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十一月，傍晚。
天光与夜色对峙，成排的银杏树在秋寒中熬成了金袍加身，如织的黄叶在夕阳的辉映下像是一抹跌落人间的霞光。
夜幕极速降临，华灯悠悠而上，逼仄的胡同小道，灰色的石砌门框，枣红色的门楼上悬挂着黑色的门匾，两盏素雅的灯笼在夜色中漾开了一方静谧。
……
顾侒一身正装迈进了这间知名度极高的私房菜馆，典雅怀旧的房间，细节处彰显被时光深雕的魅力。
他褪下深色的羊驼大衣挂在门厅的衣帽架上，藏蓝色修身西服将他本就挺拔高挑的身材勾勒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锐气。
是的，西装就是顾侒的铠甲，身着铠甲就意味着没有硝烟的战场和一种几近执念的征服欲。
顾侒在工作上是个极骄傲的人，这种骄傲既不是建立在父母的高知背景上也不是建立在自己过去战不不败的履历上，这种骄傲是建立在他对公司产品细致入微的把控和对这个领域深入调研后的自信。
十六年的时间过去了，公司所有重要项目的首次推广都是他亲自上台给客户做预演。
平时寡言少语的顾侒在谈产品时，总是能深入浅出地让所有与会的人感受到产品的魅力以及他自己的。
……
服务员沏好茶出去了，不多时，一个脸庞削瘦的中年人推门而进。
他看了一眼餐桌旁的顾侒，一声不吭地脱下身上的厚外套让服务员挂上了。
灰色的羊绒背心、深色宽松的帆布休闲裤和一双款式老旧的棕色皮鞋，加上被傍晚的寒气蒙了一层白雾的眼镜，这身行头给来者贴上了浓重的知识分子标签。
但，他并不是什么纯正的知识分子，来者是某部委下属科技信息化局的一把手，李浩。
……
服务员帮他拉开顾侒身旁的椅子，顾侒端起茶壶帮他把茶倒上了。
李局端起茶杯闻了闻，又认真端详了一下茶汤的颜色，这才抬头看着顾侒说道：
“你带的茶吧？”
顾侒嘴角扯出点笑意，点点头回道：
“今年的雨水太多，新茶的味道有点寡淡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公司还是收了些，一会儿让司机联系小刘扔你车上。”
“不会太贵吧，太贵就不要了！”
来者取下眼镜一边擦拭一边轻描淡写地对顾侒说道。
顾侒淡淡回道：
“您想太多了，十几年了，您喝我几饼茶还要看价钱？”
李局忍不住莞尔一笑，眼角处挤出几道深纹，他看着顾侒说道：
“你小子是真的聪明啊，平时像个闷葫芦一样，真说话也是滴水不漏！
顾侒不置可否地笑笑，并不接话，他只是说心里话罢了，没那么难。
……
最好的茶山，就算受雨水的影响，茶气依然浓烈，苦味入口即化，回甘持久，香气袅袅不绝。
李局自得其乐地细品了好一会儿，这才看着顾侒说道：
“下午的产品预演很成功啊，产品功能简单易懂和以前的系统又能完美的融会贯通…
就连不怎么懂技术的陈主任都赞不绝口，说你们公司是真正把创新和适用做到了无人能及！”
顾侒喝口茶，淡然回道：
“我知道！产品磨了很久了！”
李局被他一句话逗笑了，看着他说道：
“你小子，怎么还和十几年一样？这种情况不是应该回答‘谢谢领导认可吗？’”
顾侒忍不住卷起嘴角笑了笑，他学不会这些客套话，更别说在熟悉的人面前。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和茶香同样浓烈的是新茶集于舌面的苦味，那苦味瞬间化开了在他整个口腔缭绕。
他有心事，喝不出甘甜的味道。
……
李局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顾侒，这小子虽脸有笑意，但瞬间回落的唇角和欲言又止的神情怎么能逃过他在体制内几十年磨出来的火眼金睛。
十六年前，不到22岁的顾侒顶着名校海龟、深圳大型IT企业产品总监的头街拜访了刚刚凭过硬的技术能力荣升副处长的李浩。
当时，他也是这样不动声色地打量坐在对面的顾侒——清秀的模样，脸上似乎还透着隐约的少年气质，半天挤不出一句客套话。
他心里忍不住思量：就这样一个半大小子是怎么样混成这家公司最年轻的产品设计总监的？现在的企业还真是把海龟当回事啊！难到他的四年就真比那些六年八年的硕士博士强？
他带着些质疑的口气问他：
“顾总这么年轻，应该有相当的过人之处吧？”
当年的顾侒和现在一样，一脸不显山露水的样子，但一开口却是一鸣惊人：
“在这个领域，全中国没有比我更好的产品设计师了。”
这句话明明很狂妄，但他平淡的口气和温和的眼神，却偏偏让人莫名有点信服。
……
再后来的接触，李浩深有感触地发现，顾侒的确配得上这样的“狂妄”。
他确实既有超前的视野又有能把想法落地的能力。
而且他也不是狂妄，他只是不习惯和人客套虚与委蛇罢了。
他身上有一种让人一眼看到底的干净。
……
好一阵沉默，李局主动开口问道：
“是不是公司遇到什么困难了？”
顾侒抬头看看他，好半天挤出一句：
“是！”
这半年通迪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他斟酌了一下语言这才说道：
“你不在的几个月，吴凌风找过我很多次，我没和他多聊，发生什么事儿了？”
顾侒喝口茶，顿了片刻，看着李局简洁地回道：
“他想把通迪拖垮，取而代之！”
李局有些愕然地看着顾侒，好一会儿回道：
“他有这个能耐？”
顾侒抿着嘴角呼出一口长气，端起茶壶，低头给两人的茶杯续上热茶。
他等李局喝口茶，这才接着说道：
“这半年发生了很多事，对于我来讲都是措手不及，我真的想请您帮帮我。”
……
李局心里莫名感慨——“请您帮帮我”，这句话，居然也会从顾侒的嘴里出来。
十几年的时间里自己从一个副处长升到现在的一把手位置，当年的陈局已经做到办公厅最重要的职位。
顾侒从一个小年轻就和他们接触，一起讨论方案，一起熬夜查BUG，甚至只言片语地讨论理想，明明关系很亲近，却从没在任何事情上提过要求，只是蒙头把自己擅长的事做得更好，去到哪里都是拿产品说事儿。
可以想象，他现在得压力多大。
李局看着顾侒，推推眼镜回道：
“你上一次请我帮忙应该是十五年前了，你还记得是什么事吗？”
不等他答话，李局接着往下讲：
“是你吐吐吐吐地让我转告当时的陈局现在的陈主任你有孩子不想谈恋爱，婉拒他想把女儿介绍给你的暗示。”
顾侒抿抿嘴角笑笑，不知怎么接这个茬。
李局深知顾侒的性格，开门见山地说道：
“我和陈主任看着你们公司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地发展到现在的…
而且也确实帮我们解决了很多问题，你有什么困难就讲，我能帮你一定会帮你！”
……
顾侒似乎被他这段话触动，微不可查地轻扯了一下唇角，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
“我不想让你们为难，但这次，行业里有几个客户恶意拖欠我们的回款，在我们资金链最紧张的时候，在我们的产品和服务也没有任何问题地情况下，不管我们做什么样的努力都不给我们钱…
我想着可能也和一些扑风捉影的谣言有关。
下月初各个省厅的主管领导都要回部委开会，我想看看您能不能给通迪留一点时间。”
李局扬扬下颌示意他继续讲。
顾侒接着说道：
“我想让Jackie给大家做一个行业智能化的现状分析，同时提供我们对未来的展望和规划。
于用户，我保证我们讲的内容言之有物而且一定具有全球视野。
于通迪，我想让大家看到经过这半年的风风雨雨，我们依然站在这里！”
……
李局听他讲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着他回道：
“我觉得你这个思路是可行的，能够让一些谣言不攻而破，还能展示公司一如既往的前瞻性，回头我让秘书安排一下。
另外如果你们公司真的这么紧张，需不需要我帮你旁敲侧击地敲打一下，虽然我们局和他们是平级单位，但他们不看僧面也会看看佛面的…”
顾侒摇摇头回道：
“不用了，到时在会场，我找机会和他们聊聊，我担心您说多了会给您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
顾侒说完，顿了片刻，轻叹口气，看着李局问道：
“李局，不瞒你说，当营销部的同事告诉我他们在收款时遇到的困难和付出的努力时，您知道我第一时间是怎么想的吗？”
李局摇摇头，顾侒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语气沉重地接着说道：
“我当时的心就像被钝刀割一样难受。
这么多年我们在行业里深耕，不擅长的事情我们从来不碰，说到底是靠手艺吃饭的。
我千方百计从全世界挖人回来。
几百人的研发团队没日没夜做出适应性最强的产品，客户的系统凌晨有问题我们的人就凌晨到现场，半夜有问题我们就半夜解决问题…
如果就因为一些人际关系的影响，合同款就要让我们‘跪着’要回来，那只能证明我当初一腔热血地想回到这片土地做点什么的想法是极其可笑的。
这种游戏规则根本不适合我！”
……
李局从没见顾侒说话这么凝重过，不由得愣了片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
“顾侒，你是个真正有才华的人，我也希望你不要因为个别领导的态度对大环境失望。
很多主管领导压根不懂技术，说小一点不明白系统稳定便捷对民生民计的重要性，说大一点甚至不知道科技发展对人类进步的重要性。
你得亲自去给他们‘上课’，一点一点地影响他们。
要坚信自己的选择是有价值的！
遇到问题咱们就解决问题！你放心，我一定支持你！”
他停顿片刻，接着说道：
“至于你担心我敲打他们，会对自己影响不好的顾虑你不要有。
我本来问心无愧，再说了，你也要相信我说话的艺术，总之他们再不给你钱，你就给我来句话就行了！”
……
顾侒讲完这通话，心情似乎得到了极大的舒缓，紧绷的表情松弛不少，他听完李局的一番话，有感而发地回道：
“是的，后来我想到您，想到陈主任，还有很多给我们机会的客户，也就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偏激了！
人生也好，工作也好，总会有个点让我们觉得过不去了，无非是被持续挤压的情绪点着了。
所有的困难应该都是暂时的，缓一缓，也就迈过去了！”
他顿了顿，本想酝酿着说声谢谢，李局用筷子轻敲了一下碗沿，笑着说道：
“16年了，你在我们食堂蹭过几百顿饭了，你这请我吃的第三顿饭，是只有茶没有菜的意思吗？”
顾侒笑笑，不再说啥，起身走到门口让服务员起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