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的梦,又是侵袭着方旭的大脑,依旧是漫天星辰陨落,苍白大手撕毁一切,犹如灭世。
“扑通。”方旭从梦中惊醒,还未回过神来,就是身体后仰,栽倒下去,发出的声音在这严肃的场合十分的刺耳。
众人皆是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如此重要的课堂,竟是有人在这睡觉。
方旭慌乱的站起,低头不敢望向台上的大学士文寅。
文寅面色淡然,上下打量了方旭一眼,传道授业几十年来,从来没有人会在自己的课堂上打瞌睡,这算得上自己人生中的一大败笔。
“既然站起来了,那你也说说,国何以立,让老夫满意了,你今天对我的不敬就一笔勾销。”文寅淡淡的说道,也懒得看方旭的囧样,索性闭上眼,等待方旭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
在外众人皆是摇头。有人叹息,有人幸灾乐祸,皆感叹这与自毁前程无疑,怕是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入朝为官了。而在坐在方旭身后的大地主张百万更是直接,往后挪了几寸,与方旭拉开距离,心里暗想着回去就是将方老头给赶出去。
片刻后,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中,缓缓的说出了自己的答案:“国以民为本,立国还需天下归心。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江山。世人只知国泰而民安,却不知民安才有国之安泰。故民心所向,则国可立。”
清晰的话语振聋发聩,让众人皆是耳目一新,特别是那些寒门子弟,心中竟是与之发生了共鸣。
坐在高台的文寅原本漫不经心,但是听到方旭对国泰民安的见解时,不由得睁开双眼,再次打量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国以民为本,君何在?”文寅开口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众人的目光再起波澜,大学士在之前众多学子的回答之中,或点头或沉默不语,却是从来没有追问过,这要是回答好了,恐怕这小子日后真是要平步青云了。
不过这个问题着实让人为难。这已经是涉及到了君臣纲常所在,若是认为君不如民,那就是以下犯上,即使是这中随意的场合,怕也是难逃治罪,若是认为君贵民轻,那刚才的“国以民为本”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方旭沉吟,目光清澈,缓缓说道:“民为贵,君为轻。”
短短的六个字,掷地有声,却是惊吓四座,让所有人都是面露不可思议,特别是刚刚才挪开几寸远的张百万如今恨不得从窗户跳出去,实在是太吓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竟然敢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真是无知而无畏。
坐在后面的县令林雄拳头握紧又是缓缓的松开,他虽是县令,但是文寅品级比他高多了,还轮不到他做主,也就按下了命令城卫抓捕方旭的心思。
高台上的文寅浑浊的双眼瞬间眯了起来,随即又问道:“为何?”
空气仿佛凝固,众人皆是屏住呼吸,再当众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语,到时候怕是遭殃的不止他一人,整个定安县都是要被楚皇不喜。
“方旭,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啊。”林风清急忙出口,他到不是好心提醒,只是怕方旭的大逆不道之语会给整个定安县的读书人抹黑,到时将会有很多人因此前途暗淡。
“对啊,你可要想清楚啊,别乱说。”一众学子皆附和,课堂之上混乱一片。
“肃静。”文寅手执戒尺轻巧案牍,把嘈杂之音压下,眼皮轻抬望向方旭,再次问道:“想清楚了就说吧。”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方旭平静的将话说完,轻吐了一口浊气,轻轻的闭上双眼,是好是坏,悉听尊便。心中不由得后悔,自己在这么重要的场合为什么会睡着,这事要是传回去,不知道爷爷该怎么想。
众人愣愣几秒,皆是面容呆滞,实在是方旭所言太过惊世骇俗,一个读书人,怎么能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呢。
“放肆,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出口,来人,把他拿下,打入死牢。”怒斥声响起,最想回过神来的还是林雄,敏锐的政治观察力告诉他,身为县令,他必须要做些什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在听到“死牢”二字时,方旭的脑中一片空白,心中无尽凄凉,没想到一切才刚开始就是已经结束了。
凶神恶煞的城卫粗鲁的推开人群闯了进来,在座的学子纷纷慌乱起身避让,怕是殃及池鱼,此时没有人对方旭发出怜悯,因为这等大罪但凡沾上一点,都怕是难逃一死。
“慢着。”正当城卫要将方旭拿下的时候,坐在高台上的文寅开口了,“这既是一场辩论,就需畅所欲言,不论对错,皆不可随意定罪。”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面面相觑,这大学士是要保这狂妄的小子?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何况这种大罪,就算是身为二品大员的大学士也不好摁下吧。
“下官以为还是暂且收监为好,毕竟兹事体大,要是楚皇怪罪下来,怕是没有人能承担的了这个责任。”林雄起身,目光冷漠,态度亦是十分的强硬。
“楚皇那,老夫自会如实回禀,所有责任,老夫也一力承担,与他人无任何瓜葛。”文寅吐字清晰,基本上是一个一个字说的。
林雄听完,嘴角微扬,这正是他所要的,既然文寅把一切责任都是揽过去了,到时候就算真的楚皇震怒,也怪不到自己头上,要是把自己今天之举有意渲染一番,怕还是大功一件。
“即是如此,下官就不插手了,大学士有事随时吩咐,下官先行一步。”林雄行礼,也没看文寅的脸色,带着自己的儿子林清风率先出来讲堂。
随之各个名门望族的族长都是将族中子弟带离,生怕被殃及。
私塾外,县令的马车早早等候,林雄父子登上马车,快速驶离。
“父亲,咱们带头离开课堂,会不会把大学士给彻底得罪了?”马车上,林清风小心翼翼的问道。
林雄摇摇头,懂得儿子的担心,冷笑道:“古今帝王,最为忌讳的就是谋反,那叫方旭的小子既然敢说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话,就注定一死。文寅爱才,强插一手,即使他再得楚皇的喜爱,怕也是难逃降职贬官,有可能还有牢狱之灾,现在去巴结他,已是没了必要。”
林清风点点头,心中的石头也是落下,看向自己的父亲的眼中满是崇拜之情。
原本热闹的私塾早已是人去楼空,冷清了下来。留下的只有心中慌乱坐立不安的方旭和面容平静不知在思考什么的大学士文寅。
“今天这话从你口中说出,你可想过后果?”最先打破沉寂的是文寅,他如今心中也是隐隐有些后悔,也怪他惜才,要是不追问下去,怕是没有接下来的麻烦事。
“有些许猜测,却没想到反应会这么大。但我扪心自问,我说的没有错。”方旭现在的双腿还是有点发软,随意席地而坐,面色发白的说道。
“你错了,错就错在妄议君王,读书不能死读书,说话要动脑子,有些话能说,有些话说了就是杀头的大罪。”看着方旭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气的文寅将戒尺狠狠的扔在方旭的头上。
“我没错。”方旭不闪不躲,任由戒尺砸在自己头上,整个人昂首挺立,倔强的看着文寅。
“你……”文寅怒目圆睁,他也不记得他多少年没有因为一个人或是一件事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了,大概是十年前吧,自己的最喜爱的学生也如眼前的这个少年人一般,将自己气的上气不接下气的。
两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了许久,谁也不服软。
“现在回家,收拾东西来喜来客栈和我一起住,有亲人也可以接过来,今晚必须过来,听清楚,是必须。”说完文寅就是要起身离去。
“这又是为何?”方旭急忙问道,心中满是疑问。
“不想死就按照我说的做。”文寅没有停留,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就是离开了私塾。
方旭心中叹了一口气,果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简单,这一切怕是才刚刚开始。
下午本来是要去道观找黄道长拿驱邪符咒的,如今方旭已是没了心情,他现在走在大街上都能感觉到周围的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与自己保持距离,一双腿就像灌了铅一眼,无比艰难的迈步前行。
打开自家破旧的院门,原本这个时辰该在张百万家中做工的方景如今却是在院中编织起了草鞋。
看见方旭回来了,方景连忙起身去厨房将今天的午饭给热一热,乐呵呵的,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看着弯曲的背影,方旭心中一阵揪心的疼,深深的无力感蔓延全身,所有的希望,所有像爷爷夸下的海口,都幻灭了。
“啪。”方旭重重的扇了一巴掌,低语道:“若说我真的错了,那也是错在我嘴贱。”
午饭做的很快,三个菜,比平时多了两个,而且其中一碗还是红烧肉,这可是过年才能吃到的东西。
方旭故作淡定,也是不想让爷爷担心,强颜欢笑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还有肉吃?”
“爷爷人老了,手脚不利索了,怕做错事,今天就向东家请辞了,东家心地好,多给了我一个月的例钱,刚好买块肉,路过肉铺的时候就买了回来,知道你读书辛苦,需要好好补补,来,多吃点。”方景依旧笑眯眯的,不停的向方旭碗里夹菜,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就和没事人一样。
“爷爷,你也别和孙子拐弯抹角,那张胖子是不是把你给赶出来了?”方旭停筷,抬头望向方景。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是张百万怕连累,一从私塾回到家就是把方景从张家给赶了出来。
只要能挣钱,方景什么活都肯干,而且他读书的钱大多都是来自方景做工挣来的钱,这是家中主要的经济来源,方景怎么可能辞掉。
“没有的事,本就是上了年纪,比不上那些年轻小子,早该出来了。”方景摇摇头,示意方旭别激动,继续吃饭。
“今天的事,您是不是全听说了?”方旭深呼了一口气,心中有点忐忑的问道。
“听到了点,他们都说,我的孙儿在那大官面前丝毫的不胆怯,说的有板有眼……”
“够了,爷爷,别再说林。你打我也好,骂我我也罢,孙儿只求您别这样,您这样我心里难受。”方旭情绪有点激动,眼眶都红了,看着眼前养育了自己十六年的风烛老人,心中满是苦涩。
自己怕是什么都不能给他。
“你又没说错什么,我为什么要打你骂你,外人怎么说爷爷管不着,但是在爷爷这,我的宝贝孙儿永远是对的,不说了,吃饭,多吃点菜。”
“嗯…”方旭泣不成声,强行低头扒饭,不敢看那张十六年来始终如一,却是越来越老的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