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怀刃心想,这次恐怕真是招惹上红叶教之人了。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并没什么不好,至少他相貌和从前全然不同,余红叶并不熟悉他,定然看不出来,而阿仁也兴许能尽早逃脱。
彼时他孤身向东方走去,腰带松松垮垮的挂着,手中拎着一条木棍,显得尤其怪异。
好在这条前方的大道开阔无人,一路通达。金怀刃扔下木棍,踢它一脚,那木棍兀自“咕噜”着滚动了几圈,滑进了草丛中。
但不过多时金怀刃又折返回去,因为他腹中空空,陪伴他多年的那把剑还躺在客栈的角落里。金怀刃多年无论孤身一人也好,享乐众欢也罢,唯独这把剑没离开过他,于是他也不能丢弃这剑。
金怀刃回去时,见小二正收拾店里,那些红叶教的女子全走了,撒了满地酒水小菜,桌椅踢翻。他要拿出银两来赔这些,却听那小二说:“不必了客官,方才那两位侠女已经付了钱,人都走啦。”
金怀刃问:“那也好。劳烦问一句,苏州会是在何处举办?”
小二了然道:“向东走五六里,藏于深林之中,您只管去就是了。”
金怀刃上楼取了宝剑,不禁轻抚那闪烁日光的耀眼剑刃,冰冷间含着几分太阳的灼热。
那时他还年轻——真的很年轻,舒展时毛孔一张一合的呼着热气,是个热气腾腾的少年人。他手中这把饱饮敌人恨血的剑名叫日月斩,是在丰沃的蓬莱仙境炼就,不知出自哪位大师之手,又由聚宝刀送给了他。
金怀刃在山中做着聚一斩徒弟时,日日不曾懈怠苦练。即便聚宝刀性情阴晴不定,是个不折不扣的怪人,从不愿意真心夸奖他一句,可他心中隐隐知道自己是不错的,若非如此聚宝刀绝不肯认真教授自己,也更不会在他有所进步时轻声哼笑。
金怀刃第一次见这把剑时内心五味杂陈。他怀疑聚宝刀竟然会给自己这样一把好剑;他惊讶这世间真有锋利无匹,仿佛为他特意锻造而生的剑。
每一个江湖侠客都对兵器有执着近乎痴狂的热切。而金怀刃握上去第一刻就觉得不得了了,它就应该属于自己,第一次命中注定的情思寄生在一副冰冷冷的兵器上。
那时金怀刃诧异的看着他师父聚宝刀。
聚宝刀是个一年十二月里十个月都疯疯癫癫的狂人,金怀刃儿时曾不无阴损的想他年轻时必然受过什么伤,大一点懂些事了就恶毒的猜测应该是情伤。等他完成复仇大业,日月斩初次染血,他又从先前的狎玩之想变成确凿肯定的猜测。
最终,金怀刃还是惴惴:“这……给我啦?”
聚宝刀一甩衣服踢开门:“不用想,你配的上它……只有你配的上。”
诸多年后,金怀刃才发觉,自己何止是不错的。若说费靖红是几十年一出的人才、聚宝刀是千百年难遇的奇才,那他就是天神的宝贝儿子坠落凡间了。
金怀刃走出了客栈,却一出门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杨智清。这人很自得,倚着门脊哼哼着。金怀刃向前走,他便跟在后面。
“若老夫没猜错,你曾经功力应该不止于此吧。”
这一句话便让对方顿下了脚步。
“别看你如今武功厉害,仿佛无坚不摧,其实你丹田尚处于虚弱之态,真若是遇着一位高人,恐怕根基十分容易被摧毁。
“你那霹雳掌确实来去如风,倒有几分昔日大枭雄聚一斩的风姿,但却最显你薄弱之处,倾身虚空,危险至极呐啧啧。
“你这样这丹田,宛若将倾之大厦,兀自强撑,恐怕坍塌之后连独木也难存。昔日这样的丹田老夫我也并非没见过,不过都是些靠丹药提升的富贵庸人,你功底其实不浅,一招一式都非等闲颜色。老夫很好奇呀,是什么样的能人会将你也重伤?”
金怀刃一只手悄然扶上了剑柄。
杨智清这老乞丐是世外高人,确实所言非需。
金怀刃弑师前曾和聚宝刀恶战。即便聚宝刀风华不再,相比青葱强健的少年人力有不逮,却是绝不能轻易被打败的角色。
那一战,金怀刃才发觉对方是何等的顽强。他足足刺中聚宝刀十几剑,深浅不一,然而直到金怀刃穿心而过那一剑,聚宝刀都未曾倒下。
他对金怀刃处处下的狠手,即便最终是金怀刃杀了人奄奄一息的逃走,但金怀刃知道自己还是败了。他身上几处经脉断绝,筋骨挫伤——为了刺中聚宝刀要害,金怀刃拼劲全力使出每一招。浴血离开时,他血肉中仿佛被人挖空去了一块儿,那时他就知道自己这个天之骄子,恐怕再难回巅峰了。
金怀刃有时也是幸运的,他总是绝处逢生。
那一天筋疲力尽,金怀刃隐隐觉得自己将要力竭而亡。然而他一生该报的仇怨都报了,业障什么的他也不想去还。于是金怀刃走进一片寒林,误入寒水潭,轻轻踩上湖中薄冰,用最后一分力气在冰棱上留下印记。日月斩被他拖着,伤痕绵延到彼岸。
金怀刃此时看着杨智清,心里想着:若在老子巅峰时期,能不能打的过他?
杨智清嘻嘻笑道:“老夫不用你拜师,只不过老夫有你能巩固丹田的方法。你嘛爱要不要,老夫也不强求啦。”
金怀刃道:“你是前辈,我不敢造次于你,你若愿意助我我哪有不要的道理?只不过我想不明白,人但凡做一件总有他的缘由,你无缘无故帮我巩固什么?”
“许多事是一厢情愿不需要缘由的嘛,”杨智清道,“但老夫没那么宽广,你要给我银子好让我去兰州见故人。”
金怀刃说道:“这岂不容易,只要你说话算话,有什么不能的。”
杨智清见他向东走,便说:“你是要去紫竹林?”
金怀刃不知道紫竹林是何处,杨智清又难得替他解惑:“就是苏州会的场地,一片竹林。今年的苏州会比以往要长,你去了都是比下来有些本事的。将近尾声,不知会不会让你也参与。”
金怀刃说:“我只是去看热闹的。”
树上鸟儿扯着嗓子叫唤,那呕哑嘲哳的调子一点不衬秋意。然而这条向东的路上不乏江湖人在其中——有的披着斗篷拄拐前行,有的拿着巨大耙子边喝酒边行路。相比这一干妖魔鬼怪,金怀刃规规矩矩佩剑而来真是难得显得正派。
这也非稀奇事,毕竟苏州会来的都是四海八方的武林人,自然是什么珍奇也不缺。彼时他们已经进了竹林,显然这块儿地方辽阔的很,并非常留之地。
秋风萧瑟,冷意森然。寒风穿过叶隙变得如一支支小刀子般冷冽骇人,叶片荡漾间陡然是杀气腾腾!
紫竹林名字起的恰如其分。无论是冉冉的暖阳还是幽幽的暗月,照在它上方便透着股妖异的紫色。
苏州紫竹削不断!
这不是当地人一句闲谈,而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天下无论何等英雄好汉,任谁也削不断这竹林里任何的竹子。哪管你是巾帼须眉是拿枪用棒,紫竹不为凡人所折!
金怀刃最风光那几年,下了豪言壮志要砍下一段紫竹来做兵器使。他那时年轻气盛,一听这鬼斧神工的奇物不为凡人所折,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管他草木还是活人,都是人间铜炉里烂炖的一团!一堆破枝叶有哪门子不折的傲骨,我偏把他捻成紫泥巴不成!”
时光辗转到如今,金怀刃半真半假一具少年皮囊,其实早便是葳蕤之末了。当初那份不知天高地厚的气魄也不知死没死。
金怀刃打心底里只信赖手中的剑,他直觉有不善将临,于是习惯的轻轻搭上日月斩的剑柄——
“这位兄弟,咱们不如结个伴儿,紫竹林很是凶险,形单影只恐怕并不安全。”
上前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生得浓眉阔鼻,背着一把重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