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新兰决定在家休息几天,哪里也不去,什么也不做,把所有要面对的问题都丢在一边,彻底“放纵”一回。这么多年她时刻都像一个上紧发条的钟摆,无论外面的世界怎样变化着,她都保持着不变的速率摆动着。她被时间抛来荡去,无路可退也从未寻到出路,她想
“这就是时间的魔力。你永远不能回到过去重新来过,也永远不能超越现在看到自己的结局。你看到的只是时间要让你看到的,无论你喜不喜欢接不接受。时间如此浩渺,而人的一生细如微尘,你走了很久的路,累到想要耍赖不走了,可还只是在原点踏步,连时间的一条细纹都没跨过去。”
“薛医生,家里有些事情需要处理,这几天就不去医院了。”
廖新兰给女儿的康复医生薛海发了一条消息。
“OK”薛海很快回复。
“不过,不要间隔太久哦。”薛海又追加了一条消息。
“嗯,好的。”
廖新兰回复后,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着吃饱了在床上睡着了的女儿,面庞圆润可爱,睡颜无邪犹如萌宠。她这些年就是在带着女儿和时间对抗的,康复的最终结果无人可知,女儿的康复可能是她余生再也不能放手的事情。所有人都说“以后会好的”、“慢慢会好的”、“会越来越好的”,说这些话的人有医生,有专家,有朋友也有满足了好奇心的陌生人。他们这样说,有依据经验和专业的,有同情和安慰的,也有漫不经心随口一说的。无论他们是谁,为什么这么说,都统一表达了一个观念——时间,只要努力地走到某个时间,一切自有结果。努力地走……可是她好累,真的好累,她的时间是有限的,她的生命是有限的,她能陪着女儿走到什么时候呢?此刻,她就想一头倒下去再也不用醒过来。她偎着女儿躺下,把鼻子贴在女儿的发丝上,嗅着女儿的味道,感受着女儿周身的温暖,头昏昏沉沉的,眼皮滚烫。
“什么都不要想了,什么都不要想了,让我睡吧。”她嘴里喃喃自语,很快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也一如既往的很快坠入梦中。这一次的梦境不再光怪陆离,多是这两天接触的人和事,还有她努力抛在一边暂时逃避的事,都在梦里连接在一起。一会儿是警察,一会儿是医生,一会儿是邻居,还有她急着要带女儿去医院却找不到电话,一会儿是在自己的家里一会儿又是一个陌生的被称为家的地方……她就在梦里处理那些让人心烦的问题。她有过多种真实的梦境,有一次连续几天梦到同样的几个人,发生一个故事情节,每天根据睡眠时间梦到一部分内容,第二天接着前一天的内容,第三天接着第二天的内容,直到出现结局,而梦里往往也有自己的角色,梦境结束后,整个人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回来。有时她梦到爱情,梦中的爱人温柔体贴,懂她疼她,把她当作小女生一样呵护着,幸福的感觉那样真实,她满心欢喜,心满意足,以至她在梦里的笑声惊醒了自己。醒来发现自己还是躺在残酷的现实里,就快速地催眠自己,顺着梦的残迹追寻梦中的爱人,投入那温暖的幻境里。是幻境吗?真的是幻境吗,为什么感觉那么真实,幸福到沉睡的躯壳都能笑出声来。她不是无神论者,相信灵魂。她听过一种论断,说人在睡着时,灵魂会去肉身无法到达的平行世界,脱离了躯体束缚的灵魂可以轻松快速的穿梭在不同的空间,所以人在梦中会看到各种奇怪或者真实的场景。她不能完全接受这种说法,但是当她在梦中感受到极为真实的情感或者参与了极为真实的事件时,她又非常相信。不是还有人通过梦境预见到真实事件的案例吗?她也从梦里哭醒过,那是撕心裂肺的哭,几近窒息,哭得心痛至极,痛感那么真实,把她生生得痛醒!这种梦她做了三次,一次是梦到离婚,已故的婆婆也出现在梦中,他们抱走了孩子告诉她以后不能再见孩子,她看着婆婆怀里的孩子心如刀绞;一次梦到的还是离婚,看到一个新的女人挽着赵亮的胳膊,和赵家人一起离开,她抱着孩子成了陌路人,她真实的感受着那份屈辱、后悔和孩子没有了亲人疼爱的痛;再一次她梦到找不到了孩子,她在梦里疯了一样地哭,最后心痛醒来,满脸是泪。这三次身心俱创的梦境感受,让她仿佛亲历了三次不同的人生预演,过分真实的感觉让她害怕,也让她不再轻言离婚。
“咚咚咚!咚咚咚!”
“慢点,上次摔了忘记了!”
恍恍惚惚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女人尖利的喊话声把廖新兰从梦里拉回来。她睁开眼睛癔症了一下,缓缓地打量了一下屋子,回过神来,原来她躺在自己家里。屋子暗了下来,楼道里脚步杂踏,楼下也穿来孩子的嬉闹声,原来已经傍晚了,大人接孩子回家了,上班族也陆续回家了。她睡过头了,她不在乎。女儿还在旁边呼呼地睡着,温热的气息扫着她的耳畔,让她心生爱怜。她转头看着孩子,孩子睡姿没有换过,还是那种不健康的青蛙式,眼皮一动不动,这孩子还没有做过梦呢,也是,一个脑袋空空无欲无求的孩子怎么会做梦呢?她躺着不想动,天黑了,家里静悄悄的更显冰冷,虽然平常也一直这样,可那是不一样的。这种冷冰冰的区别,就像一个重犯被判无期的绝望和得知自己三天后就要执行死刑的绝望一样的不同。赵亮还活着不常常在家,和这个人彻彻底底底没有了是不一样的。从前她觉得自己人生跌入了谷底,现在发现谷底还有一道门,通向更深的黑暗。她的人生,不会再反弹了吧?
她缓缓地坐起来,头昏昏沉沉的,摇一摇感觉有点痛,她最讨厌的状态就是这样,好像一个年迈的老妇人。她揉了揉太阳穴,她不能像一个老妇人,她得永远保持充足的精力,她已经被剥夺了可以倚老卖老的资格。她半睁着眼睛,回想刚刚的梦境,在被吵醒前,她梦到了赵亮,在梦里她完全没有赵亮已经死了的意识,甚至在梦里她还有一丝意识感到纳闷“为什么会梦到他”,他们像日常那样呆在一所叫做家的房子里,她还在忙着做饭。她觉得一定是这两天满脑子都是赵亮和赵家的事情才会梦到他,而且梦境是日常的样子。相处这么多年,她几乎没有梦到过赵亮,哪怕在热恋的时候。据说有研究表明,当你梦到一个人时,一定是那个人在想你,她刻意留意过自己的梦,觉得有一定的道理,她也觉得赵亮从不想她是符合他的特点的,他是一个只爱自己的男人,他爱女儿也是爱自己的表现,女儿和他长着同一张脸,又有着他缺少的狡黠和永远的纯真,说人见人爱也不为过。
她下了床,缓慢地走到厨房,浑身没有力气。她怀疑人的体力真的是由肌肉产生的吗?为什么此刻她觉得身上的力气和心一样空荡荡的呢,而她并没有生病。她冲了一杯咖啡,想提提神,缓解一下头脑的沉重感,然后把女儿叫起来。
小口啜着咖啡,手心里的咖啡杯给了她温暖的回应,她用一个拇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温暖的杯身,呆呆地望向窗外。楼下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互相打着招呼,有人急匆匆地往家走,有的慢悠悠地闲晃,扎堆嚼舌根的“老年俱乐部”还没散场,他们多是不用带孩子也没有子女来啃老的老年人,实在是清闲得过分,又舍不得花钱精致自己的晚年生活,所以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打探并散播别人的事情上。有些麻雀还有看不清品种的小鸟在低空中略过,自在得很。一切都是平常的样子,只要不发生天灾人祸,一切都像月亮的圆缺一样有规律,什么都不会因为她的家里没有了支撑而改变,聊天的人不会因为她觉得刺耳或刮躁而降低调笑的音量,老年俱乐部也不会因为她的凄凉而放过对她的品长论短。一切都不会因为一个普通人的死亡而改变,就像不会因为一个普通人的降生而改变一样。
而她要被更彻底地改变了。
放下杯子,她到卧室把灯打开,看着女儿酣睡的面庞,红扑扑的,忍不住亲了一口,满是怜爱。
“可怜的孩子啊”她忍不住叹息,眼睛又湿了。
她掀开被子,闻到一些异味,用手一摸,女儿果然又尿床了。这一觉睡得太久了,嗜睡是孩子的症状之一,从来不能自己醒来要求上厕所,大小便的节奏全靠她来掌控。每次发生这种情况,她都责怪自己没控制好时间,当心情烦乱时也会忍不住教训女儿一顿,怪她学不会自己起来上厕所,事后又自己怪自己不能自控,明知道发脾气也改变不了什么还让自己那么面目可憎!可是,她做不了西西弗斯!
这一次,她一声不响的给女儿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把床上弄脏的被单毛毯清洗了,再丢进洗衣机。时间已经很晚了,她没空啰嗦,也没心情啰嗦。这就是她的生活,有时只要睡前给孩子洗一次澡,有时会完全乱了套,一天给孩子洗换五六次,床单可能要换两三次。无论她怎样不断的调整方法,都不能跟上一个残疾孩子的变数。自从女儿确诊之后,她就从朋友圈里慢慢消失了,彻底的告别了从前的生活,告别了正常人的生活,告别了她早先规划成蓝图的生活,成了一个边缘人,她在生活里战斗,一个人的战斗。倒不是完全没有朋友,总还是有一两个真心关心她的朋友,值得她据实以告。不过有那么一句话“你没经历过我的痛苦就别劝我大度”,每次朋友看似关心的建议和劝慰显然是没预习过功课的,并没有弄清楚她的实际感受和真正的需求,总是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让她排斥。就好像想做慈善的人跑到贫困家庭捐赠了几盒脑白金,然后合影留念,心满意足的离去,被助人即使愤然也要礼貌道谢。他们才不管你这里正阴云密布,开心的向你炫耀着精美的食物,美好的聚餐,孩子的优秀,这些都何其残忍,至少在她痛苦到几近抑郁的那两年是残忍的。所以,她不像任何人诉苦,一个人扛着,弱者会获得别人的同情,同但情是人类多种不能持久的情感中的一种,甚至有些人的同情仅仅是为了感动自己,而她不接受同情,更不愿意成为别人自我感动的工具。不是都说为母则刚吗,做她这样的妈妈更要无比刚强。
女儿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情,等着妈妈发脾气,安静的呆在一边不发出声音。她看着女儿小心翼翼的样子,一阵心疼,蹲下来,把小小的身子搂进怀里,抱得紧紧的,把脸贴在女儿小小的胸膛上,听着那节奏分明的心跳声,心里安定下来,多了几分勇气。这是她常常做的事情,每当她感觉迷茫、无助、绝望的时候,就把耳朵贴在女儿的心脏位置,去听那有力的跳动,那嘭嘭嘭的声音证实着一个鲜活的小生命,是生的声音。这个小生命是她的,是倚仗着她才能活下去的,而且要永远的依仗着,直到生命的尽头。这些都提醒她,她要振作!振作!振作!在女儿很小的时候,她也喜欢这样听,那时和现在的心境不一样,孩子实在太可爱了,让她觉得不真实,她不敢相信是自己生下了这么可爱的孩子,她总是陷入这种错觉,就常常地去听孩子的心跳,听了以后就觉得安心又幸福。她太爱这个孩子了,爱得始料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