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其阳在二楼住着,一抬脚,就从二楼跳了下来。
“咚——”的就落在地上。
天气太冷,他穿的鞋子却有些薄,在落地的一刹那,他觉得脚后跟被摔的有点儿痛。
胖厨子听到武其阳的喝斥,已经收住了脚。
他对这些挎着枪的人,还是保持着足够的尊敬的——毕竟有枪的人,应给予足够的尊重。
“大侠——”胖厨子笑着说。
“放了他吧,他也只是为了一口吃的!人说偷金偷银,斩断贼爪;偷食偷水,抓了白搭!偷吃的,不算是恶行!”武其阳走过来,拿眼睛看了看门岗,又看了看胖厨子,最后把目光落在偷东西的男孩身上。
男孩身上的衣服不光单薄,而且还破烂,不知道是从哪里扒来的或者捡来的,或者是捡来后拼起来的,反正破烂到如果不穿到身上,你永远不会以为那是衣服的一些东西。这些东西也不能遮住他身上的那斑斑淤青和凝结的了伤口。
现在地上还有一堆类似于衣服的东西,那就是从这孩子身上脱落下来的。
胖厨对武其阳讪笑着,然后冲那男孩儿摆了摆手:“大侠说的是!快滚吧!”
那个男孩儿听到后,爬起来,一瘸一拐的就往外跑,但他刚跑出几步,又折了回来,他冲着武其阳磕起了头:“谢谢大爷!”
武其阳摆了摆手,示意这个男孩不用谢。
“谢谢大爷,大爷救命,我妹妹快饿死了,能不能给点吃的,再不吃东西,我妹妹真的要饿死了!”那个男孩儿哭了起来。
武其阳皱了皱眉头,他对于这个男孩得寸进尺的行为有些厌烦。
可是周围的很多人还在外面看着呢,武其阳不想使自己显得小气。
于是他对胖厨子说:“有什么吃的,弄一些来,钱算我的!”
胖厨子笑着说:“厨房里还有两个棒子面儿的饼子!”
这个地方,即使大酒店,也没什么多少吃的了,晚饭其实不是这里做的,而是镖局送过来的。
即使有吃的,大概也会先被这厨子偷吃掉,要不这厨子怎么会这么胖呢?
“去拿来!多少钱,我给你!”武其阳装作十分不耐烦地说。
“好,好好!您稍等!”
胖子一路小跑,进去拿了两个饼子出来,用纸包好,递给武其阳:“大爷,一块大洋!”
一块大洋。
武其阳真想骂祖宗。
一块大洋,他能买一百个饼子。
不过,这里是在晋西省!
灾区物价皆如此。
他拿出一块大洋,丢给胖子,然后把饼子拿给了男孩。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男孩把饼子揣在怀里,一瘸一拐地跑了。
武其阳心疼自己的花费,他突然想到,万一这小子是骗他的呢?不行,这一块大洋不能白瞎了!
“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倒底!”武其阳自言自语道。
他其实是对周围的这些冷漠的看客讲的,总不能说自己怕被骗了吧。
于是他跟在了男孩儿的后面,轻手蹑脚的,不想让这个男孩知道他在跟踪。
他有魂觉,因此,可以远远的缀在后面。
一块大洋。
武其阳一边跟着,一边想。
他是个过惯了不花钱日子的人,也是个过惯了苦日子的人,因此,对钱也格外的看重一些。
他想,如果再来一次的话,他知道两个饼子是这个价,他还会不会管这闲事呢?
会的——他给了自己答案。
不知不觉中,他觉得自己被实万保,曾先生附体了,似乎一股革命的精神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一腔为众生请命的热血在心脏中勃发。
虽然,他仍然是个小气鬼。
他跟在男孩后面,胡思乱想着。
男孩来到了一处破破烂烂的墙角儿,那里正有两个又黑又脏成年人,在那里翻东西,从里面掉出来一个瘦弱的小女娃,看起来有五六岁的样子,但这女娃一动也不动,似乎睡了,又似乎死了。
女娃也穿的破破烂烂,鼻子边上,还有很多干涸了的血迹。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是干什么的?”男孩看见那两个大人,大吼起来。
那两个成年人一看是个半大孩子,看了他一眼,不再理会,仍然在那里翻,但他们真没有翻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只好把大块儿一些的布片裹在身上,把其他的布片抱在怀里。
“我跟你们拼了!”男孩红着眼睛从地上摸起来半个砖头冲了过去。
“去你娘的!”其中一人,抬起脚把这男孩蹬倒在地上。
“王八羔子的寡货,也敢到这里来讨伙食,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儿?打死他!”另一个骂骂咧咧地也走过来,从旁边抄过一根棍子,看来也要加入打人的行列。
“他抱的是什么东西!这个楞七坎正,抱的是大饼子,快抢过来!”
“住手!”武其阳已经跑了过来,他从腰里拿出了手枪。
两个像是叫花子的男人,见到武其阳手里的枪,扔下那些破烂儿,像夹着尾巴的狗一样,溜溜儿地跑了。
男孩儿从地上爬起来,去看他的妹妹,把那些破烂儿往他妹妹身上堆着。
在武其阳的魂觉里,女娃的魂儿已经开始散了。
魂开始散,就意味着人已经死了,没救了,魂是散着出来的,也就是说人本来早该死掉,但却硬是挺一口气不想死,结果一旦死亡,直接就会魂飞魄散,因为他多活的那一段时间似乎消耗了太多的什么东西。
“饺儿,饺儿!”男孩已经把那一堆破烂堆在了一起,把小女娃抱进去,然后轻轻的唤着。
武其阳不确定是角儿还是饺儿,反正发音是这样的。
男孩儿喊了很长时间。
“哥,哥,我又在装睡哩——”女娃睁开眼睛,笑了笑。
武其阳吓了一大跳。
在他的知识里,这个女娃其实已经是死人了!
死人说话,在武其阳眼里,仍然是一件吓人的事情。
“你这坏孩子,又把我骗了!”男孩儿把头轻轻的抵在女娃头上,把饼子从怀里拿出来,掰开一点儿,塞进了女娃的嘴里。
女娃的嘴干裂的已经不成样子,上面却涂了一层血色。
她的嘴被撑开时,往外吐了一口黑色的血,喷在那个往她嘴里送食物的手上。
接着,她控制不住地,继续往外喷血,夹杂着内脏的碎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甜的气息。
喷完后,她吸了口气,又继续喷了一会儿,于是终于垂下了头,眼睛也闭上了。
这世界不再有痛苦。
一片什么东西落到了武其阳脸上,他拿手摸了一下,似乎是开始下雪了。
晋西的旱灾终于结束了吗?
可他再仔细看时,似乎又没有其他的雪花飘落下来。
“饺儿,饺儿!”男孩儿轻轻地喊着,“别玩儿了,你又赢了,有吃的了,饺儿,饺儿——”
因为没有反应,于是男孩呼唤的声音越来越大。
“她已经死了!”武其阳走过来,轻轻地说。
男孩儿转过头来看了武其阳了眼。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眼神?
仇恨?愤怒?厌恶?或者其他?
武其阳是个麻木的人,有时分不清楚这里面的区别,但他肯定这个男孩的眼神并不是感谢他。
“饺儿,饺儿——”男孩的声音越来越大,然后越来越小。
武其阳以为这声音是为了掩盖悲伤,最终这男孩会大哭一场。
可是男孩喊了大约有十五分钟后,拿手在女娃的脖子上试了试,又试了试女娃的呼吸,于是慢慢地站了起来。
并没有出现大哭。
这让武其阳心里很难受,他觉得自己的心理预期总是失败的。
男孩突然对着武其阳跪下磕了几个头。
“呃——”武其阳不知道说些什么。
节哀顺便?男儿膝下有黄金?众卿平身?一拜天地?
好像全不对这时机。
他有些慌乱,似乎一开始就不该爱惜自己的一块大洋,以至于此时彰显了自己生活阅历的不足。
“要不,把你妹妹埋了吧?”他终于想到了这时候应该说什么,想去帮这个男孩儿把女娃的尸体抱起来。
“多谢大爷!”男孩儿拒绝了武其阳帮其抱着女娃的动作。
他们俩个在夜色下,走了大约有一个小时的路,沟沟坎坎的,很不好走。
男孩儿把女娃儿放在一个小窑洞里,这里面以前似乎住过人。
“我们之前就在这里住!”男孩解释说。
“好!”武其阳说。
他没有什么工具,所以无法挖坑,放进土窑里也许是个好事情。
“谢谢大爷!”男孩儿又说这一句话,好像不会说其他的了。
“呃——”武其是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胡子,还有厚厚的泥,他被一个小男孩叫做大爷,而且一直这么叫,真有些不习惯。
武其阳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有些尬尴:“那——你下一步怎么办?”
男孩儿低着头,不语。
“我是说,你有什么打算?”武其阳问男孩儿。
“我妹是被汽车给轧死的!”男孩突然说。
“这——太可恨了!”武其阳说。
“前了个,她要到了一个包子,太高兴了,就跑过马路来,没听到后面的鸣笛声,汽车从她肚子上面压过去了!她爬起来,爬起来——”男孩哽咽起来。
“这个年月,这事情并不少见!”武其阳安慰说。
的确,这种事情,耳熟能详。
“她说娘告诉她包子要先给哥哥吃——”男孩哭的说不出话来。
武其阳在那里静静地听着,等男孩哭声缓了下来,他才问:“那汽车是谁家的呢?”
他心中有些不愤,为什么总有些人把人命看的如此之贱,心中有了些想法。
男孩摇了摇头。
也是,小孩子知道什么呢?
“这个世道,真是没有道理讲!”武其阳心中不忿,他本来想说“老子早晚革了他们的命”,可是,他已经不再是革命军了,他从那里逃离,没脸提这句话了。
武其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到的住处,他有些失魂落魄,甚至癸亥一跟他讲话,他也没有意识到对方说的什么,他只记得他回来时,地上白茫茫的一片,屋顶上也是白茫茫一片。
他欣慰地睡了,晋西的旱灾终于结束了。
武其阳醒来之后往屋外看,外面屋顶上干秃秃的,并没有雪;地面上也干秃秃的,并没有雪。
于是他确定晋西仍然没有下雪,旱灾还在持续,悲剧也在继续,昨天晚上是错觉而已。
今日,镖队的车辆又增多至八十余辆。
晋西省与河西省之间,要通过一片连绵的山脉——五行山。
在山区里行了一天,这里,前无村落,后无店脚。
全是在山区里走。
第二日,他们进入了一片林子。
奇怪的是,都到了冬天,这里的阔叶树竟然没有落叶,里面温暖潮湿,竟然恰似夏天。
“都精神着点儿!”前面传来了声音。
很少会有这种提醒,武其阳立即在驴子上精神了起来,他屁股下的驴子也精神了起来,只不过是负面的精神。
一向混不吝的驴子,少有的打起了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