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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小雨从昨晚开始就没停过,断断续续一直下到早上,看看天上翻涌的乌云,便知道这场雨根本不会轻易结束。

阿离披着雨衣站在操场上,在冰冷的细雨中,反而感觉出一丝心潮澎湃。他的身后,卡训将近四百名罢课学生全部披着这种迷彩色的雨衣,齐刷刷地在操场上排出阵列,气势宛如一支整装待发的军队。

童清晨说服管理员借用礼堂的努力没有成功,后来那人向委员会透露,是赵汉云下了命令要对罢课严防死守。他大概觉得这场小小的雨就能浇灭学生们的怒火,那未免太小看应对委员会的组织力了。昨晚确定了对手的动作后,委员会再次进行了逐宿舍的宣讲,住在校外的人则用手机和网络通知,约定统一穿着学校下发的丛林雨衣。最终,在联盟65年6月5日早上8点整,联盟有记录以来首次的学生罢课运动,在卡那兹训练师学院的操场上,在这个让人感到沉闷、焦虑而不安的阴雨中,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学生会主席,应对委员会主席童清晨首先站到了由桌子临时拼成的演讲台上。之所以不站上操场的主席台上,是因为委员会甚至无法使用学校的话筒和广播,童清晨只能自己掏钱,买了个大喇叭。这会儿站上演讲台,先试了试手里的喇叭,大声喊了两遍:“最后一排的同学能听见吗?能听见的给个手势!”看到离得最远的同学也比着OK的手势,童清晨点点头,目光从左到右从前到后将同学们埋在雨衣兜帽下热情洋溢的脸扫过一遍,开口了:

“同学们,今天天公不作美啊,下着大雨,还冷得要死,我们呢,由于无权使用学校的礼堂,只能以这种形式,穿着雨衣聚集在这里。而今天,我们之所以要冒雨集会,举行罢课,只为了一件事!”

童清晨向后面一挥手,顺着他的动作,两名男生慢慢展开一条横幅:学生权利,不容侵犯。随着横幅的拉开,人群中有学生开始拍照和录像,将实时的信息传递给被保安阻拦在校外的记者们,也有直接开网络直播的,点击量瞬间封顶。

阿离手上缠着绷带,自然没办法举起手机,但他身边的同学徐胜饶有兴致地开了直播,观看人数在几分钟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涨,最终停留在了百万级别,要不是他关掉了评论和打赏渠道,这一会儿功夫应该都能赚出好几万了。

关闭打赏渠道是委员会特别要求的,由大宇做监督员,关注几大直播平台上相关直播的动态。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罢课这种事一旦和钱扯上关系就变味了,再想扭转公众眼中的形象会非常困难,无论谁都不希望自己拼命的努力被人认为是利欲熏心另有所图。

“同学们,我想发生在我们身边的事情,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了,但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很多人也在关注我们今日的罢课,我认为,有必要将事情的全貌,原原本本地向尚不知情的人们说明,我相信,只要是了解了这一个月以来发生在我们同学身上,发生在卡训校园内的事件的始末,就一定能理解,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在今天,在这里,举行全校罢课。”

身后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些是原本对罢课持反对态度的学生,也开始穿上迷彩雨衣加入到队伍的末尾,另一些则是学校的教授和教官,或撑着伞,或穿着各色的雨衣,站在了方阵的两侧和后方。阿离能看到教授中最靠前的杜娟的身影,娇小的身材若不是撑着一把大红伞,准会让人和旁边的学生搞混。再后面,学校的铁栏杆之外,聚集着成群的记者和议论纷纷的看热闹市民。保安则站在栏杆内侧,自欺欺人地想要阻挡人们的视线。

“联盟65年5月5日晚9点,我们的同学,卡训65级的学生C君——原谅我在这里必须使用化名——C君和他的妹妹在学院街附近的小巷中被黑田组六名混混偷袭,C君遭到殴打,妹妹险些被强奸,为了保护妹妹,C君夺刀反杀一人,砍伤一人,自己也因伤昏迷;5月9日,警察以涉嫌故意杀人罪将C君从医院带走;5月16日,学校准备开除C君,理由是不能允许卡训出现一名杀人犯;当日,C君的同班同学们得到了消息,向校方提出抗议,被无视后进行了一次联名请愿;5月17日,提交了请愿书和申诉材料,同时向校方进行了第二次抗议,再次被无视;同日,应对委员会成立,成立当天即展开了第二次,规模更大的联名请愿,共计一百一十五人签字;5月21日,校方在C君之案尚未开庭审理的情况下就通过了处分决定,开除C君学籍,并对我们的应对委员会进行全校通报批评,勒令解散委员会;6月1日,C君得到取保候审;6月3日,卡那兹检察院认定C君的行为系正当防卫,对此案做出了不起诉决定;6月4日,即昨天,应对委员会再次向校方提出申诉和抗议,要求撤销对C君不合理的开除处分和对委员会不合理的批评,被校方以‘性格如此暴戾之人,以后总会惹出乱子’为由,断然拒绝,同时,以开除学籍对委员会的组织者和其他成员进行威胁,扬言只要我们再敢闹事,就绝不姑息。这就是整件事情发生一个月以来的始末,在此详细说明,就是为了让大家了解,我们卡训的学生今日在此集会罢课,绝非无理取闹,而是数次抗议、申诉、请愿皆无效果的无奈之举。”

阿离的心思全然没有在童清晨的演说上,他的注意力被杜娟吸引去了。杜娟在演讲的中段接了个电话,转身往教学楼走去,没多久就引着一个人出现在门口,那人与杜娟共撑一把伞,银发蓝瞳,一身灰白西装,正是他的表哥,丰缘冠军兹伏奇·大吾。

大吾的出现之所以引起阿离的注目,是因为此前赵汉云已经对保安下了死命令,要求他们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外人进入学校——记者们就是这样被挡在了外面。大吾虽然是卡训的校友,但毕竟已经毕业多年,也算是个“外人”,想来保安是不会轻易允许他进来的。这么一想,杜娟能把大吾领进学校,恐怕也没少费心思。

更令人惊讶的是,杜娟带来的人不只有大吾,随着他们两个在楼门口站定,转向后方,跟着楼里的人说了什么,身后的教学楼里一下子冒出来十几个人。为首的中年男人身穿考究的灰色中山装,旁边有身材高挑的女秘书为其撑伞,正是阿离的父亲,卡那兹陈氏集团总裁,陈世明。陈世明一边慢慢走着,一边摩挲着手指上的玉扳指,一边跟身边的一位老者说话,最终停在了卡训的大榕树下避雨。那老人年过七旬,精神矍铄,圆圆的脸上一圈花白的络腮胡子,脑门锃光瓦亮,只有头顶还倔强地留着一撮白花花的头发,圆滚滚的肚子上随意地穿着一身黄色短袖工作服,裤腿挽到了膝盖,脚上踩着沙滩拖鞋,旁边同样跟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却固执地非要自己举着伞,一边跟陈世明说话,一边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完全没有半点老年人的样子。

“这是什么情况?怎么连铁旋都来了?”大宇不知什么时候摸到了自己身边,挤开举着手机四处乱拍的徐胜,凑到阿离耳边小声问着。

阿离摇摇头,表示自己同样不明所以。铁旋是紫堇的道馆主,上任丰缘四天王之一,电系大师,还是大吾在上学前就拜的师傅。但阿离并不清楚这位称号“笑面雷公”的老人与卡训又有什么渊源,他并非卡训的校友,又不是学校的捐款人,思来想去,只能是与海桐校长之间的私人关系了。

台上台下都注意到了这番波澜,操场上的众人纷纷转过头去,手机相机一齐瞄准,有的还亮起了闪光灯。童清晨也停下了演讲,放下手里的喇叭,叫过一个人去询问情况。那名男生小跑着冲到杜娟和大吾面前,跟那几人简单说了两句,就又跑回来了,站在演讲台下说着:“是铁旋先生,陈世明先生和大吾先生,他们来表示对我们的支持。”

“他们怎么进来的?”

“杜老师带进来的,保安都没敢阻拦。”

陆续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的十几个人里,起码有一半是身材魁梧的保镖,又是杜娟亲自去领人,怪不得要说保安“没敢”阻拦。

“好的,各位同学们,朋友们,有一点小小的插曲。我们的罢课行动,已经获得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和支持!”童清晨微笑着从演讲台下的学生手中接过稿子,但其实从阿离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手已经颤抖得厉害,满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流淌下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他说着:“到现在为止,全世界各大直播平台的点击总量已经超过一千万,这个数字现在还在上升。与此同时,我们还迎来了三位特殊的客人,他们以实际的行动表示了对我们主张的支持,他们分别是:紫堇道馆主,电系大师,铁旋老先生,陈氏总裁陈世明先生,以及卡训的杰出校友,丰缘冠军,兹伏奇·大吾先生!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表示欢迎!”

掌声雷动,欢呼和尖叫响彻校园,三位大佬的出现给了学生们莫大的鼓舞,这意味着主流社会对罢课行动的认可,借着这一波声势,各平台上直播的点击量再次疯狂上涨,各大网站上第一轮的新闻稿也纷纷投放,卡训的罢课运动,在开场半个小时内,就在全联盟范围内搞得沸沸扬扬,一举冲上了各地区的新闻头条。

等到激动的掌声和欢呼声慢慢停歇了,童清晨又从下面人手里接过一张纸,瞪大眼睛,不由自主地说了声“啥?”引起最前面几排学生的侧目,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道:“各位,各位,接下来是应对委员会针对此次事件的演讲。但在此之前,我要先说两句题外话,此番罢课,是我们卡训师生在面对校方的专横强权时被迫无奈的举措,我们的目的,是为权利受到侵害的同学讨回个公道,没有任何其他方面的考虑,因此我们的直播也好,新闻也好,都不提供任何收费或打赏的渠道,网络上所有以卡那兹训练师学院,或应对委员会的名义组织的捐款和收费,全部都是诈骗,希望大家千万不要上当!”

童清晨说这话时,菲儿已经候在台下了,等他跳下演讲台,两人小声交流了几句,童清晨点着头说:“加油!”将喇叭交给菲儿。

“各位同学们,老师们,屏幕前的观众们,大家好,我是卡训65级学生,南宫菲儿。”

“菲儿怎么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了?”大宇本来低着头在手机上监督直播的情况,一听菲儿说话,惊讶地抬起头,向阿离问道。

“菲儿觉得自己做事坦坦荡荡,没有必要隐藏身份,所以连化名都不愿用。”

“开玩笑!她不知道恶意和流言就能杀人吗?”

阿离轻叹着气,语气中有些无奈:“她当然知道,可她不信,你能有什么办法?另外她还说,反正都是露脸的,被人肉一下结果也一样,还不如自己直接说了。”

大宇急道:“你就不劝她一下?”

“你要是能劝动她你就去吧,反正我是没那本事。”长叹一声,说:“我呀,顶多能帮她换个手机号。”

大宇无话可说,只得悻悻然摇着头,继续听菲儿的演讲:

“正如刚才介绍的,我是班长,C君是我的同班同学。5月16日,得到学校准备开除C君的消息时,我联系了班委会的其他成员,一起向校方进行抗议和申诉。而就在那位校领导的办公室里,我看到了让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一幕:C君的父母跪在那位领导的面前,磕着头乞求着,声嘶力竭地哭诉着,他们的儿子为了保护自己的妹妹而进行了正当防卫,并没有违反任何法律,他是被冤枉的。然而这位领导呢?根本无动于衷。”

“诸位,想一想吧,倘若有一天,你的父母如此卑微地跪在别人面前,只为了一个所有人都清楚的十分荒唐的理由,你心里是怎样一种感觉?”

“我感到很害怕,同时也很愤怒。我害怕于,生活在这所学校里,学校的领导可以只根据自己的好恶和利益,就随意地处分学生,无视校规,也无视法律;我愤怒于,身为学校的高层管理者,将学校的理念踩在脚下,所作所为既不公平,也不公正;我更加担忧,长此以往,卡训将不再是今日的卡训,它将失去有教无类的教育原则,它将放弃敢为天下先的胸怀和气度,它将不再是丰缘第一名校,甚至不再是为广大普通学子开办的公立学校,进而沉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你们可能是觉得我在危言耸听,开除一个学生而已,怎么就能让卡训摘下王冠呢?可是,诸位,你们要明白,此次是学校无缘无故地开除了一位学生,哪怕他已经获得了检察院的不起诉认定,校方也拒绝撤销强加在他身上的开除处分。此举不仅漠视了卡训的校规,也违反了联盟的法律,更重要的是,它暴露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在卡训,一旦校方决心要侵害学生的利益,那身为学生的我们就根本没有任何反对的能力。”

“今天,因为校领导的喜恶和利益就可以毫无道理地处分学生;明天,若是学校想巧立名目随意收费呢?后天,要是连入学考试都取消了,只凭谁掏钱多就能进来上学呢?连反对无理开除的权利都没有的我们,在今后的日子里,将如何面对这些更危急、更严重、更复杂的情况呢?到了那时,卡训还会是丰缘最好的学校吗?”

“曾经的卡训,没有遭遇过这样的问题,那是海桐校长整整一代教育家的功劳。可如今呢?仅仅是海桐校长生病住院的几个月间就闹出了这样的事,以后会怎样呢?刚刚我所说的那些事情,真的只是假设吗?”

“各位同学们,我很伤心呀!我很难过呀!我不希望看着我最爱的这所学校,变成最令人厌恶的样子。卡训能有今天的成就,以公立学校的身份在财大气粗的私立学校中杀出重围,靠的是几代人几十年间不懈的努力,倘若在我们的手中成为了绝唱,那还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啊!”

“可能有的人会想,与我何干?我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学生,老老实实在学校里学习就好,本本分分跟着学校的步伐就好,安安心心为联盟大会努力就好,学校怎么样,与我何干?”

“倘若你能早几届入学,这样的想法自然再正常不过了。可惜啊,你没能赶上那个绝不会侵犯学生利益的好时代。”

“那是由海桐校长等教育家用尽一生呵护的,梦幻一般的时代,那个时代终将一去不返,而接下来我们将面对的世界,绝没有那么温柔。”

“我们在入学集训期间,野外求生课上的第一节就是,一旦遇险,绝不能坐以待毙,只有行动起来,尽最大努力求生,才有可能等到救援。我们没有办法去期盼下一位杰出的教育家来执掌卡训,就像我们不可能在遇险时幻想马上得到救援,如果我们不努力求生,不拼尽全力地前进,那我们转眼间就会被险恶的雨林吞噬。今日在此,卡训全体师生的罢课之举,就是在拼尽全力,为卡训谋一条求生之路。”

“我们从不呼唤英雄,也不会企盼救世主的降临,因为能为我们的利益奋斗的,只有我们自己!”

掌声如惊雷般爆发了起来,久久不能停息,阿离转头向后望着,居然看到有的人已经热泪盈眶,一边鼓掌,一边低头啜泣,手机和相机的闪光灯照到菲儿的脸上,照亮了兜帽阴影下绝美的面庞。那些如星星般闪烁的光芒让阿离想到了很久以前读过的一本漫画,披着迷彩雨衣的菲儿此刻像极了那个海风终年吹拂的山谷中,美丽勇敢的蓝衣公主,那是在荒芜的星球上,一位真正的女神。

“这位就是你的南宫菲儿?”陈合已经慢悠悠走到了阿离身边,轻声问着。他穿着西装打着伞,在一众学生中格外显眼,因此一路走来,人们自觉地让开一条路,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但陈合毫不在意,反而相当和善地向众人微笑着,仿佛在声明自己绝无恶意。

“什么叫‘我的’南宫菲儿?”阿离本来就对哥哥大摇大摆走过来,吸引来众人的目光不太高兴,听到这话,更是忍不住要纠正道:“我可没胆子忤逆父亲的意思。”

“说实话,爸爸对这妹子还挺欣赏的,特意向杜娟打听了她的情况。”

阿离目瞪口呆,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陈合,脑海中已经被诧异和震惊填满,他问道:“父亲怎么说的?”

“没怎么说,就是打听了一下家世背景之类的。他一开始还以为南宫小姐出身于什么大家族,但又想不起来丰缘有哪个名门是姓南宫的,就找杜娟问了问。”

“然后呢?”

“没然后了,就说想不到平民家庭也能培养出来这么优秀的女儿,又嘱咐杜娟一定要好好教她之类的……”陈合说着说着,突然恍然大悟一样,冲阿离猛使几下眼色,一脸坏笑地说:“你是想问爸爸怎么看待她的吧?我跟你讲,你们努努力,说不定有戏呢!”

阿离皱着眉足足愣了一分钟,这一分钟里,他眼皮猛跳,呼吸紊乱,心脏隐隐悸动,仿佛有什么悲惨的命运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一样,使他本来轻松的内心中渐渐布满了不安的阴云。冰凉的细雨拍打在他的脸上,汗水混合着雨水沿着脸颊流淌,带来了一阵引人生厌的瘙痒感,这感觉使他毫无道理地想到了三天前那个寒冷刺骨的雨夜,想到了黑田幸之助死前从嘴角中涌出的鲜红的血沫。

“阿离,阿离!想什么呢?表情那么吓人?”

鲜红的血沫和冰冷的雨夜尽数消失了,眼前的世界仍是那阴雨中灰蒙蒙的沉闷样子。阿离看着哥哥的脸,湛蓝的独眼中流露出疑惑和不解,他摇摇头,说:“别费劲了,父亲不会同意的。”

他知道,说出这句话时,自己的焦虑一定溢于言表。

正这时,人群中又爆发出一串骚动,成功打断了哥哥的劝解,吸引住了两人的目光。阿离看到常百川常有容兄妹在王御行教授的带领下,终于越过保安重重阻拦的封锁线,向人群中走来。站在演讲台上的菲儿也适时地说着:“原本校方已经对保安下了死命令,今日不允许任何外人进入学校,但其实卡训的校规并不拒绝校外人士的参观,因此校方对媒体和市民的百般阻挠才是毫无依据。当然,现在无论怎么批评学校的行为都是没有意义的,此时此刻,我们更加在意的是作为事件的当事人,C君兄妹对这件事的想法,下面就有请C君与妹妹上台。”

常百川是被他妹妹硬拉着,穿过人群自觉让开的路走到演讲台前,这胖子两眼无神地往前看着,差不多连稍稍动弹一下都不愿意,几个男生合力把他推上了演讲台,二百斤的重量差点把脚下的桌子都压翻了,搞得台上的菲儿一脸尴尬,只好用跟常有容对话来调节气氛:“小C,请问C君这么不配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取保候审回家后就这样了。”问答的内容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就是怕她关键时刻掉链子,一站在大家面前就大脑空白,说不出话,不过现在看来,常有容表现得还不错,“哥哥自从回家后,就一直在床上躺着,不是睡觉,就是什么都不干,两眼空空地望着天花板,干躺着,说实话,我这个做妹妹的,看着心疼。”

大概是怕常百川不配合,有个男生站在他旁边搀着他,剩下几名男生七手八脚扶着桌子,生怕真的出了意外。菲儿见老常已经在台上站定,便说:“C君,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常百川原先是低着头站着,一听这话抬起头来,眼睛中似乎闪过了一点光亮,但这微弱的闪光转眼间就暗淡下去了,他双眼空洞地朝台下的人群扫过一遍,然后又低下了头。

老常不配合是意料之中,所以他们都没给老常准备稿子,但大家原以为这胖子在人前总能说两句“不公平不甘心”之类的话,谁知他居然一言不发,又低下了头,搞得菲儿都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说道:“法律上的冤枉被消除了,内心的痛苦却无法抹消。我们知道,C君已经由医院诊断为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这种疾病是由于重大伤害性事件的刺激造成的,必须经过长期的心理治疗。因此C君本来就应该进行一段时间的休学,是这样吧?”

常有容点头道:“是的,只是我们没有想到,学校竟然要开除哥哥。”

“嗯,我们先请C君下去吧,免得发生意外。”于是便又是一阵混乱,几个男生几乎是把老常给扛下去的,等到常百川被人拉着回到教学楼里避雨,菲儿才再次开口:“既然C君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也不能勉强他,这样一来,我的问题就只好请C君的妹妹来解答了。小C,我们知道C君的年龄比我们同班同学都要大些,他是连考了三年才考入卡训的,是这样吗?”

常有容再次点头,说:“是的,我们是橙华人,开小饭店的,哥哥十五岁那年立志要报考卡训,全家就搬来卡那兹了,为了支持他,家里在橙华的店卖掉了,房子租出去了,连存款也都拿出来了。好在哥哥不负家人所望,真的是拼命复习了三年,终于在今年年初考进了卡训。”

“卡训入学的难度是众所周知的,今年的录取率更是达到了史无前例的1%,作为业余训练师,能考进卡训,C君付出的努力和辛苦可想而知。我想知道,是什么支撑着他没日没夜地努力了三年呢?他最开始打算报考卡训的理由是什么?”

“哥哥在决定考学的前一年进行过一次训练师旅行,挑战橙华道馆时他前前后后一共打了16次,这还只是他的第一枚徽章,后面的道馆只会更艰难。哥哥说,考卡训不容易,但没有人指导光靠自己瞎琢磨,想挑战道馆打联盟大会,更不容易。”

“也就是说,C君认为,只有卡训才能帮助他打进联盟大会,并取得好成绩?”

“是的,卡训的教育理念就是公平,是有教无类,这在丰缘家喻户晓。其他私立学校固然不用入学考试,但需要高昂的学费,选配的导师也是根据训练师等级的。在卡训,哥哥却能以业余训练师的身份成为王……王教授的学生,这是我们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菲儿满意地点着头,常有容的发挥比预想中还好,临场有些小紧张,但好在没有忘词,也没有说错话,使得接下来的过渡十分平顺。菲儿蹲下身子,跳下了演讲台,王御行教授就站在演讲台旁边,童清晨在他身边撑着伞,搀扶着这位年已七旬的老人,看到众人的目光已经随着自己移动过来,菲儿说:“正好,我们也有幸请到了C君的导师,卡训德高望重的王御行教授。王教授今年已经七十岁高龄了,实在没有办法走上我们这个简陋而危险的演讲台,就请王老在这里为我们讲一讲,收C君做学生的初衷。”

喇叭交到了王御行手中,老人清了清嗓子,说道:“小常……呃,C君,C君是个好孩子啊,聪明,要强,也努力,踏实肯干。我收学生从不看别的,不看你家世背景训练师级别那些东西,就看你这个人聪不聪明,肯不肯努力。卡训的老师都是这样的,教书育人教书育人,净想那些有的没的,还教什么书怎么育人啊?所以不管他是业余训练师也好,职业训练师也罢,在我们的眼里,都是一视同仁,这才叫教育的公平,这才叫有教无类!”

菲儿带头鼓起了掌,又拿回了喇叭,说着:“王老您说的正好,有教无类是卡训的教育理念和终极目标,也是卡训几十年来名冠丰缘的基础,正是有了您这一代杰出的教育工作者,卡训才能创造今日的辉煌!好,您先去避避雨。”便又爬回了演讲台。

“小C,我下面的问题可能会引起你的不快,如果真是这样,你可以拒绝回答。”停顿一下,给众人一个反应的时间,便说:“我希望你能谈一谈,C君同学案发那一夜的情况。”

常有容咬着嘴唇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开口了:“我们家是开小饭店的,在护城河边的市区,学院街上,那里今年年初经历过一次黑帮火并,现在是黑田组的地盘。黑田组接手后,就开始挨家挨户收保护费,收的钱比以前更高,理由说是黑田组在帮派战争中受了损失。哥哥那是已经考进卡训了,周末会在家里帮忙,黑田组的人来了以后,惮于黑帮的威胁也不敢不交。但是这时,那个前来收保护费的人……怎么说呢,就是,看上了我,想让我做他的情人,于是收了一次后还不罢手,一次又一次来骚扰。”常有容说出这些话时,憋得满脸通红,声音也不自觉地小了下来,还是菲儿提醒,才意识到这一点,忙说:“对不起,这种事实在是……难以启齿。总之,那人借着各种名目,反复来骚扰我们,有一次甚至还想把我……对不起……”说着说着,常有容一捂嘴,失声哭了出来,菲儿见状,安慰道:“小C,如果回忆起来真的很痛苦,就算了吧。”

常有容猛地摇了几下头,擦干眼泪,继续说:“没关系,没什么丢人的。他们是想绑架我,而且差一点就得逞了,好在那天哥哥正好在宴请他的朋友,那位好心人见到此事,便出手相助,帮我们赶跑了黑田组的人。我们本来以为他们吃了亏,得了教训,轻易不敢再来了,可没想到,没想到……第二天晚上……”

常有容再次放下了喇叭,说不下去了。在她痛苦的呜咽中,菲儿走上前,拥抱这个可怜的女孩,低声安慰她。不多一会儿,常有容大喘着气,第三次开口了:“他们埋伏在我们常走的小巷里,一共有六个人,先用棍子偷袭了哥哥,抢走他的精灵球,然后开始殴打他,不管我怎么哭,怎么求,甚至跪在地上,都没有用,他们想要打死哥哥呀!”

“当时除了你们之外,还有别人在场吗?”

“还有,还有,一个我们店里的服务员过来帮忙,也被他们打了。”

“后来呢?”

“我乞求他们不要再打哥哥了,我对他们说,只要放过哥哥,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哪怕……”常有容第三次停止了讲述,呜呜地哭了起来。菲儿抱着她,眼角中也闪过晶莹的泪花,她说:“可以了,已经可以了,足够了,小C,你可以去休息了,答应我,不要再想起这件事了,好吗?”

常有容痛哭着被人扶下了演讲台,此时菲儿的脸颊上也划过两行清泪,她默默地擦干泪水,深吸一口气,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被详细记录在案件的卷宗里。那名勇敢的服务员在看到C君兄妹被袭击后,第一时间报了警,并用手机录下了现场的情况,使我们得以一窥案件的全貌。那名服务员拿着一把菜刀来阻止黑田组对C君的殴打,不幸被制服,刀却正好掉到了C君身边,C君听到黑田组准备强暴自己的妹妹时,捡起菜刀,暴起杀人,砍死了此时离他最近的,这场袭击的主谋,然后紧接着砍伤一人,其余人从巷口逃走,C君在此后并未追赶,因为他遭到了长时间的殴打,此时已经体力不支,倒地昏迷,随后被送往医院。”

“警方最初认为,C君有故意杀人嫌疑,是因为C君在砍到死者后,继续接连挥刀砍杀,导致死者死亡,警方认为,在这一过程中,存在报复性杀人的可能性。但对于此案,卡那兹检察院认为,死者倒地后,C君并不能判断其是否仍然具有加害的能力,C君作为此前加害行为的受害者,也没有义务进行这样的判断;杀死死者后,C君继续砍伤一人,也被认定为正当防卫的范畴,因为此时剩余五人虽然暂时停止了加害行为,但此时C君没有能力,也没有义务判断他们的加害是否完全终止。事实上,其余五人此时手上仍握着棍棒砍刀等凶器,仍具有加害能力。他们扔掉武器逃走后,失去了加害能力,而此时C君也不再追赶,因为他昏过去了。综上所述,卡那兹检察院认为,在这起案件中,C君的全部行为都属于无限正当防卫,遂决定不予起诉,这就是整起案件的始末。”

“检察院的判断是有理有据令人信服的,这是一起典型的正当防卫案件,典型到可以收录进我们的法学教科书里,想必但凡了解过情况的人,都不会怀疑这一点。然而,当我们拿着检察院的不起诉决定书去找校方申诉时,居然被断然拒绝了,给出的理由是C君‘性格暴戾,早晚会出问题’。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一位哥哥为了自己的妹妹免遭毒手,忍着浑身的剧痛反抗暴行,怎么到了他们嘴里,就成了‘性格暴戾’?是不是他们觉得所有敢于对不法侵害反抗的人都算是暴戾?还是说他们其实害怕,自己在对无辜者为非作歹时,也会遭到同样的反抗?退一万步说,用‘性格暴戾’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开除学生,这说得过去吗?这是常人能理解的吗?各位你们能想通吗?能想通吗?”

“反正我是想不通。”菲儿又深吸一口气,先前激动的语气也平缓下来,她说着:“其实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学校在人的一生中,应该是什么样的角色?正像王教授所说的,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教书是手段,育人才是目的。如今卡训的校领导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开除C君,对于C君和他的家庭来说,这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对于我们这些旁观者来说,只觉得心寒啊!在学生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刻,非但没有给予学生半分温暖和帮助,反倒落井下石,雪上加霜,这哪里还有半点丰缘第一名校的胸怀和气度?这怎么还能堂堂正正地说出我们的教育理想是有教无类?这让丰缘的人们和全联盟的人民以后要怎么看待卡训?怎么看待生活在这样的卡训中的我们?这样的卡训,未来在哪里啊?”

掌声再次响起,无论校内校外,现实网上,人们都沉浸在菲儿动情的演说中。自常氏兄妹上台以来,菲儿一改此前凌厉严肃的理性分析,变成了温柔的安慰,深切的同情和极富感染力的诉说。在昨晚修改演讲稿时她就对阿离说过,人是感情的动物,太过理性地分析利弊只会令人望而却步,这时采取情绪的渲染则能事半功倍。如今,看着直播平台上令人咂舌的过亿的点击量,阿离只得承认,在演讲方面,菲儿是不折不扣的天才。

“琉璃道馆主米可利,茵郁道馆主东云娜琪,武斗生物研究所所长沼田一心,凯那海洋研究所的冯·库斯诺吉博士,未白镇的小田卷博士,紫堇警察总署署长克莱尔·因弗,宝可梦爱好者协会的须木佐先生,还有其他政商界的人士都已经在网上明确表示对我们的支持。今天之后,菲儿怕是要出名了。”大宇目瞪口呆地看着仍在飙升的点击量,喃喃地读出丰缘各界的声援者的姓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阿离的意见,“当然了,卡训也得出名,只不过不是啥好名声而已。”

“我们失败了,卡训的招牌就掉了,如果我们成功,卡训将永载史册,执天下牛耳,真正成为丰缘不可撼动的第一名校。”

“这是你说的?还是沈道玉?”

“都不是,是海桐校长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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