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原本是死一般的寂寥,金怀刃却听见一声细不可查的铃铛声。他原以为那声响是自己精神恍惚间的错觉,可声响愈近,就仿佛在他耳边,又怎会有谬误。
那的的确确是铃铛的声响,不是鬼魂,不是暗算,只是串小姑娘做配饰的铃铛。铃铛的主人,就是众人中的贺飞儿。
贺飞儿便是之前沈重水死时痛哭的姑娘。她原本在人群之中,亦步亦趋的走远,却在一个回头的刹那,看见身后一点闪烁的光。
她看似胆小,实则胆大。黑暗的洪流里有某种魔力,勾引她转身,于是一下狠心,她便不自觉轻迈步子,屏息而往。
贺飞儿身肢轻盈,灵动若飞,她最擅长隐蔽自己,只要她愿意不让人发觉,就不会有人发觉。那腰间一串精致的银铃,通晓人言一样垂垂不语。
“沈重水……死尸……巫术……”
隐隐约约,贺飞儿听见这几个词,登时僵住脚步,凝神静听。
紧接着,她又微动耳朵,听见有人残喘生息,嘶哑怒吼:“要杀便杀!你磨磨唧唧……”
贺飞儿觉得声音极为耳熟,只是太过含混沙哑,一时又想不出是谁。她也怕,因为怕也不敢多想,更因为她听见利器刺进肉的声音。贺飞儿双腿不住打颤,她猜测又要有人丧命了。
那个嗓子嘶哑的男人还没死,他苟延残喘,一阵呢喃般的絮语。细听,仿佛是个到了中年的年纪。贺飞儿忽然想起这声音像谁了,她却胆子小的不敢开口,身体瑟缩,捂着口鼻的帕子浸透了汗水。
是周岭。贺飞儿默念这个名字,她的周大哥,正在经受生死的磨难,也许已经死了。她贪生怕死,珍惜年轻的生命,这本没有错,可她想想,不远处正有条性命快要消散,也许她鼓起勇气上前,就能避免一场只剩尸体的悲剧。
她不敢上前去做,因为一不小心,又要搭上一条命。贺飞儿后悔自己来到这里了,哪怕隐隐为这后悔之心羞耻——她不过来,没人知道周岭在这里无声的被杀死,没人会指责她见死不救。可偏偏让她遇上了。
那个挟持了周大哥的歹徒就是黑衣人吗?他为什么那么做?
贺飞儿阵阵头晕目眩,她一身冷汗打透衣衫,寒波流动,一股腥气弥漫。她快速想着,头脑一片混乱,拎着条绢丝帕子的细手胡乱摸上岩石,惶恐不安的抚来抚去,勉强撑住身子。
周岭最后扯着嗓子喊出那一句,跟着是刺破心肠的一声。贺飞儿知道再无挽回的余地了,她指甲长长,紧紧抠着帕子,险些要撅断——
她颤抖着哭了起来,这下子什么也藏不住了,铃铛呜呜乱叫,响个不住。
贺飞儿不觉得黑衣人会让自己活命,周岭也死了,她又悲又惧,纵声哭泣,又惊叫起来,刺破了沉寂的空气,一声比一声尖锐,竟响彻黑暗的隧道!
金怀刃抽出日月斩,周岭身躯再也支撑不住,“嘭!”的倒地。他背对着跑来的贺飞儿,对方只瞧见他模糊的阴暗背影。
一柄长剑落在她眼前,黑血澹澹,顺着一侧流过,淌下去就与岩石融为一色。那么阴沉,那么可陋。
贺飞儿喘息不止,她受了惊,一身银铃随她乱颤,她尚且不知自己引来了前方的人群。她忘了黑衣人只有一把弯刀,她想眼前这个恶魔不会放过她。
“什么人!这又是什么事……”谭奇带领群人寻找声源,他不知哪来一根木头,微微燃着一股火。于是这股火照亮了面前场景——凶手金怀刃手提长剑,一旁是死去的周岭,吓得失魂的贺飞儿。
“你这是干什么……你杀了人?!”谭奇失声大喊,他原本是个稳重明智的人,此时此刻却仿佛浑然没了心智,“你一路上……就是你?你是黑衣人?不对,不会的,黑衣人是卧底……你是黑衣人的卧底!”
他语无伦次,仅是凭借自己所知推出这一切。这哪里有错,但凡哪个在场者都不会不这样想,他们沸反盈天,宛若聚首苍蝇一刻也嗡嗡不止。
金怀刃道:“黑衣人的实力,无须派什么卧底。顶多只是合作的关系而已。”他口中说的是周岭和黑衣人,他们却误将这自辩当做供认不讳了。
“你……你这疯子。”
金怀刃心知言误,又道:“我不是说我,我是说周岭。他是和黑衣人一伙儿的。”
此时贺飞儿头脑转醒,她怒火中烧,哂哂驳道:“你恶心……方才我清清楚楚的听见他讲起沈重水、巫术……诸如此类。你用巫术杀人,却要嫁祸给无辜旁人。活人栽赃死人……呵,无非是欺负他不能开口罢了。”
谭奇又问:“你既然说周岭是黑衣人同伙,那又有什么证据?周大哥他……他一路为我们疗伤,你这番说辞,实在没什么可信之处。”
他也算文雅知礼,换成其他人,大概会直接动手砍人了。
金怀刃道:“唯一的证据,那大概就是这一路上他接触尸体最多了。这姑娘说我谈及巫术,其实是我质问周岭,他虽然不曾用巫术,却承认了伙同黑衣人害沈重水性命的事实。”
贺飞儿道:“胡说!”
谭奇沉默片刻:“恕我直言,我不信。”
金怀刃本也没指望有人信,他在众人中声誉尚可,大家尽是半信半疑,他懒得辩驳,也无可辩驳。
嘈杂的人群中冒出来了苍老的声音:“不会是他,我替他担保。”
金怀刃顺着几道视线看去,果然是杨智清。
杨智清见了周岭死尸,也没什么意外,似乎对如今局面早有所料:“我是他干爷爷,从小看他长大,他什么事儿都跟我说,不会那么混的。”
谭奇道:“我们自然是愿意信您老的,可您毕竟不是他本人,若就此翻过,实在愧对于死者。”
谭奇还要说,金怀刃却开口:“你们不信我,大可找人看着我,我不会逃,也不会杀人。现在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去苏州会吗?”
众人觉得可行,由谭奇和几个大汉押着金怀刃。金怀刃平生第一次被押着走,有些百味杂陈,他不反抗,让押着他的人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趁着谭奇火把的光,金怀刃甚至看见贺飞儿愤懑的神情。
唯一的火焰吹熄又复生,微弱的教人怜惜。众人仅凭借这一许微光前行。不知何时,有人一声惊喜的呼喝:“到了到了!前面有光!”
石壁上泄下一缕飞鸟羽毛般的光丝,洁白又温热。证明洞外不会是雾气朦胧了,光明就在眼前,谭奇喜形于色,一挥手:“快!”
洞里洞外,一处天地,两番光景。迎接他们的是一张弥勒佛般圆润的笑脸,金怀刃一打眼,便知他功底绝不在沈重水之下,于是暗道苏州会果然名不虚传,卧虎藏龙。
那人笑道:“今日来人比往常多了不少,真是英雄出少年。老啦。”
这个人便是声名远扬的笑面罗刹,韦笑钏。
有一事是众所周知的,韦笑钏爱笑,却笑里藏刀,他不屑做江湖人口中的英雄好汉,常年为晋国朝廷做事,手段狠辣。苏州会有他坐镇,也不奇怪。
韦笑钏看起来和传闻一样,爱笑,却不知他这笑有几分真心在。他身后两排守卫,严阵以待,堪比正统军队,真是好威风。
只不过看到四具尸体和几个紫竹武者,韦笑钏面上的笑意一瞬消逝了。谭奇将一路发生的异变口述,见韦笑钏轻浮笑意变成冷笑,面色很不好看。
金怀刃被押着上来,日月斩让人扣下后,手无寸铁的他显得几分被动。谭奇说完,那韦笑钏反倒笑的更如春风和煦了。
韦笑钏道:“不杀他?无论他所言真假,一条人命死于他手总不会有错。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从来都是天经地义的东西。让开,我给他一个痛快。”
寒风扑来,煞气逼人。与沈重水的锋利不同,韦笑钏下手时带着开刀阔斧的霸气与狠厉,令人无处遁形。
迎面是一柄方天画戟,井字凌厉,寒光迸发,一时间风声瑟瑟,竹叶潇潇,仿佛只为迎他这一记。
金怀刃心想,自己如今真是无路可退了,只有战!
他挣开掣肘的汉子,这时谭奇等人俱是惊奇,纷纷后撤。他们这时才知道,金怀刃不过是懒得挣脱罢了。
韦笑钏不料对方是个练家子,于是落了下风。不过他到底是沉定的心性,下盘稳如老树扎根,金怀刃毕竟失去武器的优势,几个回合又转做颓势。
画戟迎上爬满老茧的一掌,终究胜过这凡人的血肉之躯一筹。金怀刃掌心破裂,血水溢出,登时一道红痕。可他不会认输,而是猛的刹住一步。
神仙打架,小鬼是插不上手的。就像黑衣人和杨智清对抗,没人能介入两者的战斗。他们个个都有弟子,可比之金怀刃和韦笑钏,却只能望尘莫及。
笑面罗刹名不虚传,若非如此,晋国两代帝王又如何会将他放在高位。
韦笑钏边打边笑,笑的几分恶气,他很有种棋逢对手的快意在其中,于是笑容也比方才真诚多了。
那方天画戟中心嵌着一枚圆亮的红玉,光彩夺目,生的昳丽喜人,成圆形完好的待在井字中间。
金怀刃识得此物是什么,他见韦笑钏笑,自己也勾了唇角:“韦大人果真不是徒有虚名之辈,我瞻仰您许久,终于盼来这一战。”
他话说到这里,用受伤的手掌接住画戟长柄,浊血染红了银色柄部。金怀刃不是金荣那样天生神力之人,却也不亚于韦笑钏。他对自己狠,是真狠,那血流的外人都看了怕,他却不疼一样,挺着青筋和韦笑钏抗衡。
金怀刃继续说道:“我见识短浅,擅自大胆一猜。这画戟我不认识,但它身上那宝玉应是御赐之物罢?似乎……”
韦笑钏笑意盎然,不过通常他笑的愈开怀,愈是没什么好事。那画戟终究脱开金怀刃掌心,带出一线血水,潇潇扬撒天空。
“似乎和晋国先皇有几分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