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直门外,聚集着一帮樵夫,他们扛着柴薪到了城门,却没急着进城贩卖。每天如此,对赚钱不太在意。还有一些小贩,也会聚在不远处,鸡公车上不知放着何物。还有一些行人,每天进进出出,总会在东直门外聚首,又分散而入城。
这些人并非善类,他们都是改天王王九仁手下,是一伙强盗。在老六蟹子虎周波带领下,潜入了隆地县,准备寻衅报复高二郎。
松林道劫案,王九仁吃了大亏,抢了价值三千两的走私财货,但死了一百多名兄弟,黑锅还让他背。王九仁恨死高二郎了,派人杀入金莲镇,想报复西台山那帮强盗的暗桩,却人去楼空,没找到下毒的店家。
王九仁岂肯甘心,他本来就是走江湖的,认识很多黑道人物,邀请了一帮江湖客,要置高二郎于死地。这次他没来,因为他是朝廷画影图形的通缉犯,赏银达一千两之巨,所以王九仁轻易不会犯险。而是派了心腹老六蟹子虎周波、老七点灯子赵胜,还花钱雇了一帮角货行打手,头领是双翼虎罗杆子。这些人忽聚忽散,想找到高二郎破绽。
点灯子赵胜头戴软脚幞头,手持一杆青色卦布,像是个算命先生,从城里出来,来到大槐树下,与蟹子虎周波、双翼虎罗杆子碰头。
“点灯子,城里情况怎么样?”
罗杆子首先开口,长着一张憨厚的脸,三十多岁,身高六尺,身体偏瘦,留着两撇胡须,给人以稳重感,很容易得到他人信任。可他擅长杀人越货,是过路商旅的恶梦。这几年角货行买卖不好做,大商人都有自己的护卫队,小商人结伴而行。罗杆子只能接江湖上的买卖,替黑道大哥卖命。山西山多,专出盗户。罗杆子本想投奔牛头寨刀王王铁塔,差点成为高二郎下属,现在阴差阳错,来取高二郎性命。
在原本历史上,双翼虎罗杆子在崇祯二年,于陕西清涧县揭竿而起,是高迎祥十三家七十二营中的一路头领。可此时双翼虎罗杆子势力还很小,手下才四十多名亡命徒。
“高二在城里还在练兵,下午巡检司里鸟铳射击,我大致算了一下,有十几杆鸟铳打靶,空气中皆是火药味,打了十轮。驴球子!高二真肯下血本,把钱都砸在练兵上。两队县兵也不太好惹,巡检司里,至少还有两队乡兵。早上县兵晨跑,你们也看见了,他们背后插着雁翅刀,至少六七斤重啊!”
点灯子赵胜,清涧县人氏,与双翼虎罗杆子是同乡。与其他强盗不同,他是个读书人。因家境贫寒,白天种地,夜晚借居村东石油寺,秉烛苦读,故名号点灯子。
这些陕西强盗都跑到山西做无本买卖,只因山西山多,利于隐藏踪迹。
“城里官兵太多,攻打巡检司太危险。还是等高二出城,我们在路上劫道。若高二带三队乡兵,我们胜算不大。”
周波矮小敦实,臂力过人,头戴一顶奓檐帽,那张脸满是疤痕,一看就是桀骜不驯之徒。
奓檐帽是一种顶圆帽,帽檐外奓如钹笠、可以遮阳的帽子。三十多名樵夫都戴着奓檐帽,旁人稍微留神,就能看出他们是一伙的。
而他们并不在意,每个行当都有帮派,樵夫们晒晒太阳,偷得半日闲。他们自认隐藏得很好,可逃不脱老江湖的法眼。官道旁茶铺里,两名头戴收懒网巾的年轻人就注意到这伙人不安好心。
这两名年轻人可不是寻常人,而是东厂番子。来此是追寻松林道劫案线索,江湖传闻早已落入他们耳朵,隆地县副巡检高二郎也是嫌疑犯之一,虽没真凭实据,但这两名年轻人有着出人头地的野心,想要查清高二郎底细。为此他们还想打入牛头寨乡兵内部,可加入乡兵第一关也没通过,直接被淘汰了。
像他们这种在外打探消息的东厂番子,并不是锦衣卫嫡系,只是驻外的锦衣卫百户发展的线人。平时给些小钱,发一块腰牌,让他们汇报些江湖情况。这种人最好隐藏,因为他们是当地人,有自己的营生做掩护。
两人营生是小货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走遍隆地县村镇。最大的本事是,有一双铁脚板,一天走四五十里路,扛着百多斤的担子,对他们来说,家常便饭。
钱老六三十岁不到,日晒雨淋,两鬓斑白,看上去有点苍老,嘴里咀嚼着椒盐黄豆,慢悠悠的说道:“小胡,别回头。河道边,那伙人不是善类,大概想做无本买卖。”
胡要强二十出头,古铜色的脸,方方正正,凤眼隆鼻,双手青筋爆起,脸上有股戾气,让人不敢亲近,有种怀才不遇的憋屈。
“嗯,适才我就注意到了,所以停下来歇息一会儿。他们人挺多的,城门口那伙跑单帮的,也是他们一伙的。可在这里作案,他们能往哪里逃?”
钱老六点头道:“是啊!我也在想他们目标是谁?你说会不会找高二寻仇?他可杀了不少江湖强人。”
胡要强放下茶碗,低声道:“若说仇家,没有人比高二多的。这里聚集了这么多江湖客,那仇家一定很厉害。六成以上把握,那伙人是要对付高二。我想不出还有谁比高二更遭人嫉恨的。只要是男人,都要嫉恨高二。你说是不是?”
钱老六继续吃着椒盐黄豆子,嘴里咀嚼着,说道:“高二,可不好对付。我们努力而为,却打探不到一点内部消息。那些乡兵都是五人为伴,根本没有落单的时候。西台山又进不去,这等奈何?”
胡要强苦笑道:“我若有老婆就好了,或许能加入牛头寨乡兵。可惜你女儿才六岁。你说,凭我的身板,做个家丁,完全合格嘛。那高二心中有鬼,才想要有家眷的家丁。”
钱老六笑道:“只要你肯等我闺女十年,我就把闺女嫁给你。高二心中到底有没有鬼?我们只是瞎猜。官家不管,我们是杞人忧天。不过,高二真他娘的有钱,整天在城里搞事情。他花的钱,来路不正,这是路人皆知。可牛头寨的贼赃够他花吗?我不太相信。他就像自家挖到银矿了,银子像变戏法一样,用也用不完。松林道劫案,很有可能是高二干的。”
胡要强嘴里扔进一颗黄豆,“那还是算了,我还想娶官家小姐呢。你说的事,没一点证据,尽是瞎扯淡。可我不相信高二是个大善人,他一定有见不得光之事,而且是大买卖。西台山里,说不定真有银矿,或是金矿。这才不让外人靠近。过去山民还是让我等进山的,现在望山兴叹,进不去啊!”
钱老六道:“我们还是要在巡检司门口打探消息,功夫不负有心人,时间长了,那些乡兵总会懈怠下来。”
胡要强道:“依我看,难!那些乡兵是跟高二走的,高二一走,我们到哪里打探消息。还是另想办法,最好打入大西社内部。加入乡兵走不通,我们可以去做开挖鱼塘的苦劳力。”
钱老六撇了撇嘴,“你去,我不去。我家还没到穷得揭不开锅。再说我们只是锦衣卫外围,每月这点收入,值得豁出性命,去做苦劳力。”
胡要强道:“说得也是!张百户可不把我们当人看,扔给我们几块骨头。我现在出门,不带那块腰牌了,省得遗失。”
钱老六长身而起,笑道:“我也早就不带了,若被打劫的发现锦衣卫腰牌,逃不了一刀。有人在向我们这边看了,走吧,我们还是转回城,到东直门菜市场摆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高二,自求多福吧!”
“我就是不甘心,这辈子,我要出人头地。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就算从贼也比现在强!吃香的,喝辣的,嫖貌美小娘子。”
胡要强摸了摸怀中那把利刃,做一名暗藏的东厂番子,一年才四两银子,外加二石杂粮。何时才能成为锦衣卫校尉?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报效祖国,却整日日晒雨淋,做着最低贱的营生。被人嘲笑,被人驱赶,受尽白眼。就算嫖妓,也只能找路边的野鸡,那野鸡又老又丑,只能闭着眼睛,发泄一腔邪火。开始做东厂番子,觉得很光荣,可年复一年,生活没有多大改善。或许也会像钱老六一样,早生白发,苟且度日,蹉跎一生。等将来挑不动百多斤的担子,死在荒郊野岭,不过是路边一堆骸骨。
两人挑着担子,一路走着,一边报着货物清单,拖着长调,就像在说书,这是小货郎的绝活。
“针线要吗?顶针箍要吗?花布要吗?糖果有:棉花糖、白砂糖,芝麻糖、花生糖,酸梅糖,糖里个糖,好吃那个糖···”
此刻快要关城门了,大槐树下,点灯子赵胜神色一变,笑道:“我在周记骡马行打探到消息,高二明天要出城,去白塔寺烧香许愿,雇了五辆马车,刘知县妻妾、女儿也在其中。”
双翼虎罗杆子道:“那高二一定会带许多人马,不好下手啊!”
赵胜回道:“高二讲派头,只要出城,至少带三队人马,还披挂整齐。可去白塔寺烧香,带着一帮女人,就会放松警惕。我们若再不动手,就没机会了。老六,依你之见呢?”
蟹子虎周波托着下巴,踟蹰了一会儿,说道:“机会是给有准备的人,我们占得先机,在高二必经之路,设下埋伏,偷袭高二车队,杀死高二的把握还是很大的。现在就去白塔寺察看地形,明天是个艳阳天啊!”
“那就干了!”
双翼虎罗杆子桀桀怪笑,踢飞一块石子,惊起草丛中的飞鸟,水波涟涟,风淡云轻。
日头偏西,河岸边,扔着一大堆柴薪。护城河边,那些闲散路人不见踪影,十八辆鸡公车,孤零零的留在夕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