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月朗星稀。
重华后宫,灵来殿。帷帐掩映间,曼妙的身影隐隐可见。
墨瞳初张,灿若星子。女子,确切地说是林嘉树,支起身子,轻叹出声。
“到底是走到了这一步。”
林嘉树,字南生,大儒世家林氏唯一的后人,或者,准确地说,是林氏唯一在世的后人。大儒世家林氏,早在十年之前,就已被天下最尊贵的人——先帝德庆帝姚峯几近满门屠尽了。
昔年,先帝在时,天牢狱中,林嘉树尚还年幼,只不过六岁稚龄,同族中长辈关在一道,她的祖父,心知先帝铲除异己的计较,也明白绝没有转圜的余地,便苦中作乐玩闹似的开始教她圣贤之书。而她,也学得有模有样。
林氏全族,在天牢中被关了数月。那时,因狱卒崇敬,林氏并未被苛待。甚至因她年幼,狱卒对她多有照拂。她的学习虽然短暂,却在她的心中埋下了知识的种子。
后来,先帝下令以谋反罪诛林氏九族,林氏几乎满门被屠,唯她一人因狱卒怜悯被偷偷放出。便是如此,狱卒犯下大错,也因此被先帝诛杀。
从此,天涯沦落,林嘉树遍尝人间疾苦,于三教九流间摸爬滚打。人间贱业,她几乎都涉及过。八岁以前,她靠乞讨为生,被乞丐集团的孩子王欺负过,被人打过、骂过;十岁前,她的日子在秦楼楚馆中度过,服侍过花魁娘子,最终靠自己的聪慧才智和花魁娘子的私心帮助成功逃脱;之后又替人浆洗衣物,直到一场饥荒几乎夺走她的性命,那年,她十一岁;她被游方道士救活,跟着他行走江湖,三年后,两人因理念不合终分道扬镳,但那虽未正式行拜师礼的师父,仍对她教诲良多,正是因他的帮助,她才得以继续接受圣贤之书的熏陶并且偷偷参与了童生试。尔后,她终于寻得祖父在世时便告老还乡不问世事的大儒好友,得他倾囊相授,顺利连中三元,那年,她年方十五。
或许是上天怜悯,在她家破人亡的同时,予她如此多的人间温暖,让她证明林氏清白的道路如此顺利。林嘉树觉得自己足够幸运了。她自以为资质平平,无非是运气比一般人好些罢了。
林嘉树用了一年时间收集证据,终于洗清了林氏莫须有的罪名。正当她准备开始施展抱负、济育苍生时,她的女子身份,暴露了。所有她取得的成绩,似乎瞬间全部烟消云散,成了可悲的点缀。没有人再以看青年才俊的眼光来看待她,似乎她此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成了她的负累。摆在她面前的路只有两个,要么,入宫为妃,成为重华后宫的摆设品,在宫中磋磨她的一生,装饰花团锦簇的后宫,成就一番“佳话”;要么,自戕自裁,让她这个不安于室的女子被订上耻辱柱,成为天下女子的镜鉴。
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也许有人会说她不识好歹,能入后宫,便是福分,免除一死,成就“佳话”又有何不好?可这并不是林嘉树的追求。林嘉树追求的,是天下学子的共同追求。可世人仅仅因为她是女子,就要否定她的一切,让她的理想生生断送!可笑的是,阻止她的,正是和她一般的天下学子和她要护的天下苍生!
她所有的成就,放在男子身上当得一句少年英才,放在女子身上便只能是男子的附属点缀,至多不过成为所谓“列女”的一员,得后人几句不痛不痒的评价。
林嘉树不愿自己的存在价值只是为男子点缀,所以她断然在朝堂上拒绝当今皇帝靖安帝姚睿明迎她入宫的邀请,准备远离庙堂,重新行走江湖。却不想,靖安帝表面赞同,背地却将她打晕,直接安排在了灵来殿中。
接下来……她……
正当她思索时,一抹颀长的身影突然闪现在灵来殿内室之中。来人生得一副好相貌,眉目如画,鬓若刀裁,便是女子亦不如他三分相貌,却又艳而不妖,如朗月修竹,端的是翩翩公子,霁月光风。
见了这人,林嘉树也不恼,只是抬眸一撇,便又垂眸,语无波澜:“阁下来此,难道是来看我的笑话的么?若是如此,阁下也见着了,请回吧。”
“南生误会了,鄙人并无此意。”却不想对方也只是轻笑,温言解释道。
林嘉树听得“南生”二字,复又抬眸,直视那人:“既如此,阁下何人,来此何故?”要知道,此刻已是午夜时分,灵来殿内的宫女太监估计悉数酣睡了,这人相貌不凡,乃世间少有,在此出现已是奇怪了,半夜来此,便更奇怪了,对方清楚她的身份,显然是特意来此,约莫是有其特殊目的吧。至于对方是否来者不善,林嘉树倒没有太大的担心,一者,对方特意避开殿内的宫女太监,便表明他没有惊动他人的意愿;二者,对方衣着考究,气度不凡,言辞温和,举止得体女;三者,如今的她,除开这一身智谋和她的女子身份,也无甚可图谋的了。
那人短暂地笑了,笑意满盈于眉目之间:“不才姓盛,名君聿,字懿书。”说到此处,盛君聿一顿,默默观察起林嘉树的表情。
林嘉树心自震惊,面上却是极力控制。“原是江阴王闳王殿下。林嘉树有失远迎。”原来是他!她虽初入官场,却也听说过这位的大名。很可惜,不是什么美名。这位闳王,乃是江阴世袭王侯,自是贵不可言。若仅是如此,那也便很好了。只可惜,他是帝王禁脔,与靖安帝姚睿明有分桃断袖之谊。这份关系,乃是京城官场无人不知的公开秘辛。臣子承欢,本就为人不齿,更何况这位是一代王侯呢?
盛君聿微敛双目,走近道:“南生,你可有意随我离开?”
林嘉树一愣,对方与她不过萍水相逢,之前根本没有交集,半夜来此,只是为了带她走?她实在是不懂。“殿下这是何意?难道殿下还有意附儒风雅不成?林某蒲柳之姿恐怕入不了殿下的眼。”这闳王,难道也是那般俗人么?只是也不应该啊,他不是与帝王……若真如此,她林嘉树,难道只配安于内宅,注定只能成为附属品么?如此,她宁愿一死。只是天下苍生,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拿起放下的?
盛君聿眸色一沉,原来林嘉树是这样想他的?也无怪她如此,今夜是他莽撞了。只是他只有这一次机会了,他必须带她离开,否则便功亏一篑了。“南生,我身陷泥潭,也无怪你如此。南生,你没错,这人间对你太不公平。女子,不是待价而沽的货物。你定能有所作为,自不应在此蹉跎一生。此间无处容身,但江阴,一定会有。”盛君聿面色依旧无悲无喜。
原来如此!林嘉树震惊之余又自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心下羞愧难当。盛君聿一直以礼相待,不仅以字相称,更是诚心相邀出手相助,便是他想要那至尊之位,只要他许她一个施展抱负的平台,助她实现夙愿,她亦会助他取来。
“林某狭隘了。闳王殿下原是这般阔达之人,林某钦佩。殿下好意,林某却之不恭。”但愿盛君聿给她铺开的路,是济育苍生的康庄大道。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盛君聿终于又露出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南生不必如此,我既称你为南生,便是愿与你结交为友的。你只称我为懿书便好。”
林嘉树也笑了。“那么,懿书,今后你我二人互相关照罢。”
“此生为友,定不相负。”
“此生为友,定不相负。”林嘉树伸出右手,握住了对方伸来的手,温柔而坚定。
尚不论盛君聿的目的究竟为何,此刻,林嘉树愿意予以信任。也许,盛君聿会是不错的朋友,林嘉树心道。
此时的林嘉树并没有想到此刻与盛君聿的结交,会给整个重华带来多大的震荡。她只隐隐有所预感,其结果却不在她的预料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