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利不是凭空产生的,更不是别人给予的,权利是你自己争出来的。”
走廊上空无一人,孤零零的脚步声有些瘆人,但沿着这条仿佛永无尽头的走廊前进,阿离心里既没有在乎寂静的回声,也没有考虑海桐校长突然叫他过来的理由,他在反复琢磨着刚刚沈道玉跟自己讲的那几句话。
“我们强调学生的参与权,乃至于表决权,正是因为能为学生发声的只有学生自己。”
“我并不认为寄希望于一个优秀的领导者是很聪明的想法,这其实是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别人来决定。更何况,你凭什么觉得人家会为了你的利益而奋斗呢?”
“人的命运,还是要抓在自己的手中啊!”
静静地走到了校长室门口,隔着门就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阿离简单整了一下领子,抬手敲门,登时便有人来开,果不其然,正是盛德礼。
“阿离,你来啦,来,来,坐这边。”海桐随意地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一见阿离,往身边拍了拍,示意阿离坐下,叫盛德礼倒了水,又笑道:“在学校呆的怎么样?学习能跟得上吗?有不懂的问题可得勤问啊!”
自从集训之后,阿离就没来找过海桐,上一次两人单独见面还是在道馆里,但饶是如此,也犯不着让海桐关心起自己的学习来,这么想着,阿离抿嘴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回答他:“我现在都挺好的,在杜娟姐手底下,还有菲儿这样的同学,可以说是受益匪浅。”
海桐点了点头,又说:“阿离,我也不饶弯子了,叫你来呢,第一是有事想问你。”见阿离笑而不语,便问道:“你和南宫菲儿是同班同学,又都是杜娟的学生,相互之间应该挺熟的吧?”
阿离心想这老爷子看人真准,整座学校里对菲儿了解最深的恐怕就是自己了,便说道:“您是想知道她哪方面的事?”
“有多少说多少。”
“您倒是不客气。”阿离轻声笑着,拿起杯子一边喝着茶水,一边组织语言,把话整理的差不多了,就点着头,对海桐说:“菲儿可是个好女孩,漂亮,聪明,而且有情有义,敢为人先,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老实说,如果我身上没有背着联姻的包袱,那她一定会是我最想娶的女人。”
海桐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最后忍不住笑道:“看来你已经被她给迷住了。”
阿离挥挥手纠正道:“吸引,单纯的吸引。所以舅老爷,你要清楚,我对她的评价很可能爱屋及乌哟!”
“没关系,我又不是光听你的。”给阿离吃了颗定心丸,海桐又问道:“她的家庭背景怎么样?”
“一个业余训练师有什么背景啊!不过她的父亲在彩幽也算小有名气,叫南宫诚,是无差别医疗组织的成员,有一家小诊所,会给穷人免费看病,只收药品和耗材的成本费,有时候还会搞搞义诊,连药钱都不收。”
海桐听后沉默地点着头,倒是一旁的盛德礼感慨道:“想不到现在还有这样的医生。”
“所以穷嘛。”阿离无奈地摇着头,说:“普通的医生虽说不能大富大贵,但混个中产没问题,菲儿家呢,开了诊所也仅能糊口,菲儿上学的学费都是贷款的。”
盛德礼好奇地问:“贷了多少?”
“第一年就贷了全额学费,照她说,幸亏是得了奖学金,不然吃饭都是问题。”
海桐听后,对盛德礼说道:“小盛,你帮我记着点儿,南宫菲儿这个情况要是核实了,就减免她的学费。”
阿离反倒摇了摇头,说:“菲儿的性子强着呢,无缘无故减免了学费,她肯定不会接受。”
海桐却说:“操作上有很多空间嘛,这个事咱以后再说。”又呵呵笑道:“阿离,你觉得这个南宫菲儿,能信得过吗?”
阿离一听就感觉这句话不对劲,先是看看海桐笑眯眯的满脸褶子,又转换视角瞅了瞅盛德礼同样故弄玄虚的表情,警惕而又迟疑地问着:“舅老爷,你不是为了菲儿请愿的事叫我的?”
海桐见阿离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连连摆几下手,示意阿离不要紧张,又说:“确实是为了你们班那个常百川,所以我想向你确认一下,南宫菲儿是你信得过的人,对吗?”
阿离迎着老人炙热的目光,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就好。”海桐眯起眼睛,凝视着空无一人的方向,静静想了一会儿,手指在腿上规律地敲打着节奏,等到手上的节律敲完了,目光重新落到阿离身上,说:“既然你信得过她,那就好。”
阿离不太明白海桐这番故弄玄虚的意思,见海桐朝盛德礼打了个手势,便又把视线集中到这位助理身上。只见盛德礼从怀中掏出一张小纸片,一边展开递给阿离,一边解释着情况:“刚才南宫菲儿和童清晨一起来找了校长,为的就是常百川的事。童清晨希望能建立一个应对委员会,人员可以从学生会里挑,他会想办法说服学生会的人参加。”
纸条上一列列的名字就是童清晨拟定的委员会名单,除了学生会成员以外,让阿离颇为意外的是,菲儿也赫然在列,而且职位还不低,负责进行组织工作,不过阿离猜测或许是因为现在委员会连个空架子都没有,只好把菲儿放到这里了。
“这是要搞大事的节奏啊!”阿离把名单从头到尾看完,还给盛德礼,发表着自己的看法:“要按平常,舅老爷您恐怕不会答应吧?”
海桐闭上眼睛微微摇着头,长叹一声,说了句:“可惜呀!”
“看来是此事非比寻常了。”阿离目光灼灼,表示出自己对此事的兴趣,“您一直说着稳定稳定,如今有什么事能让您连学校的稳定都不顾了?”
海桐没有说话,只是手指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支录音笔,递给阿离。
“……老赵,我听明白了,你这是准备彻底改组卡训呀。”
“哎,你说对了,我的目的呀,就是把卡训变成私立学校!”
听完了录音的内容,阿离倒吸了一口凉气,偷偷看着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的海桐,悄悄把录音笔放回了他手边。
赵汉云完蛋了,谁都救不了他,阿离在此刻无比地确信这一点。
“算到今年,我做卡训校长整整四十年,在做校长之前,还当了十年的教授,五年的教官,和三年的学生。毫不夸张地说,我这一辈子,就是为这所学校活着的。”
海桐那双鹰一样的眼睛中闪过一缕晶莹的泪光,一滴浑浊的泪珠顺着他千沟万壑的脸庞滑落。然而,老人对阿离诧异的目光没有丝毫避讳,反而在那对深不见底的湛蓝色瞳孔中,跳出了一簇火焰。
“阿离,我也不怕你笑话,你知道我这一辈子,最高兴的是什么时候吗?就是每年卡训的学生参加联盟大会的时候。看着无证者成为了训练师,看着业余训练师成为了职业训练师,看着初等训练师成为了中等甚至高等训练师,我就会想啊,是卡训改变了他们的命运,是这所学校影响了他们的人生,一年又一年,一届又一届,六十年,一万人,阿离,你想想,有什么样的事业,能改变一万人的命运,又有什么样的工作,能影响一万人的人生?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事情吗?”
海桐长叹一声,也许是一下子说了太多话,感觉有些累了,但他只是大喘了几口气,不顾盛德礼和阿离的劝阻,又开口说道:“我原本是想,卡训的底子都已经建完了,只要是为学校好,为学生好,谁来当这个校长都一样,对我来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给他了又能怎样?要是他能坚持卡训的理念,相互和解又能怎样?我一个黄土埋了脖子的人,还能管得了身后事不成?”
“现在看来呀,这想法真是太天真了。”
“他说的不错,卡训要是想赚钱,很容易,把入学门槛放下来,再多十倍的学费丰缘人一样趋之若鹜。可是呀,阿离,到了那时候,你觉得你还能遇见南宫菲儿吗?你觉得她还有机会和你同台竞争吗?除了她以外,其他人呢?占卡训生源九成的初等训练师呢?他们怎么办?”
“做教育的人呀,常说一句话:知识改变命运,没有知识的人,注定被命运玩弄。所以,联盟的先贤们才会把受教育权写进宪法里,因为这是天赋人权,是不可磨灭的东西,是卡训一代又一代人,拼尽一切坚守的东西。”
“我什么都能拿出来交换,什么都可以商量,唯独这个,不行!”
老人嗓音沙哑地低吼着,双手不住地颤抖着,双眼中有熊熊烈火在燃烧着,阿离明白,这是海桐的真情流露,这个年逾七十,看尽了人世间一切荒唐和繁华的老人,在这一刻,为了他坚持一生的信念,真的生气了。他就像羊群中最年长的头羊,在行将就木风烛残年之际,意外地发现了觊觎整个羊群的猎手,毫不犹豫地抬起了那对在一次次战斗中磨亮的角。
“校长,您说的我都明白,想让我做什么,您尽管吩咐就是。”
海桐满意地点着头,咳嗽了几声,干枯的手指哆嗦着拿出来另一张纸片,阿离只简单扫过一眼,就皱起了眉头,意识到海桐是要干一件谁都料想不到的大事。
纸片上写的依然是应对委员会的名单,只是其中几个职位被替换了。童清晨仍是主席,负责统筹全局,菲儿仍负责组织工作,不同的是,宣传组长换成了盛德礼,组员中填进了亚莎和另外几个同学,会议秘书换成了大宇,还同时负责机要保密工作。阿离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两遍,这才诧异地抬起头,问道:“校长,您把这些人都安排好了,为什么单单把我漏掉了?”
“你呀,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适合列在上面。”
听了这话,阿离攥了攥拳头,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了起来,坐正了,先是抬起头看了一眼站在海桐身边的盛德礼,然后紧锁眉头盯着海桐。
“我希望你能调查常百川被捕的始末。”
“我们……本来就计划调查,只是周炎署长还没回来,一时间无从下手……”迟疑了一阵,阿离还是向海桐说明了他们的进度,他有些不相信这位老人口中的另有要事仅仅是督促自己调查。
果然,见海桐轻轻摇着头,神色严肃地说道:“不是单纯的调查,而是希望你能解决这起事件,无论用什么方法。”
“我要你,釜底抽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