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脸大汉许多年来第一次被震撼。
上一次让他这样震惊还是在第一次操刀杀猪的时候,他听见肥猪惨叫一声,软绵绵的泄了气,血水粘湿的流在砧板上,被风吹成深黑的斑点。再向前追溯,是邻家的神婆为他驱邪,那老女人挂了一身细骨头和银色铃铛,口中念念有词的边唱边跳,拉破风箱一般的声音如同魔咒在明晃晃的日光下荡彻。
黑脸大汉本名霍巨铁,今年恰好三十二。
霍巨铁虽然是个绿林好汉,但也是俗人起家,迷信惯了。什么命理因果、天命注定,对霍巨铁而言都有种无穷的玄奇力量,哪怕他是个杀孽难洗的屠户匪贼。
操刀十几年杀生无数不说,单单这些年烧杀抢掠,他霍巨铁哪样没干过。说起来,谁信命也轮不着他信。可人生性就是爱犯别扭,霍巨铁江湖骗子见了不知多少,心中仍不改旧日向佛信道的心。
霍巨铁本是不信金怀刃的,但前面的那些虚言可以作伪,难道这丧父之事也是能被庸人骗子识破的吗?这身高九尺的汉子登时乱了——他平生第一次见着真真的活神仙。
活神仙这个美号是街头的算命大师常用的名头。
霍巨铁正要说什么,身旁跑来一个麻衣土匪:“三哥,廖老大他们叫您过去。”
“有什么事儿,非得现在过去?”
“不知道,但廖老大他们叫您务必去一趟。”
“妈的,”霍巨铁骂骂咧咧的搓了搓手,刚一抬脚,又嘱咐身边的看守道,“给他们点褥子,入秋了别再冻死。”
看守应了话,霍巨铁便转身出去了。地牢阴冷,四个看守的火把呼呼的烧着。过了不会儿,来了几个人,个个抱着卷起的褥子,毫不怜惜的扔在地上,排成队伍又走了。
阿仁翻开褥子,漏出许多棉花,颜色又脏又暗,发出一股霉味儿,令人想起下水沟乱窜的老鼠。
但是这些都没关系了——阿仁心里说道。他稍稍挽起袖口,藏着暗哑的一点金属,趁着火光显得有些亮。
阿仁忍不住有些心慌。霍巨铁难保会不会猜到钥匙被他偷走,阿仁并没有十成十把握带大家出去。但时间不等人,这群人一离开,他们就必须尝试逃出去——离开这所地牢。
不过多时,这四个看守成排离开,摇曳的红光渐渐在陡峭的岩壁上隐去。过了一会儿,阿仁站起身,说道:“诸位大哥,咱们快走。”
阿仁拿出一串钥匙,在阴暗的地牢里闪着一点光泽,仿佛毒蛇吐出的一点蛇信子。几个人掀起褥子,一个汉子问道:“你哪儿弄来的?”
“偷的。”阿仁说。
邓平安早料到如此,老神在在的直起腰,接过阿仁手中的钥匙,“叮咣”一声开了锁:“甭废话了,快走。”
“邓伯,让我先出去探个风。”阿仁道,“外面不知还有没有看守。”
邓平安看了看他:“也好。”
地牢是很大的,但往前却越走越小,走成了一条细细窄窄的小道,肠子似的,潮湿阴冷。阿仁手上沾了一片苔藓,抬头一望,只见水雾般的月光,忙折了回去,汇报给地牢里的邓平安等人。
“既然如此,那咱们快走吧。”
阿仁第一个跳出地牢,外面竟是一片丛林深山,这地牢深埋在半山腰之中。这时不远处传来野兽的吼声——不好!
邓平安等人陆陆续续从里面爬了上来,可惜他们命不好,一出来就看见了了不得的东西——一只青面獠牙状似蛤蟆的怪物正张开血盆大口,冲众人咆哮!
阿仁自恃武艺傍身,总敌它一二,展臂向后倒退几步,拦道:“别上前!”
那怪物实实在在被捆了起来,一条闪亮的银链子栓着脸盆一样宽的脖子,眸中红光扑烁,呼哧呼哧的喘气,咧开嘴垂下一片涟水。
邓平安不见惊慌神色,一皱眉,问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阿仁道:“若我猜的不错,这应该是青罗刹,也叫傀儡兽,藏于深山,几近灭绝,很难驯服。能将傀儡兽困在此地,绝非等闲之辈。邓伯,我们快走!”
眼见远方一片火红,浩浩荡荡走来。那是山中土匪手举火把上前擒人!阿仁跑的最快,却见前方一片泥沼,刹住脚步,扬起漫空尘土——那群人早已将他们包围:“倒是跑啊!”
“早知道你们要等不及,幸好此处有青罗刹,否则岂不让你们跑了去。”
说话人是个白脸青年,阔肩长身,看他衣着准是个头子,有几分凌厉精明。白脸青年手持一把赤缨长枪,挺起枪剑直直向他们中一个汉子刺去:“倒不该妇人之仁留你们性命!”
此时再不反抗岂不真成了引颈就戮的羔羊,这三十几人虽手无寸铁,除了邓平安外也是壮年的汉子。眼看枪尖被握住,那人掌心定豁出一个大口子,潺潺流着鲜血,又吼道:“你们这些贼寇实在欺人太甚!”
既然有人动手,那其他斡旋之话就全无意义了。阿仁拽住身旁一个土匪的领子,先发制人摔在地上。那贼手中火把嘭的摔在地上,迅猛的吞噬了周遭的杂草,越烧越旺!三十多人齐齐动手,混战一片,打杀声正响时,传来一嗓子粗吼:“着火了!停手!”
远处又来一伙人,个个手里提着水桶,向热战的人群扑下一桶桶水。群人终于停手,片片荒地上翻滚着白烟,弥漫着烧焦的味道。先前那位白脸青年终于从战斗中抽身,头上破了皮,一串血珠顺着脸颊滴下,枪尖泛着血红的光泽:
“廖大哥真是先知先觉,还叫人提了水桶过来。这样也好,免得伤了自家兄弟。”
方才那一嗓子是霍巨铁喊的,但他身后站了一位高大男子,剑眉横目,竟披着铠甲,定然不语。霍巨铁道:“岳汶铮,别杀他们。”
“不杀他们?”岳汶铮怒极反笑,“你何不看看他们伤了多少弟兄,更何况当初叫嚣要杀人留财的不是你?”
“少他妈废话,”霍巨铁红了脸,“杀不杀是大哥说了算,你闭嘴。”
廖老大不语,岳汶铮步步向前:“大哥,过了秋咱们可就养不起这些人了,早做了断也是为了大家好。”
廖老大仍是不说话,定定的看着岳汶铮。霍巨铁憋了满肚子怒火,正要驳他,却听见阿仁冷笑道:
“你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如今世道谁不是为了安身立命活着,我们这些人身无分文,若非家中有父母妻儿,谁愿意做刀尖舔血的营生!你们倒是群好汉,不去劫富济贫,今天却要让人家妻子变寡妇,儿子变孤儿。谈什么绿林好汉,谈什么生死。事到如今,也不必说什么了,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一干贼寇,教他说的自惭形秽。山谷间难得寂静,唯有夜鸟幽鸣之声,廖老大这时忽然走了下来:“这位小兄弟讲的好!”
“诸位弟兄,”廖老大一身铠甲闪闪发光,十分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咱们被逼上山,并非甘做那烧杀抢掠之事,而是那官府不给活路。倘若做个良民勤勤恳恳,便能保一生平安喜乐,便不会落得如今这番田地。既然都是堂堂七尺男儿,被世道所逼养家糊口,在场诸位弟兄跟他们又有何不同!”
这时,廖老大抽出腰间宝剑,倏地挥出一阵风,趁着晚风猎猎,轻抚剑刃道:“我这剑名唤勾陈,所得不易,原本是要拿它杀奸佞、斩小人。后来世事弄人,我又发誓要为民除害,行侠仗义。如今这两件事都未曾做到,有愧于此身,平白学了一身武艺。”
“我现如今才明白,许多事终究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但方才这位小兄弟一番话点醒了我。江湖儿女,为活命而反朝廷,岂有恃强凌弱,同胞相残的道理!家中有妻儿老小要照料的明日便可离开,我廖老大为你们设宴送行!”
邓平安拱手道:“这位大人,那些财物……”他正要出言,却看那廖老大敛了剑摆摆手:
“你这迂腐,财物并非是你的,管他做什么,之前你不是说自己孤家寡人么?正好,我们缺个料理杂务的,你便留下来。”
岳汶铮这时道:“廖大哥都这样说,我也无话可辩。今夜闹了些不快,不过无妨,正所谓‘不打不相识’。只不过这些弟兄无辜,还要连夜叫大夫来看伤。”
廖老大不像他心思玲珑,但细细想,这却也说的对:“那现在就送他们看伤去!省得小伤成大伤,再丢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