信你家里就没有一个先生——无论吉凶,你们凡事都能随心所欲?!”
大圣想起自己和八戒曾对子归逢说过来自礼佛之乡,礼佛之乡少不了焚香祷告,如此确实有太多事不是随心所欲。不过话既然说了,那就得圆回来。
乃道:
“这条死蛇十分沉重,既摸得着又看得见,除了相貌凶恶些,实在看不出它与妖怪有何关系。其实所谓凶恶也只是丑陋,丑陋也不过是与我们不同罢了。要是它真的是妖怪,只要身子一卷再一铰,我们二十几个人也就粉身碎骨身首异处了。现在道路偏僻,正是妖怪下手的好时机哩。”
山边阴风嗖嗖,众人被他说得心里发毛,纷纷啐他,暗中也加快了脚步,都只想早早地把这蛇尸掩埋了,再让先生念咒做法驱除妖魅,以保无恙太平。
众人回到缪家大宅,已是日暮西沉,缪尽仁叫人在偏厅备好了晚饭,未去理会家眷,自和庄丁护院们一块吃了。大圣受邀和众人欢饮,没吃得两口,忽然眼角余光又见到浅色云头背心。不动声色瞅看一眼,但见缪姝鸿手里拿着一张纸走进偏厅,倚靠在门边,满是娇嗔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