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儿非得碰个头破血流不可。”跟随在菲儿身后，向着副校长室进发，准备为了朋友而与副校长正面对抗的时刻，阿离突然想起了刚才散会时，沈道玉悄悄拉住自己后说出的话：“不过这也不算坏事，第一次嘛，都不成熟。”
阿离对沈道玉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有些不满，问他：“你还懂这个？”
“哈哈，怎么能不懂！”沈道玉的目光越过阿离，仿佛落到了更远的地方，他的眼神变得温和起来，用回忆着青葱岁月的口吻说着：“别看我就是个搞理论的，其实我上学的时候啊，可没少闹事。”
“闹事？”
“跟你们现在一样，对学校的制度不满，对校方的决策不满，认为学校损害了自己的利益，所以抗争；一个人力量太小了，所以就组建团体，一起抗争；读过各种各样的书，遭禁的没遭禁的，自以为看清楚了世界的样子，然后在心里偷偷地定下了一个志愿，要为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奋斗。现在想想啊，这种话也只有二十岁的人才能不羞不臊地说出来。”
“所以你是觉得，菲儿有些……天真？”
“不，我从不这样想。”沈道玉摇着头，脸上的表情怅然若失，这一瞬间，他身上的气质就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战士，世间的一切，不过是云淡风轻，“我从不认为，那些自诩理智和成熟，其实只会坐而论道的老人，有资格嘲笑少年的热血冲动。你们说的很对，想要为朋友做点什么的时候，实际行动起来才是最重要的；想要改变什么的时候，迈出腿去做才是最重要的。那些行动起来的实践家，才是促进整个世界发展的英雄。这份热血才是最难得的东西，这份希望才是最可贵的东西，这份心意才是最诚挚的东西，而除此之外的，那些理论、技巧和经验，其实都无足轻重。”
阿离一言不发，静静地听着。
“啊，我说多了。”沈道玉摘下眼镜，揉了揉干涩的眼镜，重又戴好后，对阿离说道：“阿离，我其实想说什么呢，菲儿是会碰到头破血流的，一定会的，因为她的计划有不可忽视的问题。我希望，到了那时候，你们不要气馁，不要觉得丧失希望了，更不能自暴自弃。如果有需要，尽管来找我，我会不遗余力地帮你们。”
站在办公室门口，菲儿最后的叮嘱声将阿离拉回了现实，她说着：“一会儿进去后主要是我来说，暂时不要提赵副校长想拿老常做文章的事，我们先把论点落在赵副校长开除老常不合校规规定上，我来讲规矩，你们主要谈感情，说说老常能考进卡训有多不容易……”
菲儿的说话声渐渐小了下去，她最先注意到了异样，脸上的表情惊讶不已，紧接着，其他人也听到了从办公室传出来的声音：“赵校长啊，我求求你，求求你啦！我给您跪下行不行？我给您跪下了！求求你，放过我儿子吧，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我求求你了！”
“是啊，赵校长，百川他连考了三年，吃了不知多少苦，这好不容易才考进来卡训啊！这，这，这才两个月，您就叫我们退学，我们可如何是好啊！何况如果真是百川在学校里表现不好，我们也就认了，可是您说的这些理由，我们，我们，我们实在是接受不了呀！”
“接受不了？你们还接受不了？”
“不，不，校长，您别动怒，我不是质疑您……”
“我劝你们呀，先别管接不接受我，好吧。你们先管管你们那个在警察局里的儿子，别到时候真给你们判了有罪，那你们可是丢了西瓜拣芝麻了！”
“校长先生，您也知道百川是被冤枉的，您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啊？”
“会客时间到了，请你们走吧。”
“校长先生，赵校长……”
“你们今天已经是第二次来了，还想让我送你们走吗？”
菲儿攥了攥拳头，一咬牙，抬手猛敲了一通副校长室的大门，咚咚咚的响声回荡在安静的走廊中。
“你看，我还有事情要忙，你们自己看着办吧。”这便听到赵汉云中气之足地喊出来一句：“请进！”
进门第一眼吓了阿离一跳，只见一个高高壮壮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女人齐刷刷地并排跪在地上，正互相搀扶着站起来，那是有过几面之缘的老常的父母；常有容站在他俩人身后，一脸茫然而不知所措，大眼睛扑闪扑闪着掉下来豆大的泪珠，有些想要后退，却又不敢丢下父母自己跑掉；赵汉云副校长呢，坐在宽阔的办公桌后面，全身陷在柔软的老板椅里，正在几张文件纸上写着什么。他一边笑眯眯地抬起头，一边问着：“你们有什么事……”当他的头抬到了最高点，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后，却一下子变了脸色。
“你来干什么？”
菲儿咽了口唾沫，背着手朝阿离打了个手势，嘴角抿出一个微笑，说：“赵老师，您现在忙吗？其实我们几个人是有些问题想要请教，要是您忙的话，我们一会儿再来。”
赵汉云恐怕一眼就瞅到了拉着常家人离开的阿离，有些不快地回答着：“没事，你说吧，我还想听听三冠王能有什么问题要问我呢。”
“您是老师，我们有问题解决不了，肯定要找您来解答呀！”菲儿仍旧微笑着，站在那张宽大的桌子前，余光偷偷瞄到阿离已经把常家人送出了办公室，又轻轻关上门，这才说道：“赵老师，其实呢，是我们几个刚才在讨论问题时争执不下，正巧听说您以前是研究管理学的，想解答我们的分歧呀，还真的只能来问您。”
一听是跟自己本业相关的问题，赵汉云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点着头说：“你说吧，我听着。”
“老师，不知您对‘越级指挥’这件事是怎么看的呢？如果一个领导者事事过问，事必躬亲，那么对他的团体来说，究竟是利大还是弊大呢？”
赵汉云听后皱眉想了一下，慢慢从他那张柔软得像棉花糖一样的老板椅里站了起来，说着：“你们的分歧在哪里？来，你坐，你们都坐。”
一行人便依次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只留菲儿在对赵汉云说着：“我的观点是，领导者就应该把握大局，引领团队的发展方向，至于很细微很具体的事，则不应该过多干涉。但有的人就会说，如果是一个微操技巧高超的领袖，未尝不是件好事。”
“微操？你们是这么想的吗？”赵汉云笑出了声，慢慢走到四人面前，坐在他们的斜对面，反问着菲儿：“我就不提这样的人有多么稀少了，我让你琢磨琢磨，哪怕真是一个微操大师，样样精通，他的团队只靠他一个人就能登上巅峰，可他死了以后呢？没有了他，这个系统最后会怎么样？”
“会崩溃。”
“这不就得啦！”赵汉云一摊开手，说：“你这不是挺明白的吗？”
菲儿跟着赵汉云一同笑了起来，一边笑着，她一边慢慢扫过了同伴的脸庞，除了她以外的三个人完全是一脸的迷茫，不知她说这些究竟是想干什么。
“赵老师，您讲得真好，寥寥几句，就说明白了上级为什么不能对下级‘越级指挥’。我想，以此类推，同级之间的‘越俎代庖’，或是下级对上级的‘先斩后奏’，应该也是没什么好处的吧！”
“对，就是这个道理。”这几声“老师”叫得赵汉云很是受用，不过他还没忘记补上自己话中的漏洞：“不过具体的情况，也应该要具体地分析呀。”
菲儿脸上的笑容依旧灿烂，轻轻挑了挑眉毛，说道：“那么请问赵副校长，您想要开除常百川，是基于什么具体情况呢？”
“你说什么？”
“请问是校规的哪一条哪一项，让您在法院都没有审判的情况下，就开除常百川呢？请问又是谁赋予您的权力，使您一个分管教学的领导，可以下达开除学生的命令，还能绕过校长向校委会申请呢？最后，我请问您，为什么在明知道常百川是被冤枉的情况下，还有死抓着他不放？在您的眼中，他三年来没日没夜的努力，就真的一文不值吗？”
赵汉云滕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指着菲儿的鼻尖，怒气冲冲地质问着：“你是来给我找茬的是吧！”
菲儿摇了摇头，在同伴惊诧的目光中缓缓站了起来，迎着赵汉云的手指，也迎着他的怒目，微笑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决。她就这样站着，轻轻地，缓缓地，压抑着自己满腔怒火地，吐出了这句话：
“我们，是来宣战的！”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是自己名字的来源，妈妈曾经说过，如果自己是一个男孩子，就要用到下半句，起名叫常千仞了。
幸亏是个女孩儿。
多年以来，常有容一直对妈妈的这句“幸亏”耿耿于怀，那时母亲脸上如释重负的欣慰笑脸牢牢地印刻在了她的心中，至今都无法遗忘。
要是按妈妈的说法，当初有了哥哥后，他们本不打算再要孩子，会怀上自己只是意外，以至于直到生产时妈妈都是提心吊胆的，一门心思琢磨着再生出来一个儿子怎么办，能不能赚出来彩礼钱。这些话母亲说出来是只觉得好笑，其实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常有容的心头：万一自己是个男孩子，还会被扔到大街上不成？
被扔到大街上自然是没什么依据的妄想，但对常有容而言，绝不是空穴来风。毫不夸张地说，一直到十五岁的今天，她都是活在哥哥的阴影里的。
哥哥是个二百斤的大胖子，放在老远一看，简直就是个球。但和别人想象的不同，常有容知道，哥哥那圆滚滚的肚子里装满了知识，这是任何人都望尘莫及的，也包括她自己。
在很小的时候，她还仰望过哥哥的身影，试图追赶他。但自己成绩普普通通，数学总在及格线上飘过，技能表全靠死记硬背，还总丢三落四，对实际的宝可梦对战更是一窍不通，看着哥哥在对战场上光芒万丈的样子，好生羡慕，又好生嫉妒。
本来嘛，自己的身材虽说不上有多苗条，但胜在匀称，脂肪都长在了该长的地方，学过几年乐器也跳过几年舞，虽然既没天赋又没兴趣，最后通通放弃了，但好歹还残留了些底子，给自己增添了不少气质。因此平日里兄妹俩出门，总会被人认作情侣，而且旁人尽是说哥哥好福气，能找到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以至于听到澄清后，往往大跌眼镜。
这般恭维总会使常有容沾沾自喜，让她以为自己是能跟哥哥比肩的，满足了少女时代小小的虚荣心。但实际上，她非常清楚，自己充其量不过是感觉良好，父母对自己的态度其实在老早以前就说得明明白白了：“女孩子趁早嫁出去，也给家里减轻负担。”
哦，原来自己是父母的负担！原来他们早就盼着自己嫁出去！原来生一个女儿，只是给男孩儿凑彩礼钱的！
这些话像噩梦一样萦绕在常有容的心头，她虽然从没跟别人说起过，但无视无刻不被困扰着。尤其是哥哥十五岁那年，他们举家搬到了卡那兹。
“我要晋升，要在联盟大会上打出成绩，就非卡训不可，没有其它的选择。”
“考卡训不容易，但靠着自己瞎琢磨更不容易，橙华道馆我打了16次，后面的道馆呢？难道我还能几百几千次地挑战？”
“这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那也必须挤，不得不挤。我不可能以业余训练师的身份度过这一生。”
哥哥当时站在客厅里，当着全家人的面放出这等豪言壮语时，都快把爸妈感动哭了。为了支持他考卡训，家里的店卖了，房子租了，原本攒着用来给哥哥娶媳妇的彩礼钱也拿出来了。就这样，全家人都在卡那兹漂泊着，一年，两年，三年，爸妈没有过一句怨言，她也就不敢有半点腹诽。直到今年年初，哥哥收到卡训的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连常有容自己都感到了一丝解放的喜悦。
哥哥被卡训录取是实至名归的，从他说出那番话起，多少个不眠的深夜里挑灯苦读，多少个慵懒的清晨里挥汗如雨，扪心自问，常有容没有勇气付出这样的努力，这张小小的录取通知书，是哥哥用汗水浇灌出的荣耀之花。
然而，这朵所有人都热切期盼的小花，竟然还没能开放，就凋谢了。
那一夜突生变故，毫无预兆，在那条每日经过的小巷里，他们遭到了袭击，然后，哥哥挥刀杀死了那名主谋。
真可笑啊，她居然还一度嫉妒过自己的哥哥，可是哥哥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却在安抚这个金丝雀一样的，惊慌失措的妹妹。
“有容，你没有事，真是太好了。”
那一刻，她哭得不能自已。
可是，令人无法意料的是，老天爷竟然还觉得哥哥遭受的命运不够残酷，它简直要为这一幕痛苦的悲剧再加点佐料一样，在所有观众都以为已经落幕的时刻，故事才刚刚开始。
哥哥被警察带走了，被从医院里不容分说地强行带走了，罗织给哥哥的罪名居然是“故意杀人”。
这个罪名让所有人目瞪口呆，每一个亲戚，每一位朋友无不觉得荒谬至极，而更荒唐的是，随后警察毫无道理地拒绝了律师与哥哥的会面。
这已经不是常理所能解释的了，一朵阴云就这样悬在了全家人的头顶，但是，在真正的地震发生之前，哥哥的地基就已经开始崩塌了。
得到卡训将要开除哥哥的消息，妈妈崩溃了，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一刻，常有容才终于明白，什么叫命运，什么叫屋落偏逢连夜雨，什么叫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短短几天时间，父母已经白了头发，好像老上十岁。
“赵校长啊，我求求你，求求你啦！我给您跪下行不行？我给您跪下了！”倔强了一辈子的妈妈就这样跪在了赵汉云的面前，声音已经化作哀嚎：“求求你，放过我儿子吧，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我求求你了！”
爸爸也紧随其后，扑通一下跪下了，这间宽敞的办公室里只剩下自己还站着，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颤抖着，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了。
在婆娑的泪眼中，常有容清楚地看到，面前这个灰白头发的中年人的面容，和那一夜袭击他们的人重合了，他们都有着一双，魔鬼的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