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6点的下班铃如天使的呢喃,让沈道玉身体里的发动机渐渐熄了火。摆好最后一个零件,冲压,顺手仍在一边,拍拍手站了起来,马上就有替班的人坐在自己刚才的座位上。成型机仍然嗡嗡地运转着,工厂的齿轮一刻也不会停下。
这是他在佐藤电子厂干的第十四个夜班,下班铃一响,全部身心都顿时放松了下来,真好,真好,明天就不用来这鬼地方了,以后都不用再来这该死的地方了。一想到这里,沈道玉的步伐都轻快了许多,让浑身骨头都要散架的疲倦感也一扫而空。
“发工资啦?这么美!”从侧面赶上来的老高高清泉今年四十多岁,无证者,脸黑黑的,比沈道玉矮半个头,光看外表容易让人以为是阿离最近常常挂在嘴边的南岛人,其实是个正经汉人。
“是啊,今天最后一天,拿了工资以后我可不来了。”沈道玉是工厂直接招的兼职临时工,只干夜班,时薪18元,两周一共赚了2520元。而老高是正式工,时薪比沈道玉高了两块,平时加班又很勤快,一个月能多赚两千多。虽说如此,老高平时见了沈道玉可是客气,尊敬地喊“沈先生”,一开始搞得沈道玉很不好意思,后来他才知道,像他这样跑到流水线上的业余训练师全工厂也没有几个,他这才明白,招聘时面试官的表情为什么那么诧异了。
老高嘿嘿笑着,跟着沈道玉在更衣室换了衣服,掏出烟来点上,美美地吸了一口,才开口说道:“不来就不来吧,你们年轻人呀,能别进工厂就别进来,这流水线上有什么好的!”
“是啊,我以前还是太天真。正好明天是星期天,可得好好休息一下。”
“沈先生你是文化人,和我们不一样,能赚钱的法子多的是,何苦来受着罪?”
沈道玉摇摇头也不回答,一直走到了餐厅都在听老高絮絮叨叨地讲着:“我大儿子现在也不爱念书,唉,这把我愁得呀,明年中学就毕业了,你说他不念书,考不进公立学校,将来不还得进工厂吗?唉,我和他妈都是工厂里的,都知道这活儿遭罪呀,可他就是不听!唉,老二也是,学谁不好,非学他哥,也一天天嚷嚷着不去学校,去了上课也不好好听。唉,我和他妈都忙得要死,哪能顾得上管他们呀,只能扔在老家……”
餐厅里满满当当全是人,一眼望过去尽是乌黑的后脑勺,排队打饭的时候沈道玉又碰到了两个工友,一个和族,叫川内明太郎,长得高高壮壮的,另一个只有十六岁,和川内放在一起一比就显得矮多了,车间里的同事都喊他小王朔,因为同车间还有个快五十的老王朔。
这两人里,川内是正式员工,而小王朔则是中介招的派遣工,两人都住在员工宿舍里,这是准备上白班,和刚下夜班的沈道玉老高撞个正着。四个人坐在餐厅边缘一张桌子前,先骂了一通早上的包子竟然是用昨晚剩下的芹菜土豆丝做的,然后听说沈道玉准备领工资走人了,都不由得感慨起来。
“走了好哇,沈先生那么有文化,就不该在这块儿受气。”川内啃了一口包子,吸溜一口热腾腾的小米粥,含含糊糊地说着:“只可惜以后听不到沈先生讲课了。”
“你不是有我的手机号吗?常联系呗。”
“哪有那功夫呀!”
“沈先生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年纪最小的小王朔问道。
“现在还没想好,大概会去橙华一趟,之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管怎么说,攒点钱才是最重要的。”老高已经风卷残云地吃完了,靠在椅背上又点了一支烟,悠闲地抽着,说话的时候夹烟的手在空中画出谁也看不懂的文字:“你看现在那些年轻人,一下班就知道打游戏,打麻将,再不就乱逛,到女工宿舍那边找小姑娘,有啥用啊?人家小姑娘能看上你?”
沈道玉举起碗来喝着粥,斜眼瞄着旁边小王朔的手机,他正在看同厂一个叫孟甜甜的女孩的直播,这小姑娘也是刚刚下了夜班,一吃完饭就开直播唱歌,一堆人在弹幕里求偶遇,小王朔也跟着发了几句,听到了老高的直言不讳,尴尬地笑笑,但仍我行我素地看着。
“要我说,能攒点钱是点儿,在卡那兹买房子不现实,贷款能买个车,也挺好。”说这话的川内今年就贷款买了辆小轿车,经济型的,性价比很高,首付的钱就是一分一分攒出来的。以沈道玉的观察,川内住厂里的免费宿舍,每天吃饭的花销绝不超过15元,下了班除了玩玩手机就是躺在宿舍里睡觉,更没有逛街、酒吧或是KTV等娱乐,生活苦行僧一般,差不多就是老高嘴里“有希望”的年轻人了。不过沈道玉想的是,川内这样的生活状态,买车也就是给自己增加一笔停车费的花销,图什么呢?
“哎,这话在理!”老高果然马上点头同意,说:“不过房子也得买,车毕竟代替不了房子,有房子才有家呀,在市区买不起,郊区其实也行,就是坐班车嘛。”
“那你当年怎么没在卡那兹买房子?”
“所以嘛,后老悔啦!”说起这事儿,老高是满脸的懊悔,“当年房价还没涨起来的时候就该买的,谁能想到涨得那么快,一年就翻了八倍呀!坐火箭似的。唉,可惜了……”
老高还在唠唠叨叨倾诉着没有及时买房子的悔恨,两个上白班的已经走了,就在沈道玉也站起来准备做班车回去时,他看到餐厅墙上挂着的那几台万年都不开的电视居然被打开了,还播放起了新闻。出了餐厅,阳光明媚,工厂大楼前的喷泉竟然开始放水,在阳光下喷出了点点水雾。
“今天什么日子呀?不年不节的,喷起喷泉来了?”
老高也是摇着头一脸诧异,两人穿过工厂物流区,经过一列列队形整齐的腕力和豪力,在财务科结了工资,拖着疲倦的脚步终于坐上了班车。早晨7点,马上发车,就算不堵车,也要八点多才能回常家。沈道玉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先去一趟橙华市,如果可能的话,再回橙华森林他醒来的地方,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他想得都快睡着了,一个点头又把自己惊醒,看眼手机,才意识到不对:这都7点半了,怎么还不发车?
沈道玉抬起头往前望了望,驾驶座上没有人,司机在外面抽烟,一个又一个等得不耐烦的工友跑下去跟司机理论,争吵中那句“不让发车,我有什么办法!”格外清晰。沈道玉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旁边鼾声如雷的老高,问:“这啥情况?为啥不让发车啊?”
“你问我呀?你问司机也不知道啊!”老高对被人吵醒有些不满,指了一下不远处的调度室,说道:“调度的那帮人不知道想干啥,就是不让咱走。”
这样心急如焚地等到8点,突然一个保安跑过来朝司机说了什么,司机扔掉手里的烟,狠狠踩了两脚,小跑着上了车,坐在驾驶席上,一边发动车子一边低声骂道:“靠,原来是大人物来了,怕咱们堵了路,给他们让车道呢!”
透过车窗,沈道玉望见远远的一列车队驶过,清一色的纯黑,反射的太阳光刺眼到无法直视,每一辆车的后视镜上都插着一支小旗,灰白的底色上,一个“陈”字迎风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