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承平五年七月十四，吴郡乡试大考最后一日。乡试大考三科：经义，律法，词赋，为期三日。考试在七月，发榜在八月，所以大考又叫秋考，榜单又叫桂榜。
学子大考结束自回住处并没有相互交谈，考试时都是绞尽脑汁生怕有一点疏漏以致名落桂榜，精神全用消耗太大，好好安歇才是正题。
第二日便是中元节。学子大考结束休息一晚大多无事，便相约去放灯玩乐。
中元节这一日张春和带着一个小仆来云居寺访同乡。主仆二人走了三刻，便来到云居寺。寺外只有一个小童在洒扫。
小仆上前问：“小师傅，寺中是不是住了一位左景完，左公子？”
小童忙回道：“小子是没有入门的杂童，不敢当师傅的名号。本寺中是住了一位左相公，现下他在藏经阁抄书呢。”
仆人得了信回了张春和。张春和收了折扇虚扶一下巾冠便领着小仆进门，寺中又问了二三回，终于来到藏经阁前。
张春和见藏经阁钱有两位大和尚把门，拱手说：“大师傅。在下考子张春和访友左景完，请代为告知。”
大和尚看了一眼，道：“请张公子稍候。”
不过片刻，一位少年便出来了。怎么形容？
修竹临风不凌人，一个读书真种子。
左景完，吴郡人，年十六。少小开蒙读书得了真意，本次大考众多考子年纪最小。
左景完拱手：“张兄来找我是要邀我游玩晚上的灯会吗？这次是不能同景明兄同游了，晚上寺里有讲学。”
张春和好奇，“难道是城里学馆学院的名仕山长？我都没有得到半点消息。”说着两人移步在一棵古桂树下，对坐。
“晚上讲学的是方丈同他的两位朋友，云居寺的方丈见识不俗广阅经史能与他做朋友的，想来也是学问精深。而且我现在兼着云居寺藏经阁抄写的活计。千字三十文，很划算。”左景完笑着说。
张春和道“少来，你又不缺那几个大钱。”张春和见左景完无意游乐，问了晚上讲学的时间就带着小仆走。左景完送到寺外，见张春和走远才回寺。摇头叹道钱是士子的风流，农人的性命，商人的家财，钱谁都缺。
闲话不提，左景完还是去藏经阁抄书。
晚上，城中人声鼎沸香车宝马随处可见，才子淑女杂处，又有城中大户富商筹钱燃放烟花，搭台点灯，正所谓：东风夜放花千树，宝马雕车香满路。
等到酉时将尽戌时左右，云居寺也热闹起来，不少考子邀朋唤友出去玩灯赏花。本次大考，云居寺住了三十来位考子，这些考子多是家贫少钱，住不起客栈，租不下客房。云居寺每日才收七文还管每日的两顿斋饭，虽说在城南来回考场不方便。
黄昏戌，可是秋日白昼时长，天色还没有暗下来。云居寺中的大小师傅都忙着散晚课。左景完借着最后一点残阳将手中的《河图志》中的某卷抄完，之后就收了笔墨活动一下从藏经室出来，门外的大和尚见了左景完出来，一人进去查看一番就落锁。
左景完想着晚上的讲学，来不及晚食就向寺中的三松园走去。寺中的大小和尚依旧自修自忙，没有几个特意听佛法之外的道理。居住在寺中的学子原本有三十来人，可是晚上是中元节他们大多出去放灯看人去了。左景完到三松园时，只见三松园中坐十四位。
三位长者在树下背东面西坐定。中间的是云居寺方丈，左边是一位清癯道士，右边一位中正老儒。其他人或是席地而坐或是踞石而盘。左景完找了一块青石坐定。
右边老儒说：“刚才说的都是圣人经典，道德文章。各位是各县的秀才比之萌民黔首又有不同。你们说说儒学、道学称为显学是为什么？”
当下有人说道：“圣人立教，仁义为经，褒贬为用，礼仪出，别人兽，生而为人，仁义礼仪当然是要学的。儒道两教虽然名目有别其实根本一体都是向善教化。仁义礼仪教化万民，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处处都用仁义礼仪，我辈读书不可不学。”
老儒轻抚长须点头说：“这位秀才说了两层意思，其实不过一个用字。圣人用仁义礼仪开人族天地，后人用仁义礼仪安平治理，说得不错。不知道这位秀才怎么称呼？”
说话的这位秀才躬身拜到：“秀才两字在老大人面前不敢当，后学末进许延。”
“哪位秀才还有新论，都可以说说。”老儒再次抚须说。
面东的秀才们或者交头讨论，或是低头冥思，一时间冷了场面。
云居寺方丈笑说到：“各位秀才不必像学堂考问一样，本来今晚只是我们三个老朽闲聊，不是正经的讲学。”云居寺方丈法号见空是一个五旬左右的老者，面圆耳长，体型肥胖，一副开口笑佛的样子。不少秀才在云居寺日日见到，都觉得方丈面善可亲。方丈开口后各位秀才都轻松不少，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又有秀才回答说：“古来圣贤人不只是儒道两教，经典千万不拘于仁义礼仪，有儒、墨、道、法、阴阳、纵横、农、名、杂家。各家有经典流传，道统至今不绝。儒家显赫，道家清贵。显赫是得自人爵，清贵源于天爵。儒家讲君臣父子夫妻有功于安定，所以人主赏赐爵位；道家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理清天地人三才有功乾坤，所以皇天赏赐爵位。其余各家虽然各有功绩但是没有像儒道两教这样的大功，远不如儒道显赫清贵。”
清癯老道说道：“你以功赏说儒道虽然也在道理中但是听着像法家的门徒。你叫什么？”
秀才笑答道：“李家家学，儒法并举。晚辈李明法，家中排行十七。”
接下来各位秀才各抒己见，但都离不开儒道各自的道理。这时已经是戌时过半，明月破云高悬天际，中庭空虚，桂华流瓦，人影树影交错。
方丈见各位秀才不再起身讲述，瞧了一眼晚来的左景完，说：“左秀才，你已经听了这么久，不知道你有什么见解啊？”左景完听老方丈讲过几次法也回过两回话。两位老者也没有奇怪大和尚为什么点人，这院子里的人多是云居寺的住客，大和尚熟悉也正常。
老方丈点名，自己也不必要推脱，立时起身刚要回答。老儒问道：“你可是建德的左景完？”左景完拱手称是。“你才肾盛之年就乡试大考，看来是少年才子，你来说说这儒道为什么是显学？”老儒抚须道。
左景完来这吴郡钱塘大考，从不主动谈及自己籍贯年纪，除了大考报述用以制作考子考牌。考子考牌是大考入场凭证，考前一日发给考子，考后便要回收销毁。左景完回想自己的考牌除了检验入场就没有给人看过，这老者却一语说破自己的籍贯、年纪；肾盛之年是医典《素问》的用语，指男子二八年纪。由此看来这老者不止学问广博，也应该是郡城里说得上话的人物。
左景完回道：“各位贤兄都是大才，我年纪小见识浅听了各位贤兄高论后，胸中生出一二浅见。儒学、道学之所以是显学在我看来是因为得人。追思千年之前儒道两家为诸子百家两支，当时墨家、法家显赫一时。但是千年以降，儒家有孔子，子思子，孟子，荀子，颜子，贾谊，董仲舒，扬雄，班固，韩愈，李翱，胡瑗，孙复，石介，李觏，邵雍，周敦颐，张载，程颐，朱熹，陆九渊等圣贤大儒历代不绝；道家有老子，尹喜，列子，庄子，杨朱，黄石公，茅盈，张道陵，葛洪，魏伯阳，王玄甫，钟离汉，吕洞宾，刘海蟾，王重阳，张伯端，石泰，薛道光，陈泥丸，葛长庚等高士真人纷纷而降。儒道之外哪家有这样得人的呢？大贤高真著书讲学，天下文典十之六七都是儒道。教而化之，现今儒家、道家门徒相较天下读书人何止十之六七，皓首穷经，演发经意，继往圣之绝学。儒道能得人，朝廷要用人，查看史书，自赤汉董公开始，儒家就是朝廷正统，礼仪，祭祀出自儒家；道家屡次被尊为国教，册封不绝于书。儒道尊贵哪家可以相比？其他学说纵然留有道统，不过是天下读书人十之一二而已。所以说儒道为显学是因为得人。”
老者轻捻胡须说：“孟子曾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今日也说了人和之意，但是孟子还有‘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之语，可见得道是人和根底。道是什么？仁义二字。儒家能得人在仁义上面，朝廷尊奉儒家也是因为儒家讲究仁爱，取义。义利不可乖张，义在利前。你为儒家弟子以后读书不可被皮相迷惑要探究根底。”
左景完下拜称是，老者也不多说。左景完但从神色上看老者不查喜怒，转念一想老者学问精深养气功夫定然不错，喜怒不形于色，他怎么看得出。
当下大和尚请老者和老道各自讲了自家的经义。老者讲的是《大学》中正心、修身两节；老道讲了《庄子.养生主》中的道理，两位讲完云居寺中打板报时已经是巳时过了三刻。大和尚见明月已高，便对各位秀才说了句：“时辰已经晚了，各位散了吧。”各位秀才各自散去。左景完听讲时不觉饥饿，讲学结束只觉得肚有火燎，便急急忙忙去晚食。
大和尚邀请老者、老道去方丈请茶，两位随大和尚去了。不多时清茶一壶，四样点心送到，三人闲话。
老道对儒家老者说：“李太学，今晚你可有所得？”李太学，名叔仪字倾节，是吴郡府学学官。年少时在太学读书所以有了“太学”的雅号。
李叔仪回道：“云居寺中多是寒门弟子，所学浅薄，交游不足，眼界不广。有一二子读书稍稍得了真意却又容易偏颇圣贤经义。今晚看来就许延、李明法、左景完三子高出一筹。其他人等还是等下次大考吧。易阳道长你看呢？”易阳道长，姓张名南乔，是吴郡道宫的道长，与李叔仪一起负责这次大考考子的检点。吴郡大考明着就是七月大考三科，其实还有一环叫“检点”。检点什么呢？由郡中学官与郡中道宫道长查访各位考子的文气，品行。文气是读书人平日读书中养得。文气透体如豆灯照得窗牖，文气透体二三尺好似火焰可以避鬼神，文气透体七八丈灿烂如锦绣的是郡中俊才，还有文气上接河汉下镇山河的无一不是大儒贤人。这些异像一般人看不见，只有善于望气的人才看得见。
张易阳放下茶杯说道：“寒门也有才子，你说的三人确实不错，心思端正，文气勃发。尤其左景完小小年纪就已经文气透体。不过你为什么要当众责他？”
李叔仪叹道：“左景完比其他两人还要高出一筹，得人两字已经是超过我的期望了。年少思辨是高出其他人，但是他读书确实杂乱了一些。教弟子如养闺女，最要严出入、谨交游。若一接近匪人是清净田中下一不干净种子，便终生难植嘉苗矣。我怕他心思乖张，希望他能听进去我的话多用心分辨圣贤经义根底。我刚才当众责他，他心思如何？”
张易阳失笑道：“我又不是真人，哪里能看清人的心思念头，不过他的文气冲顶并未动摇。”
大和尚对两位笑道：“两位好生让我羡慕啊，儒道两家人才丰多，天下才俊求学请教都要挤破头了，佛家哪时才有这等兴旺啊！”
李叔仪道：“佛家绝婚嫁，断人情，不生产，改了这三样何愁不兴盛。”这话一出，大和尚心境波澜不静，心思飘忽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一刻李叔仪、张易阳便起身告辞，大和尚起身相送至寺外。回到方丈看见自家小童在收拾茶碟，嘴里还念着：“好茶好点心都喂了不敬的人，师傅也忍得下。”
大和尚斥责：“你这无名火起，坏了修行，罚你抄读《心经》二十遍，你这就去吧！”童儿满脸委屈又不敢申诉，称是去了。这碗碟都在桌子上散放，大和尚也不要童儿收拾。
大和尚捡拾一块没有动过的点心，看了一会，放在嘴里嚼吃，良久叹道：“你们吃剩的老和尚我也满嘴生香啊！”唤过另一个小童子收拾茶碟去了。
大和尚走出方丈，步入大雄宝殿里，双手合十，口诵《心经》，心里却总是静不下，满脑子就是“绝婚嫁断人情不生产”九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