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赈灾的队伍回到了长安。
一路上，三郎对我关怀备至、体贴入微，还不停地嘱咐我回去要好生休养，不能这样、不能那样。
“我都好得差不多了，你的随身司医为我医治了那么些天，让我吃了那么多药，想不好都难了，你就不要担心了。”我忍不住说。
三郎睨我一眼，揽着我的手又紧了紧，正色道：“我能不担心嘛，你可是为我受伤的，万一落下什么病根，你让我于心何安？待入了宫，你直接回去歇息，太平那儿我会遣人去知会一声的。”
我心中甜蜜，温顺地靠在他的肩头。
“掖庭的伙食定是不好，看你瘦的。回头我让小全子送些好吃的到你那儿，你可要尽量吃哦。”三郎又道。
回到大明宫，三郎径直去了紫宸殿复命，我则回了掖庭。
不多时，贺锦全就领着个两个小太监送来了三个大篮子。他一面将碟子一一放到几上，一面娴熟地报着菜名：
长生粥、雪婴儿、箸头春、乳酿鱼、葱醋鸡、山煮羊、八仙盘、汤浴绣丸、羊皮花丝、酿金钱发菜、分装蒸腊熊、通花软牛肠、单笼金乳酥……
他们离开后，娘和娈儿目瞪口呆、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知道这事是瞒不下去了，只得硬着头皮将我和三郎如何在一起的来龙去脉简单讲了一遍。
娘听完，目光涣散、怔怔地不发一言。
我惴惴不安地等待她的发作，她长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我的婉儿已经十五岁了，也是到了婚配的年纪。当初为娘还担心待在宫里会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没想到你这么快找到了意中人。”
她忽地抓起我的双臂，泪光盈盈：“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竟是英王！且不论我们两家的恩怨，娘并不是食古不化之人，上一代的恩怨本不该延续到下一代。可你二人的身份地位天差地别，你虽已非宫中奴婢，但你罪臣之女的身份却永远无法改变。更何况，天后恨绝了反对她的臣子，又岂能同意你嫁给英王？”
这下轮到我无言以对了。说实话，我还没有考虑过那么多。我和三郎在一起的时日尚短，还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有谁不想跟自己心爱的人光明正大、厮守一生？
这时，门口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路：“上官侍读，你在吗？上官侍读!”
听声音是戚兵的，门一开，戚兵边擦汗边着急地说：“上官侍读，你在就好了。公主请你即刻去一趟凤阳阁！”
见他着急的样子，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让娈儿叫姐妹们过来一块吃东西，然后就跟着戚兵出了掖庭。
路上我问戚兵公主找我何事，他只知道是找我商议事情，具体什么事就不清楚了，但太子和相王已经在了。太子贤和李旦都到了，那一定不是什么小事。我这些日子不在皇宫，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
一到凤阳阁，我就发现气氛不对，一众宫人随从都候在门外，戚兵将我领到门口，也只是通报了一声不敢入内。
忐忑不安地走进殿里，先向三位皇族施了礼，抬头才发现永远嘻嘻哈哈的太平公主，哭得涕泪横流。
她一见我，扑上来抽泣道：“婉儿，你可回来了。”
我忙问：“公主，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知道，原本今日你和显皇兄回宫，我开心得不得了。谁知吐蕃竟派使者向我大唐求婚，还点名要本公主下嫁。”
她一抹眼泪，叉着腰气鼓鼓地说：“且不论那里有多荒蛮，那吐蕃的赞普器什么什么弄还是个八、九岁的孩童，这、这岂不是羞辱本公主，羞辱我大唐嘛！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原来如此，我知道历史上的太平公主并没有远嫁他方，故而安慰道：“公主，你消消气，气坏身子就不值当了。如今只是吐蕃求婚，天皇天后并没有答应吧？”
“那倒没有，幸亏父皇随机应变，在朝堂上假装晕厥，才拖延了时间。不过吐蕃使者还在鸿胪寺候着呢，等不到答复是不会回去的。”李旦回答了我的问题。
“那父皇母后为何不直接回绝了他们啊，我泱泱大国难道还怕他夜郎小国不成吗？”太平瞪圆了眼睛说道。
太子贤走到太平面前，唰地打开折扇道：“太平，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吐蕃如今已算不得夜郎小国，他们吞并了吐谷浑后，实力大增。这些年来一直滋扰我大唐西境，对大唐领土虎视眈眈，其军队的战斗力着实不容小觑。”
他挥了两下折扇，继续道：“况且，和亲历来是缓解两国矛盾、促进民族融合的良策，可以大大地降低两军的伤亡和耗费。英明神武如皇祖父，不也将文成公主嫁去了吐蕃嘛。”
“文成公主那是宗室之女，我可是父皇母后唯一的亲生女儿，那能一样嘛！”太平气急败坏地扯起太子贤的衣袖：“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哥啊？怎么站着说话不腰疼呢？”
“太平，休得无礼！”李旦阻止道：“贤皇兄只是在给你分析形势，若非万不得已，父皇也不会用晕厥作缓兵之计了。我和皇兄到时候自然会为你求情的，自小贤皇兄就是最疼你的了，怎么可能眼看你远嫁蛮夷呢？”
太平松开了手，委屈地说：“那现在究竟怎么办啊？你们不是说待显皇兄述了职，父皇母后就要召见我嘛。到时候我该如何应对，是哭天抢地？苦苦哀求？还是以死相逼？你们倒是给我出个主意啊。”
“不可，这样应对都不合适。”太子贤沉思片刻，道：“虽然我知道父皇心里肯定是不舍得你远嫁吐蕃的，可是他毕竟是一国之君，还要为天下苍生考虑。你最好先表现出愿意为国为民牺牲的态度来，然后再寻找机会。”
“啊？我说我愿意牺牲自己去和亲，那、万一父皇母后同意了，那可怎么得了啊？我岂不是连反悔的机会都没有？”
太子贤甩了甩衣袖，蹙眉道：“你、真是被你气死了！”
我忙解围道：“公主，天皇天后视你如掌上明珠，他们怎会舍得让你去和亲呢？太子殿下这招是以退为进，让天皇天后更加舍不得你这个懂事贴心的好女儿。你还是问问殿下，机会是指什么？”
太平眼眸一亮，摇着太子贤的手臂道：“皇兄，是我笨，是我没理解你的良苦用心！你就帮帮我吧，快帮我想个辙吧！”
“我说你这爆竹飞花的脾气，何时能改改啊？皇兄能眼见你往火坑里跳吗？”太子贤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如今只是差一个借口，一个我们说得出口，又让吐蕃下得了台的好借口。”
“你就别卖关子了，那是什么借口啊？”
“我还没想到啊，哪儿是那么容易想到的。这不是到你这儿商议来了嘛，等显弟到了，我们再好生计议一番。”
“啊？这哪儿还来得及啊，救命啊！”太平失望地跌坐到凳子上，抱着头不再言语。
太子贤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太平”并不是公主的本名，而是她出家后的道号。历史上的太平公主，好像就是以此为借口拒绝了吐蕃的求婚。
我走到太平身边，轻声问道：“敢问公主，‘太平’可是你的道号？”
太平头也不抬，无力地应声是。
我又问：“那请问道士可以嫁娶吗？”
太子贤唰地收拢折扇，双目放光道：“对啊！太平乃是出家修道之人，岂能嫁作人妇！”
太平也倏地站起，大喜过望地说：“婉儿，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我竟忘了我是个道士，我是道士，哈哈哈哈！”
李旦也围了上来，欣喜地说：“皇兄，这个借口还真是我们说得出口，又让吐蕃下得了台的好借口呢！婉儿姑娘果然是大才女，一鸣惊人啊！”
这时，戚兵进来通报，天皇天后召见。
太平和两位皇子动身去了紫宸殿，我则自顾自回了掖庭，静候消息。
次日，事情妥善解决。
天皇天后以太平公主已出家修道为由，委婉地回绝了吐蕃使者，当然免不了奉送吐蕃不少书籍、绢帛、唐三彩和粮食种子等物品。
为了避免落人口实，同时断了其他邻国求婚的念头，天皇天后下令在凤阳阁边上兴建太平观，供太平入观修道。
第三次早晨，我刚在凤阳阁坐定，太平就拉着我的手说：“婉儿，我父皇母后为了庆祝我留在他们身边，今晚在麟德殿设了家宴，点名要你参加呢。”
“点名要我参加？这是为什么啊？”我不解地问。
“因为你是我无须远嫁蛮夷的功臣啊，父皇母后说要当面感谢你呢。”太平笑嘻嘻地说。
“当面感谢我？他们怎么知道这主意是我出的啊？”
“贤皇兄说的啊，他说他不能揽你的功。”
原本在武则天那儿留下点好印象倒也是好事，可这皇宫里的家宴，我上次已经领教过了，真心无福消受呢。
我无奈地问：“这次都有什么人参加？与上回七夕夜宴一样吗？”
“嗯差不多，应该都会到吧，只有贤皇兄估计来不了。”
“为什么，太子殿下怎么了？”
“突厥叛乱，贤皇兄主动请缨率军平叛，这几日就要出征了，他可能没有时间来了吧。”
太子贤要出征？前几日是听三郎在说，突厥在安西四镇作乱、企图复国，天皇天后希望有皇族能率军镇压。刀剑无眼的，我当然劝他不要去了，想不到太子贤毛遂自荐了。
傍晚，我和太平按时到了麟德殿。
出席的人员果然和上次差不多，太子贤的确没有来，是太子妃带着良娣出席的。
坐在席上的总共也就十几人，如果不算我们这些外人，这个帝皇家真正的一家人其实连十个都不到。比起后世在宫廷剧里看到的浩浩荡荡的皇帝家族，这恐怕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吧。
待众人礼毕，天皇李治有气无力地问道：“都到齐了吗？”
“回禀父皇，”太子妃起身福了一福道：“太子殿下正着手筹备出征事宜，让儿臣代为告假，望父皇母后见谅。”
“哦，无妨、无妨。”李治颔首道：“贤儿主动要求挂帅平叛，为朕分忧，实乃朕之爱子、国之栋梁啊。”
李治说到这里有些气虚，用手示意太子妃坐下，然后靠着龙椅不再言语。
一旁的武则天体贴地抚了抚他的肩头，给他递了水，然后凌厉地扫视四周一圈，眼光停留在太子妃和良娣身上：“太子妃。”
刚落座的太子妃又站了起来，应声道：“是，儿臣在。”
武则天威严地说：“太子出征平叛，此去少说数月，你要打理好东宫上下，尤其要照顾好身怀有孕的张良娣，让远征的太子放心，明白吗？”
太子妃恭敬地回答：“儿臣明白，儿臣谨尊母后教诲。”
这时我才发现，太子妃身边那圆圆润润的张良娣原来是个孕妇，大概月份不大，因而并不是很明显。
“好了，你坐吧。”武则天继续道：“我们一家人如今能整整齐齐地聚在这里，真要感谢一个人，是她的计策让太平免于远嫁他国，又不至于激起两国的纷争。此人就是太平的侍读——上官婉。”
众人闻言，都将目光朝向了我，害得我面上发热，表情发僵，只得机械地站了起来。
“来！”武则天起身道：“我们敬她一杯。”
这下好，众人哗啦啦都站了起来，举着酒盅向我敬酒。我忙惶恐地举杯，受宠若惊地喝下酒，感恩戴德地谢过了众人。
“上官婉，待太平正式入观后，你就不必做她的侍读了。说说你有何打算，好让本宫为你安排。”武则天说道。
我激动万分，我梦寐以求的时机终于到了！可是我要怎么回答武则天呢？是说听凭天后娘娘安排？还是……？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一个清冽的声音道：“启禀母后，儿臣有一提议。”原来是太子妃站了起来，众人的目光均望向她。
“哦？但说无妨。”
“太子出征后，东宫就只剩下我和良娣妹妹作伴。听闻婉儿姑娘蕙质兰心、乖巧懂事，我和妹妹都很喜欢她。”太子妃瞟了我一眼，恭敬地继续道：“儿臣在想，这些日子是不是请她到东宫来与我们做伴，还请父皇母后做主。”
这个太子妃，还是不肯放过我吗？把我弄到她的地盘去，岂不是任由她宰割？可她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我该怎么回绝？
“这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上官婉，你意下如何啊？”武则天询问道。
我艰难地咽下口唾沫，极力思索着如何婉转地拒绝。谁知太子妃迅速走到我身边，挽起我的手臂，亲热地说：“婉儿妹妹，我一见你就喜欢得紧，我们年龄相若，定能成为闺中密友，你就答应吧。”
她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就成了被黏住嘴巴的知了——欲叫无声，只得乖乖地谢了恩，从了良。
太平正式修道的前一晚，她邀我在凤阳阁留宿。
做侍读这些日子，我和太平已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几乎无话不谈。
太平坐在锦墩上，手托香腮，唉声叹气地说：“唉，我明日就要入观修道了，你又要去东宫陪皇嫂，以后我们就不能经常在一起嬉闹了。”
我一听这话，趁机说道：“修道又不是坐牢，公主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来东宫找我们玩啊。”
太平忽地站起，扑闪着大眼睛拍手道：“对哦，好啊好啊！我以后诵完功课还早的话，就到东宫来找你，美其名曰探望我未出世的小侄子！”
有了太平这句话，我放心不少，知道太平经常会来，谅那房子盈也不敢把我怎么样。放下心事，我拿起茶壶倒了两盏水，递给太平一盏，随口问道：“对了，这是张良娣的第一个孩子吗？”
太平悠悠坐下，呷了口茶，回答道：“算是吧，之前有过一次，但不幸小产了。”
“哦，那这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吗？”
“那倒不是，皇兄已经有一个三岁的女儿了。”
“哦，是太子妃生的吧？”
“不是的，是皇兄的一个姬侍所生。子盈皇嫂还未曾生育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在这个母凭子贵的男权社会，房子盈即便贵为太子妃，她的压力恐怕也是不言而喻的。
“子盈皇嫂快二十了，再不生的话……”太平少年老成地说：“我也快十五了，同龄的姑娘这个岁数差不多就该许人家了，可怜我生在帝皇家，为了避亲还要出家做道士，唉。”
唐代的女子一般十三、四岁就开始婚配，超过十八岁就很难嫁出去了。在我看来太平还是个幼稚的小姑娘，原来她已经开始思嫁了。
“瞧你，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自己身上了，在父母身边多待几年，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这个道士也不知要做到何年马月，我到时候都成了老姑娘了，还有谁要啊？”
我走到她身后，伏在她的肩上笑道：“你可是大唐的公主，又出落得花容月貌、精灵可爱，待到你要嫁人时，那些王公子弟还不排着队地等着娶你啊。”
“那我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嫁的，万一我要嫁的时候我钟意的人已经婚配了怎么办啊？”
“哟，这话有深意啊！”我忙转到她的面前，惊喜地问：“莫不是我们的公主有心上人了？”
“没、没有、没有！”太平的脸顿时桃红一片，使劲摇着双手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是说万一那时候，我……”
我一看她就是情窦初开的样子，便不依不饶地说：“没有吗，真的没有吗？你连我都不肯说啊？”
“没有，真的没有。”
“哦，没有那就算了。本来你告诉我是何人的话，我还能帮你去探探那人的意思。”
太平倏地站起，双眼放光道：“真的吗？你有什么办法啊？”
我心中窃喜，面上假装不在意地说：“你又不告诉我你的心上人是谁，我怎么帮你想办法啊？”
太平咬着嘴唇想了想，羞窘地说：“那我告诉你可以，你可千万保密，不能让别人知道哦。”
我点头道：“嗯，你放心，绝对保密！”
太平的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小脸涨得更红了。她低头卷着衣角，声细如蚊地说：“是旦皇兄的侍读。”
“宋璟？！”我吃惊地叫了起来。
太平惊慌地捂住我的嘴巴，急道：“你小点儿声！你怕别人听不到吗？”
“哦、哦，我失态了。”宋璟倒的确是个英俊有才的好儿郎，今后的仕途应该也是扶摇直上的，但历史上的太平公主并没有嫁给宋璟，说明即便宋璟有意，他们也不可能修成正果。想到这里，我不免心中沮丧。知道历史，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那你倒是说说，如何才能知道他的心意啊？”太平娇羞地摇着我的手臂道。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随口应付道：“这个嘛，我和宋侍读的接触太少，也说不出什么好主意。感情这种事嘛，总归是要顺其自然的好，是吧？”
太平作势要来打我，嗔怒道：“你这个坏人，我就知道你是为了套我的话！你记得要保密哦，不然我撕烂你的嘴！”
我忙躲开，笑着连声应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