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堂,我依旧沉浸在和李显坦诚相对、两情相悦的幸福中,整个人晕陶陶的。学士讲的,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只一心期待着李显的到来。
可是左等右等,待到晌午用午膳了,还不见他出现。我就安慰自己他应该是下午过来,再等等吧。
到了下午,我的脖子已经伸地跟鹅似的,老是望着大门口。过了会儿,阳光下还真出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我霍然站起,意识到自己失仪了,又马上坐了回去。
司马学士疑惑地问:“婉儿,你要做什么?”
这时,门口小厮通报道:“含象殿贺公公求见。”
我听到来的是贺锦全而不是李显,胡乱解释道:“我、我是想如厕,我不急的、不急的。”
太平闻言噗嗤笑道:“瞧你,魂不守舍的,想去便去呗。”她又起身招呼道:“小全子来了,快进来吧。”
贺锦全弓着腰疾步进殿,匆匆给太平施了礼,然后道:“启禀公主,我们殿下今儿本是要来凤阳阁看公主的,谁知出门前突发不名之疾,面上出了一大片红疹,为防传染,就不过来了,特命奴才来禀明公主。”
“什么啊?”太平失声道。
我也是吓了一跳,整个心都揪到一块儿了。一大片红疹,这是什么病啊?此时的医疗水平还很落后,万一是什么传染病或者免疫性疾病,那岂不是……?
“严重吗?传了司医没有?”太平紧张地询问着,贺锦全小心翼翼地回答着。
我坐不住了,凑到太平耳边道:“公主,这样也问不清楚,不如我陪你去看看吧。”
太平恍然道:“对对对,显皇兄平日身强体健,怎么会突发疹疾呢。小全子,你头前带路,本公主要去看望皇兄!”
“这、公主,这恐怕不妥吧。万一殿下的疹疾会传染,您过去恐怕不合适,奴才可担待不起。”贺锦全阻拦道。
“本公主不离皇兄太近便是,哪儿那么多废话。婉儿、小兵子,我们走。”太平不由分说地拉起我便出了门。
我也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李显,看看他到底什么情形。于是一行人脚底生风似的,很快就到了含象殿。
到了门口,就看见一群司医和宫人站在殿内,清嬷嬷也在。众人听到门口通报,忙上前迎接公主。
“免礼免礼,都什么时候了还行礼。快说,我皇兄如何了?”太平焦急地问道。
一个司医拱手道:“回禀公主,周王殿下除了面部出红疹、颇感瘙痒外,并无其他不适症状,鼻息和脉搏也均正常,应该不是中毒所致。臣等正在了解殿下近日的饮食起居,并逐一查验殿下的食物和接触过的人。”
“好,查、赶紧查。”太平举步坐到殿中央的花榈木交椅上,摆出公主架势道:“本公主就在这里等着,你们若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当心你们的乌纱!”
一帮司医唯唯诺诺,退下去研究食物了。
清嬷嬷上前施礼道:“奴婢碧清见过公主殿下。”
“清嬷嬷快请起,是母后差你来的吧?”
“回公主,天后娘娘听说周王殿下突发疹疾,特命老奴前来探看。老奴已传达了娘娘的懿旨,要司医们尽快查明缘由,治愈周王殿下。”
“好,那你就随本公主一道等着,看他们如何诊治。”太平说完,命人搬了锦墩给清嬷嬷坐。
几个司医围在几案旁,嗅嗅这个、尝尝那个。一个司医拿起一只很像芒果的东西问道:“敢问贺公公,这是何物?”
贺锦全答:“回黄司医,此乃天竺国进贡的水果,菴罗果。”
什么菴罗果,虽然它不似常见的芒果一般是柠黄色的,而是黄中带些红,但再怎么看,它也是一只芒果嘛。而即便在芒果普遍贩售的后世,也是有很多人吃了芒果会过敏的。李显会不会是芒果过敏呢?
那司医正要切开芒果来研究,我哪儿等得及他这样磨蹭,跑过去闻了闻,果然是芒果的气味,便脱口而出道:“可以让我尝尝吗?”
众人都惊讶地看着我,我方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奇怪,忙解释道:“我、我猜是这个菴罗果有问题,想确认一下。”
太平也走了过来,疑道:“婉儿,你吃过这什么果吗?”
我有些尴尬地笑笑,掩饰道:“哦,我在书中读到过菴罗果,说此物并非人人可食,曾有、有天竺人食用后所接触的部位发出红疹,并有瘙痒症状,通常一两天内就会消退。这类人属于菴罗果过敏,不能轻易接触。”
“还有这等事,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皇兄就没有大碍了。黄司医,难道你没有听说过这菴罗果有此性征吗?”
“这、这,微臣……”黄司医被责问得手足无措。
现在哪儿是找错的时候,我解围道:“公主,尚药局的司医怎么会不知道此事,只是婉儿性子急,说快了一步而已。当务之急是确定周王殿下到底是不是芒——菴罗果过敏。”
“嗯,有道理。”太平对着司医道:“你们,还不快想办法确认!”
众司医拱手称是。那黄司医对我感激地点了点头,作揖道:“禀公主,要确认此事倒也不难,只是微臣尚有点事要问一问周王殿下身边的人。”
太平坐回交椅上,一努下巴道:“尽管问。”
贺锦全上前一步道:“小的一直伺候在殿下身边,黄司医有何问题,尽管问小的。”
“敢问贺公公,周王殿下是头一次食用这菴罗果吗?”
“是的,头一回。”
“那殿下是何时食用的?”
“殿下是午膳后用的。他用完后说此果甚是美味,要小的备一些,下午带去给、给公主品尝。”
“请问殿下又是何时开始出红疹的呢?”
“殿下用完午膳,就回内殿小憩了。本打算起来之后去凤阳阁看望公主的,谁知一起来就发现脸上瘙痒难耐,才发现出了红疹。”
“哦,那殿下从用完膳,到发现红疹,中间隔了多久?”
“这个,应该不超过半个时辰。”
“好。”黄司医满意地点头,转身对太平道:“启禀公主,要确认周王殿下是不是这菴罗果过敏,只要取一小块菴罗果,在殿下没有发红疹的某一处擦拭一下,如果此处半个时辰内出了红疹,那便是菴罗果过敏;如若不然,便不是。”
太平恍然道:“有道理!那还不赶快去试。”
黄司医忙切了点芒果,跟着贺锦全进了内殿。
过了约莫两刻钟后,里面传出一阵骚动,黄司医和贺锦全兴高采烈地走了出来。
黄司医拱手道:“禀公主,周王殿下被菴罗果擦拭处果然发出了红疹,由此可以确认殿下确实是菴罗果过敏,待红疹消退后便不会有大碍了,并不会传染。”
“好好好,没事就好。如今你将功补过,本公主就不降罪于你了,不然要你们好看。”太平喜笑颜开道。
“公主,那老奴就先回含凉殿去复命了。”清嬷嬷施礼道。
太平应道:“好,清嬷嬷慢走。”
“启禀公主,殿下请您和婉儿姑娘进殿叙话。”贺锦全也是一脸轻松。
“对对对,现在总可以进去看望我皇兄了吧?”太平不待有人回答,便拉着我进了内殿。
见到李显精神奕奕地迎了出来,我的心才算定下来。我们迅速地相视一笑,太平上前挽住李显的胳膊道:“皇兄,这次真是有惊无险呢,刚才真是担心死我了。”
李显宠溺地捏了捏太平的小脸蛋,笑道:“算你有良心,不枉皇兄平日那么疼你。”
他说着,示意太平在锦墩上坐下,自己也坐定道:“幸亏你过来了,不然这帮庸医不知要何时才能诊出我的病因呢。医术不精,唬人的功夫倒是个顶个的强。”
太平看了看我道:“要幸亏婉儿博学才是,若不是她在书中看到过有人菴罗果会过敏的知识,那帮庸医还束手无策呢。”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道:“哪里,我只是嘴快而已。”
“哟哟哟,还害羞了呢。方才看你那紧张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喜欢我皇兄呢。”
被她说中了心事,我的头更加低了,一时不知接什么话好。
“小妮子,别胡说。你小小年纪,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李显干咳两声,解围道。
“切,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我怎么不懂什么是喜欢了,诗经有云:‘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就是说,若是有了心上人啊,一天见不到就坐立难安呢。喜欢一个人么,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了。”
李显打趣道:“你这么有心得,莫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太平睨他一眼,扭过身不依道:“怎么说到我头上来了,哼,不理你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我既然没有大碍,你们就先回去上堂吧。等我身上的红疹退去了,就来凤阳阁看你,好吧?”李显边说,边背对着太平朝我眨了眨眼。
我会意地报以微笑,拉起太平走了出去。
没有了心事,我和太平出门的脚步都很轻松。
“现在什么时辰了?”太平转头问跟在身后的小兵子。
“回公主,现在约莫是申时三刻的样子。”小兵子回道。
太平想了想,对我说道:“都申时三刻了?那今儿就不上堂了,婉儿,你先回去吧,明日再来好了。”
我自是求之不得,欢快地施了个礼,目送太平渐行渐远后,走小路飞也似的往含象殿而去。
贺锦全见到我,仿佛知道我会回来似的,什么都没说便笑吟吟地将我请入了内殿。
彼时李显正手捧书轴,悠闲地坐在几案前看书。
听到脚步声,他放下书几步走到门口:“这么快又回来了?”他俯身凑到我面前,打趣道:“可是‘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啊?”
“人家好心来看你,你却取笑我,我回去就是了。”我转身作势要走,手被他一把拉住:“好了好了,我跟你开玩笑呢。是我,是我‘辗转反侧’呢。你走了,我‘琴瑟友’谁?‘钟鼓乐’谁啊?”
我抿嘴甜笑,扭头看着他道:“怎么,你要为我弹琴吗?”
“没问题啊。”他温文尔雅地说:“不知上官侍读是否赏脸呢?”
我笑而不答,任由他牵着来到偏殿的书房里。书房东首是几口陈书的大柜,西首是一个乐器架,摆放了各式乐器。
李显迤迤然走到一个摆了架瑟的矮几前坐下,朝我温柔一笑,调试了下音色,开始弹奏。他边弹边吟唱道: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
他唱的是司马相如当年追求卓文君时演绎的名曲《凤求凰》,那热烈激情的歌词“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听得我不禁面红耳赤、心如鹿撞。
一曲弹毕,李显走到我面前,狡黠地说:“这回满意了吗,我的窈窕淑女?”
我被他逗乐,莞尔笑道:“岂敢不满意,我的周王殿下。”
“还唤我殿下,再不改口,我可要罚你了!”
“那我该唤你什么?”
“唔,我唤你——婉娘。你就唤我显郎吧。”他蹙眉一想,继续道:“显郎不好、还是唤三郎吧。”
我幸福地叫道:“三郎①。”
他笑道:“好好好,我可爱的婉娘,这样就很好。那现在,你能为三郎弹奏一曲吗?”
这些日子在凤阳阁,我倒是也学了阵子乐器。我扫视四周道:“可是可以,不过我不会弹瑟,我要另选一件。”
我学的是琴和琵琶,琵琶只能一人弹奏,我想和李显——我的三郎合奏一曲,所以只能选择琴了。可是我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一张琴,便问:“你这里没有琴吗?”
“呃,没——有。”
忽地我发现墙角的一个矮几上,似乎摆了样形状似琴的器物,上面用白绢盖着。我趁他不备,走过去一把掀开白绢。
“那——”身后传来三郎的声音,一张伏羲式的琴立即展现在我眼前。此琴用梧桐作面、杉木为底、乌金作弦,通体髹紫漆,显然是张名贵的古琴。
“好琴啊。”我扭头质问他:“你明明有一张这么好的琴,为何说没有?”
三郎局促地说:“婉娘,这琴、呃、这琴摔过,之前拿去修了,我、我也不知道何时被送回来了。也许音质已经不如从前了,我们换一个吧。”
“是吗?”我将信将疑地走到矮几前坐下:“好不好,试了就知道了嘛。”
我左手按弦,右手轻轻一抹、一挑,琴声清澈悠远、犹如天籁。我惊喜地说:“这琴好得很,你听到了吗?一点杂音都没有呢,我就用她了!”
三郎笑得有些僵:“呃,行,你喜欢就用吧。”
“你这个小气鬼,还不舍得呢。你要这么不舍得,我不用就是了。”
“不不不,你误会了,没有的事,你用吧。”
“要我用也行,”我摆架子道:“我要与你合奏。”
“合奏?这、这怎么合奏啊?我、我不善抚琴呢,还是你弹吧,我洗耳恭听。”
“那你坐到我旁边来,这样总可以吧?”
三郎点头坐了下来,笑道:“请吧。”
我盈盈一礼,弹奏了一曲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口中吟唱的则是卢照邻的《长安古意》: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
琴声悠扬,歌声绕梁。
弹毕,我转头想看看三郎的反应,发现他近在咫尺的双眸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
气氛一下子变得旖旎起来,感觉到他急促的鼻息时,我娇羞地闭上了双眼,心如鹿撞。
一个穿越千年的吻,就这样倏然降临了。
一时天旋地转,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