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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少年锦时

你是天

你是地

你是诸神的旨意

01

唐家祖屋是乌衣巷里占地面积最大的宅子。

据说祖上是名门望族,后来落没了,独留一处大宅院。如今只剩下唐玉阶,她没有兄弟姐妹,父母过世后,也没有成家立业,一个人过日子。

才情却惊人,尤其是那一手好字。

也难怪她肯敞开门收学生之后,会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抢着把孩子送过来。

跟唐玉阶学书法的孩子,有一半是趁着暑假从各地赶来的,路途遥远,回家不方便,就住在这里,后院相当于一个小型宿舍。

林岁寒初来乍到,还不怎么熟悉地方。

整个后院划分为东西两大块,中间用竹林和树木隔断,各自围成一个四合院的结构。东边主要是佛堂和唐玉阶的书房与卧室,是主人家的地盘。客房全部在西边,学生们被安排在西院,住的是两间大房,男女各一间,铁架床,上下铺。

好巧不巧,女生的那一间房住满了。

林岁寒放下行李,气喘吁吁地坐在台阶上歇气,盯着屋檐下摆着的那排红红绿绿的脸盆和水桶发呆。

面前的竹竿上还晾满了大小不一的毛巾。风一吹,一条小手帕从天而降,飞到她脸上。

她有气无力地扒拉下来。

唐玉阶一过来,就见这姑娘瘫坐在地上。

“东西收拾完了?”她看着林岁寒脚边的箱子,明知故问。

“老师!”林岁寒“嗖”地站起来,“女生的房间住满了。”

“那你就只能单独住一间了。”

“行。”

林岁寒求之不得。

唐玉阶拿着串钥匙,领着林岁寒去仅剩下的一间客房。

这间客房地方不大,但一个人住足够了,有床有桌,积了灰尘,擦擦就干净了。

“谢谢老师。”

唐玉阶不多逗留,让林岁寒自己打扫卫生。

林岁寒去找撮箕和扫帚,刚跨出一步,隔壁原本紧闭的房门从里面打开,睡眼迷蒙的少年肩上搭着条灰色条纹的毛巾,正要去洗漱。

两人迎面撞上。

看清来人,陈熠宵咂了下嘴,阴魂不散。

丝毫没有要让步的意思。

林岁寒昨晚也熬了夜,眼睑下挂着暗青的两道弯弧,黑眼圈太明显。她先是一愣,然后主动靠边。

您先请嘞。

陈熠宵站着没动,垂着视线,看向她胸前,盯了好几秒。

“哇,你流氓啊!”林岁寒双手抱住自己,怒目而视,狠狠地瞪陈熠宵。

瞪了一眼之后,她觉得有些蹊跷,发现陈熠宵身上的衣服眼熟。

她再低头看看自己穿的,胸前的LOGO(标志)瞩目,可不就和对面的人一模一样。连颜色、款式,都是复制粘贴的。

撞衫了。

她和他撞衫了!

林岁寒穿衣服不修边幅,向来只图舒服,夏季常常买男款T恤,宽松舒适。今天身上穿的这件,是某品牌的盗版货,她从批发市场淘来的,当时老板娘开价110元,被她一口气砍到了35元。

而毫无疑问,陈熠宵的这件是正版。

林岁寒的笑容里透露出一丝尴尬。

她决定将这件衣服打入冷宫,宁愿披个麻袋在身上,也不会再碰大魔王的同款T恤了。

“你住这间房?”陈熠宵突然问。

“是……是啊。”林岁寒底气不足地说,“今天刚住进来的。”

陈熠宵两三步越过她:“邻居啊。”

平淡冷漠的三个字,像有些感慨,又似乎只是随口一说,林岁寒却仿佛闻到了杀气。

林岁寒花了五分钟接受了陈熠宵住在她隔壁的残酷事实。

“他一个人住的。”后来温岑知告诉林岁寒,“听说是因为不愿意跟别人住一起,就给他安排了单独的房间,没想到就在你隔壁,不得不说你们两个还真的很有缘。”

“哼!”林岁寒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凭什么他说单独住就单独住啊?”

“你不知道陈政给唐家砸了多少钱。”温岑知知道不少内情,想了想,说,“唐老师那一阵子……好像很缺钱呢。”

林岁寒怔住了。

唐玉阶那样的人,仿佛永远跟“钱”这个字眼扯不上关系似的。

“她是常年不在家、走南闯北的背包客,唐家的宅子都快荒废了。她去年突然回了信山市,就一直待着没走了,听说是因为旅途中收养了一个孩子。那孩子身体出了点儿问题,就带回来养着了,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真的假的?”

温岑知不太确定:“我也不知道,那些都是听我妈说的。”

林岁寒倒忘了,温岑知有个神通广大的妈。

“只不过,我在这边学书法也有半个月了,没看见有什么收养的小孩。”一不小心“歪楼”了,温岑知拉回正题,“既然陈熠宵住你隔壁,你就小心点儿,别跟他起冲突,别惹他。”

林岁寒想,她哪敢惹。

温岑知怕她不以为意,故意说:“看到他脸上的伤了没有,打群架打的,都说他跟六中那帮混混杠上了……”

“跟六中的人杠上?初中生敢惹高中生,有点儿厉害啊。”

“总之,你离他远点儿。”温岑知警告道。

“我尽量吧,毕竟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想避也避不开呀。”林岁寒说。

“也是。”

“不如你告诉我,如何挽回一段逝去的感情。”林岁寒咳嗽了一声,“换句话说,就谈谈怎么弥补我之前骂他暴发户的过失好了。”

林岁寒想着,在唐家,免不了跟陈熠宵碰面。既然她和他之间结了梁子,她老躲着也不是办法,主动把这梁子解开不就得了。

“总之,你就是想讨好他呗。”温岑知鄙视她这个狗腿子。

“这还不简单,”作为一名学霸,温岑知告诉她,“人都喜欢听好话。你之前背地里损他,被他听了个正着,现在夸回来不就得了。”

“有用?”林岁寒持怀疑态度。

温岑知突然来了一句:“你怎么这么矮,长得跟个冬瓜似的,穿得还不如叫花子,揣个破碗去天桥下坐着生意一定很好,心眼儿小又记仇,你这样的人一定没什么朋友吧?”

林岁寒气得眼眶发红:“狗贼,拿命来!”

不等她发飙过来勒他脖子,温岑知立马改口:“你今天真好看,眉毛好看,眼睛好看,鼻子好看,嘴巴也好看。”

夸得真敷衍。

“怎么样?”温岑知问,“是不是前面听了特生气,后面听着就舒坦了?”

林岁寒沉浸在他的人身攻击中,被狠狠打击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坦言道:“没舒坦,还是想掐死你。”

温岑知决定再夸一夸她:“你生气的样子也很好看。”

“呕——”林岁寒做呕吐状。

温岑知问她:“有没有觉得好受点儿?”

“好像还是没有。”

“那可能是我夸得不到位,程度不够深。”温岑知一本正经地坑他的小青梅,“无论你之前说了什么冒犯了陈熠宵,之后你往死里夸他,夸到他把不好的话全忘了,只记得你的甜言蜜语就行。”

“真的?”她怎么感觉不是很靠谱。

“当然是真的了!”温岑知拍胸脯保证,“以我每年考年级第一的智商担保!”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你爱我有几分……”温岑知的手机又响了。

他接完电话回来,林岁寒不由得跟着刚才的调子在哼歌:“为什么你的午睡闹铃和来电铃声都是《月亮代表我的心》?”

“喜欢邓丽君啊。”

“我觉得你这个人很有品位。”

温岑知想得挺远:“以后找女朋友也要找个人美嗓音甜的,像邓丽君那样的。”

林岁寒挠挠下巴:“那我还挺期待的。”

温岑知朝她摆了摆手:“我先走了,回家赶晚饭。”说着拿起凳子上的书包,沿着小径朝唐家后门走去,走后门更近。

夏日黄昏过后,天已经暗了,云层低低压着。

空气溽热,风是闷的,心坎里像堵了一团被汗液浸湿的棉花,让人不太舒畅。估计马上会下大雨,视线范围内勉强还能看清,温岑知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天空惊雷乍现,轰隆响。

翠竹掩映的走廊尽头昏沉,灰蒙蒙一片,地上蹲着一个人,一动也不动。

温岑知冷不防一眼瞥去,惊得眼皮都跳了跳。

手电筒的光往前一送,妖魔鬼怪无处遁形。他定睛再看,确实是个人没错,脑袋还反光。

嗬,小光头。

已经来不及走,豆子似的雨点已经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温岑知跑到檐下躲雨。

蹲着的小光头仍没动静。

就刚才被手电筒的光刺得眼睛眯了下,偏了偏头,眉间用力地皱出了好几道褶子。

温岑知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儿,走过去一看,奇怪了,确实是个不认识的生面孔。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

见人没反应,温岑知说:“那我走了,你继续待着。”

走了两步,身后响起一道声音:“我头疼。”

廊外雨声轰然喧哗,瞬间将细微的话音吞没,她重复了一遍:“我头疼。”

不管三七二十一,温岑知赶紧过去把人背起来去找唐玉阶。

大雨斜着飘进了长廊,零星的雨点飞溅到脸上,温岑知小心注意脚下有些打滑的路,视野中隐约有光,只能勉强视物。

“你要背我去哪里?”走了一段,背上的人忽而贴着他的耳朵问。

“带你去找唐老师。”温岑知想也不想地说。

“谁说我要去找她了?”

温岑知的脚步停下来。

背上的人继续说:“你放我下来吧,我没事了。”

声音干净,偏中性,有种雌雄莫辨的感觉,也没了刚才装出来的可怜和委屈。温岑知立马反应过来,他可能被耍了。

小光头从温岑知背上跳下来,和他面对面站着。

离这么近,隔着一两步的距离,也没办法把对方的面目瞧个真切。

一场大雨来得急,去得也快,没几分钟就停了。

雨水顺着瓦缝间的沟壑滚落,滴进土里。

“你叫什么名字?”她笑嘻嘻地问温岑知,还沉浸在成功地捉弄了别人的得意之中,声音听起来都是飘着的。

温岑知只是看着她。

“我叫唐拾。”她说。

她抬脚踢了踢温岑知的鞋尖:“喂,我就骗了你一下,你不会生气了吧?”

“你没事儿就行。”温岑知也没什么脾气,按原路折回去找刚才被他情急之下扔地上的书包。

唐拾小跑着跟上去,一路跟到后门口。

“哥们儿,你怎么回事?”温岑知一手扶在门框上,转过身,“你跟着我干吗?”

唐拾觍着脸:“见你长得好看,就想送送你。”

这黑灯瞎火的,她能看见啥。

“对了,”她拽住他的书包。温岑知没有防备,松了手,书包啪嗒一声掉在泥泞的小道上,“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温岑知咬牙切齿地笑了笑:“你爸爸。”

温家家教一朝毁。

02

《马屁精修炼手册》第一招:夸他,你是天,你是地,你是诸神的旨意。

林岁寒在小本子上记下要点,决定要好好实践,灵活运用。

她正得意着,就到了唐玉阶要检查功课的时候。

唐老师平日里看上去一点儿也不严肃,慈眉善目的,一旦到了关键时候,手里掂着一根扁长扁长的翠青色小竹条。

一教鞭下去,绝不会手软。

有两类学生常在唐玉阶手下吃鞭子:一类是上课不专心的,浪费时间、浪费金钱来唐家上这一堂课,十分可耻;另一类是性质更加恶劣的学生,根本不听管教,且屡教不改的。

林岁寒属第一类人,陈熠宵是第二类。

这才几天,两人已经被唐玉阶单独拎出来好几回了。

满脸冷漠的少年和心虚不已的女孩,并肩站在榆木雕花八仙桌前伸出双手,唐玉阶一顿“竹片炒肉”横扫过去,声音清脆。

林岁寒的眼泪差点儿掉下来,又猛地缩了回去。

一汪狭窄的余光映着旁边陈熠宵的脸,这厮跟没有痛觉神经似的,眉头都不皱一皱。

要知道,唐玉阶打他必然比打林岁寒用了加倍的力道。

林岁寒忽然有点儿同情他,难兄难弟。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们就该做朋友!

“下次上课要认真听讲啊。”唐玉阶打完一顿给颗红枣,摸摸林岁寒的头。

林岁寒连忙点头。

“疼不疼?”唐玉阶问。

林岁寒睁眼说瞎话:“不疼,老师教训得都对。”

“会说好听的没用,好好练字才是正经。”唐玉阶说,“我看了你的作业,是有进步的,慢慢坚持下来会有收获。”

一种莫名的愧疚感涌上心头,林岁寒不太敢抬头看唐玉阶。她捂着火辣辣的手掌回到座位上,平复一下心情。

当了太久的差生,被忽略惯了,突然遇上这么一位老师,她也有点儿措手不及,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课间,她趴在桌子上歇了会儿,又马上恢复精神,去找人玩扔硬币。无聊至极的游戏,也能玩出一朵花来。

路过陈熠宵的课桌,视线往宣纸上一瞥,她时刻牢记自己的任务,不就是夸人嘛,灵感顿时如泉涌,张嘴就来:“哇,这是谁写的字,颇有东晋王羲之的风范。”

正在玩手游的陈熠宵嘴角一抽,心想唐玉阶听见估计得被她气死。

“‘未知东郭清明酒,何似西窗谷雨茶’这一句里,最后这个‘茶’字,写得尤其好,横是横,竖是竖,撇是撇,捺是捺,一点儿都不含糊……”

连陈熠宵都听不下去了,三两下把桌面上的宣纸团成一卷,塞进抽屉里。

林岁寒疑惑,没夸好?

陈熠宵仰着头靠在椅背上,下颌和颈部的线条绷着,垂着嘴角,看她的眼神充斥着满满的不耐烦。

那意思是,你还不赶紧走?

林岁寒被他那样的眼神看得发怵,一时口不择言:“你看那天上火热的太阳,就像你圆圆的脸庞。”她说完,自己一抖,大热天的心里一凉。

陈熠宵冰山似的脸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眼神冰冷冰冷的:“滚。”

后来,林岁寒发现陈熠宵跟她相处的日常里,有三句口头禅:

——离我远点儿。

——神经病。

——滚。

03

《马屁精修炼手册》第二招:记住他的生日,送他生日礼物。

第一招把人往死里夸,这点子失败了。林岁寒瞧着陈熠宵这两天看她的目光似乎带火星子,不太友善。温岑知说人家可能是被她夸蒙了,心里可高兴,表面装冷酷。

现在中二少年不都爱装酷吗?

温岑知坑人,让她再接再厉。

林岁寒觉得她要是再接再厉,可能小命就要交待在陈熠宵手上了。

不急,这招不行,还有另一招。

中午吃饭,林岁寒眼尖地发现陈熠宵碗里有两个荷包蛋,是张婶开小灶给的。他却似乎不怎么领情,把蛋整个儿埋在饭里,没怎么动筷子。

林岁寒逮着时机问张婶。

张婶说,今天小熠生日,寿星吃鸡蛋。

张婶也不知怎么回事,似乎格外中意这少年,喜欢之情溢于言表,平时也对他多有照顾。每次唐玉阶罚他,只要张婶在旁边,必然帮着求情说几句好话。有时她还刻意从家里捎两块西瓜过来,叫林岁寒看着眼馋。

可谁叫她没有平白惹人青睐的天赋。

获得了重要情报,林岁寒又心生一计。

等傍晚唐玉阶下了课,林岁寒拖着温岑知去蛋糕店买生日蛋糕。

温岑知心里不是滋味:“我生日也不见你这么殷勤。”

“咱们俩谁跟谁啊,咱们俩之间的感情不需要这些虚伪的物质来维持。”

“我觉得很需要。”

浓郁到散不开的奶香味在鼻尖萦绕,林岁寒经不住诱惑,先给自己和温岑知挑了两个芝士面包,问:“你请客吗?”

“你能要点儿脸吗?”温岑知嘴上这么说着,双手却开始掏钱包,忍不住质疑,“你有钱给陈熠宵买生日蛋糕?”

“攒了点儿零花钱。”

“够给他买生日蛋糕,不够给我买芝士面包?”温岑知怎么想都觉得不太舒坦。

林岁寒惊悚:“你难道吃醋了?”

温岑知抬手,抽了张五十元的给前台收银员结账,仍觉得不解气,手腕往旁边一拐,屈起食指在林岁寒脑门上敲了一下。

“疼……”林岁寒龇牙咧嘴,“你当我脑袋是木鱼啊!”

说起谁的脑袋像木鱼,温岑知想起来一个人——小光头唐拾。

在蛋糕店里来来回回走了几遍,林岁寒最终挑了个榴梿千层。

“你确定吗?”温岑知提醒她,“自己都不喜欢榴梿味儿。”

“他跟我相克嘛,我不喜欢的,他一定喜欢,就买这个没错了。”

“行吧,你自己做主,后果自负。”温岑知说。

林岁寒隔着玻璃点了点:“那就这个了。”

出了蛋糕店,旁边就是小吃街,两人又胡吃海喝了一路。晚饭还没消化,肚子里明明还撑着,林岁寒消灭起烤串来也毫不嘴软。

出了一身黏腻的汗。

钻出密不透风的人群,能拧出几滴水来的衣服贴在身上,林岁寒小弧度地掀起衣角扇了扇风,温岑知感慨:“女流氓啊。”

“我没把你当男的,你也别把我当女的。”

林岁寒把蛋糕交给他,自己腾出手来,摸出一个黑色的皮筋,揪起额前那一绺儿被汗湿的薄刘海,顺了顺,扎成一个冲天鬏。

凉快多了。

“你得送我回唐家啊。”

“谁说了要送你?”

“吃那么多,就要多走走,消消食,我都是为了你好。”

“那我谢谢你。”

“不客气,应该的。”

走到乌衣巷口,林岁寒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晚上一贯安静的巷子,今日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温岑知也纳闷:“怎么回事?”

进了唐家的门一看,院里聚着好多人,唱戏的戏班子和看戏的邻里。

林岁寒明白过来:“这……这阵仗是不是有点儿太隆重了?”还没见过哪个少年过生日,家里会给请戏班子唱大戏的。

果然暴发户家的儿子就是不一样吗?

林岁寒干脆后退几步,站到菜圃外边垒起的水泥砖上,视野更开阔。温岑知不知从哪儿顺来一杯冰镇西瓜汁,喝一口,沁心凉,沉闷的暑气又退散了一分。

他们来得晚,临时搭建的台子上演员又换过一批,灯光灭了,又重新亮起。投射出的巨大光柱看上去灼热逼人,像夏夜中升起的一轮太阳。

最后一出戏,唱的是《思凡》。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奴把袈裟扯破……”

戏中人窈窕身段,清规戒律罔顾,乃尼姑思凡。

台下,温岑知被两只蚊子缠住,手臂上鼓起一排整整齐齐的小包,挨个儿数过去:“一,二,三,四,五。”

林岁寒顺口接道:“上山打老虎。”

台上,戏班子撤了,登台的是个小光头。

话筒被她拿在手里,她说:“感谢大家今天过来捧场,让我们祝陈熠宵生日快乐!”

话音刚落,烟花齐鸣,绚烂地在夜空中炸响。

林岁寒和温岑知目瞪口呆。

林岁寒:“好大的手笔……”

温岑知:“怎么是他?”

今天晚上陈政替小儿子准备了生日宴,唐玉阶和陈熠宵吃完饭刚从酒店回来,隔着两扇院门就听见了那声响亮的“生日快乐”。

然而,事情没这么简单。

站在高台上的唐拾一眼看见二人,飞快地朝陈熠宵跑过去:“寿星公回来了啊,麻烦结一下账……”她冲他伸手,“请戏班子的钱,还有请大家喝西瓜汁的钱。”

林岁寒离他们近,听得一清二楚,差点儿惊掉下巴。

这光头胆子不小啊!

半个小时后。

戏唱完了,台子拆了,看热闹的人散了。

唐家只剩下师生五人和半院子的果皮纸屑。

一地狼藉,篱笆旁的几株打碗花蔫头耷脑地垂着花叶,树梢上蝉鸣不歇。

唐玉阶发话了:“说说吧,怎么回事?”

林岁寒和温岑知乃两名吃瓜群众,默默看着。罪魁祸首唐拾一点儿也不畏惧,笑容堆砌在那张面具似的脸上,理所当然地说:“陈熠宵生日,我替他庆祝啊。”

只不过,她请的戏班子,最后是陈熠宵付的钱。

唐玉阶说:“行,你把院子里的垃圾清理干净了,这事就算过去了。”

“凭什么?”唐拾拒绝,“我不。”

唐玉阶看向林岁寒:“去给我把竹鞭拿来。”

“你要打我?”唐拾有恃无恐,“我是病人,还在休养中。”

唐玉阶被气笑了。

林岁寒是个喜欢看热闹的,飞速将教鞭送到。唐玉阶接过,唐拾被追得四处逃窜,她大声叫嚷着:“来人哪,唐老师虐待养女啊!”

等会儿……养女?

温岑知不由得掏了掏耳朵,他没听错?

这家伙是女的?

温岑知问林岁寒,想要确认一遍:“那光头不是男的吗?”

林岁寒的表情比他还迷茫:“我不知道。”

光头,雌雄难辨的少年音,叫人先入为主,下意识地当她是个男孩子。如今再看那双清秀的眉睫、线条柔和的轮廓、单薄的骨架,小小的,无疑是个女生。

一不留神,就跑到温岑知跟前,兵荒马乱中她还不忘冲他媚眼斜飞。

狡黠的笑容,似要勾走谁的魂。

温岑知不过一个恍神,就被她拽住臂弯往前一拉,替她挡了一鞭子。

唐玉阶的教鞭落在温岑知的背脊上,火辣辣地疼。

“打错人喽。”

罪魁祸首兴高采烈地叫唤,拍手称快。唐玉阶逮住机会,揪住她的耳朵:“给我去佛堂抄经。”

听她喊疼,唐玉阶的手又不自觉松了两分力气。

指尖捏着薄薄软软的耳垂,唐玉阶说:“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心点儿?”

唐拾得意道:“这辈子是不可能了,暨秋将我托付给了你,你要对我一辈子负责的。”

听到那个名字,唐玉阶神色一黯,眼里的光瞬息退去,如同一盏孤灯被行经的风吹灭。唐拾却突然抱住她:“你别难过,我会陪着你的。”

唐玉阶叹了一口气,这下是彻底舍不得罚她了。

“你这孩子真是个孽障。”

一出闹剧终于停歇。

后来衍变成学生四人共同打扫院子,连寿星都不能幸免于难。林岁寒在十米之外也能感受到陈熠宵坏到极点的心情,她识趣地站远了。

唐拾老实了几分钟,提着撮箕瞎转悠。

转悠到陈熠宵旁边,被大魔王的煞气逼退了,她还不想死,麻溜儿转移阵地。

她转悠到林岁寒旁边:“你叫什么名字?也是跟唐玉阶学写字的?我写得也不错,你不如拜我为师吧,怎么样?”

林岁寒说:“劳烦您抬抬脚,踩着香蕉皮了。”

唐拾觉得没趣,最后转悠到了温岑知旁边:“刚才多亏了你帮我挡教鞭,谢了啊。”

这人怎么比林岁寒还不要脸呢,温岑知总算是长见识了,憋了许久的问题,终于被问出口:“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唐拾唇边溢出藏不住的笑,一甩压根不存在的水袖,捏着嗓子唱戏腔:“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染着水雾般的眸子清澈而明净,妖艳又清丽,“你说我是男是女?都告诉你这么多次了,你怎么这么笨?”

温岑知感觉有一簇火焰从脸庞烧到了耳朵尖。

他难得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几乎落荒而逃。

唐拾在身后叉腰大笑。

林岁寒瞧温岑知那样儿,哼了一声,出息!

四处粗略地检查一遍,总算打扫干净了,她现在只想冲个澡回房间睡觉。视线一瞥,看到被自己遗忘在一旁的蛋糕盒,她才想起来今天还有份大礼没送。

她尾随陈熠宵回了西院。

谁知陈熠宵一进房间门,作势就要脱衣服,T恤衫已经撩起大半,卡在腰腹间,动作戛然而止,神情不善地看着贸然闯进来的人。

“不好意思!”林岁寒赶紧转身,“我就是来给你送生日礼物的。”

她把千层蛋糕放到桌上,盖子掀开,一股浓郁的榴梿味在房间中扩散开来,自己先立即捂住了口鼻:“很好吃的,你试试。”

看她的反应,这话可信度实在不高。

“拿走。”陈熠宵站远了两步。

“什么?”

“滚。”他越发言简意赅。

林岁寒着急:“很好吃的,你好歹尝一尝啊。”

“我讨厌榴梿。”

这点倒是跟林岁寒很默契。

林岁寒端着蛋糕盒一步三回头:“真的不吃一口吗?”她同他商量,“浪费可耻,要不咱们一人一半?”

见她一只脚已经跨出房门,陈熠宵贴着她的脸把门关上。

时间接近晚上十一点半。

林岁寒对着桌子上供着的榴梿千层发愁,扔了吧,她舍不得,花了她不少钱呢。

那就只好留到明天分给其他人了。

洗漱完,她往凉席上一躺。晚上吃多了,肚子仍胀胀的,半夜也睡不着,房间里还弥漫着一股她讨厌的榴梿味儿,臭得她睡意全消。

林岁寒恼怒地捶了下床板,越想越气,抬起脚狠狠踢向墙壁。

半梦半醒间的陈熠宵感觉面前的一堵墙好像震了震,困意再次袭来,沉沉睡去。

时钟走向零点整,鸡飞狗跳很折腾的一天终于过去,他的生日总算结束了。

林岁寒的第二次作战计划宣告失败。

04

《马屁精修炼手册》第三招:关怀备至,嘘寒问暖。

等到冰山融化,将其一举拿下。

上午上课时最期待的事情,是等着下课,中午吃饭。人都要有个盼头,不然林岁寒简直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撑下去。

苦兮兮熬到十二点。

饭厅里一共摆出两张大圆桌子,饭菜都是由张婶给准备好的。

菜端上了桌,米饭装在一个木桶里,得自己动手去盛。唐玉阶还没过来,大家都争先恐后的,瞬间没了规矩。

林岁寒拿着小瓷碗站在一群闹哄哄的人中间,力争上游。

她一点儿也不退缩,使劲往木桶前钻。

眼看着就要夺到饭勺,一只手从旁边的空隙里伸过来。刚刚大家还在你推我搡的,突然诡异地安静了。

林岁寒看清,那只手的腕间有一圈字符刺青,像青色的藤蔓枝缠绕着。

林岁寒不用抬头,也知道是大魔王大驾光临。她条件反射般,下意识就谦让了,把到手的饭勺递过去:“您先请。”

她使劲儿笑,明亮澄净的眼睛用力瞪大,薄薄的粉色唇瓣弯出一道恰到好处的弧,假得很。

“别冲我笑,很难看。”陈熠宵很想把她的脸遮起来。

眼不见为净。

林岁寒大受打击,连胃口都减半了。

她冲温岑知微微笑,露一排小白牙:“你觉得我笑起来怎么样?”这可是她的招牌,上五金店买东西的哪个顾客不喜欢她这样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今天怎么就被人嫌弃了。

她需要重拾自信。

温岑知说:“跟个傻帽儿一样。”

林岁寒狠狠揍了他一拳。

晚上。

陈熠宵是被热醒的。

原本摆在床头的风扇突然罢工,呼呼旋转的扇叶缓慢地停下来。他拍了两下,不管用。

按亮灯泡后,飞蛾和细小的蚊虫顺着光寻来,前赴后继地一层层覆在纱门上。床底下点着艾草味的蚊香,隐约还有“嗡嗡”的声音时不时在耳边响起,听着真烦。

整个唐家根本找不出一台空调,唐玉阶不爱这个,钟爱拿蒲扇扇出来的自然风,还给每间客房备了一把。

陈熠宵翻出柜里的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手机振了振,是宋旬发来的微信,问他什么时候一起出去打台球。

他看了一眼,没心情回复,把手机扔回床上。

机身砸到厚实的木床板,发出短暂的一声响。隔壁的林岁寒听到动静,朝墙上敲了敲。她搞莫斯密码,上下左右,各三下。

陈熠宵直接往中间位置警告地捶了一下,把她吓得终于消停了。

再次入睡极其困难,不知过了多久,陈熠宵催眠自己失败,身上又出了汗,索性拿上衣服去浴室再洗个澡。

外面阒静,天边月亮吐露清辉,淡淡的银光洒进院中,朦朦胧胧的一片。

相邻房间的窗口透着光,看样子某人还没睡。

浴室离房间不远,陈熠宵没开走廊上的灯。他到了浴室门口,发现门敞开着,里面亮堂堂的。

洗漱台前的女孩刚刚漱完口,嘴边的雪白的牙膏沫还没抹干净,对着面前的镜子扯扯嘴角,笑了一个。

调整调整状态,又笑了一个。

唇上扬的弧度更大,她还在不断练习,一边试着调整,自己还一边嘀咕:“我觉得挺美呀。”

林岁寒越想越郁闷,白天陈熠宵凭什么硌硬她,说她笑得难看啊。

最终得出结论的是,陈熠宵不懂得欣赏。

她一偏头,心里正诽谤的那个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把她吓得不轻。

目睹了全程的陈熠宵送给她三个字:“神经病。”

他越过她,进了里边的浴室。

林岁寒看见他额头上之前留下的伤口似乎还没好,他也全然不在意的样子。林岁寒原本想叫住他,心里还是十分忌惮大魔王,洗了把脸飞快撤离现场。

她想了想,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这样总是没错的。

只要焐得久,冰山也会融化。

十五分钟后。

陈熠宵洗了个冷水澡,一身清爽地回到房间,发现床头柜上多了碘酊、棉签和纱布,旁边留有字条。

写着丑不啦唧的字:你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哦。

后面附带一个夸张的笑脸。

啊,卖萌没用。

陈熠宵把字条揉成一团扔垃圾桶里,指腹压了压额头的伤:“嘶——”

影影绰绰的月光映在窗台上。

他犹豫了一秒,林岁寒送的这些东西最后还是派上了用场。

用了她的东西,不代表承了她的情。

不代表他接受了这个人。

“林岁寒”三个字,依旧是让人非常讨厌的存在。

他想将其一脚踢走。

05

姥爷六十大寿,温岑知在唐玉阶那里请了半天假。

家里热闹非凡,舅舅家的小孩来了好几个,叽叽喳喳的,喜欢围着他转。温岑知把最小的那个抱膝上,帮她剥开牛奶糖的糖纸。

小丫头嚼得脸颊一鼓一鼓的,时不时晃两下脑袋,细软的头发蹭到他下巴。

姥爷掌握遥控器大权,两个键按来按去,调到中央戏曲频道。

又是熟悉的一幕,又是那一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为何腰系黄绦”在耳边响起,温岑知纳闷了,走了神。

嘴巴反被塞了一颗石子形状的硬糖,海盐味。

咸甜咸甜的。

小丫头跷着脚丫子:“哥哥吃。”

中午没午休,温岑知就赶去了唐家。走到厨房外边过,被张婶急急忙忙叫了进去:“小温啊,你帮张婶一个忙。”

“你说。”

“这天看样子要下雨,我得赶回去收东西,辣椒还在外面晒着呢。你替我把饭送去东院吧,就是唐老师隔壁的那间屋子。”

灶上的长形木盘上放着一荤一素和一碗白米饭。

“没问题。”

送去唐玉阶隔壁的房间,温岑知猜到只有可能是唐拾,却还是答应下来。

有过几次接触,温岑知也算清楚了唐拾的性格颇为古怪。她白天不怎么出来,就待在东院那边,几乎遇不到她。时常神出鬼没,晚间会蹿出来活动。

温岑知过去的时候,唐拾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蹲在地上斗蛐蛐,一个人玩得正起劲。

“吃饭了。”温岑知说。

唐拾听见声音抬头,乐了:“哎,怎么是你?”

“张婶有事,今天我替她送,你快吃吧。”

唐拾摇头,脸上的表情切换自如,眼角眉梢的笑意一秒隐匿,变换成痛苦的神色,抱住自己光溜溜的脑袋:“我头疼。”

演技出类拔萃。

温岑知想也不想:“我等着,我去叫人。”

唐拾叫住他,笑道:“你怎么这么好骗啊?”

温岑知提起的心一瞬间又落下,他又栽了。

永远的年级第一名,在她面前,智商频频下线。

他要走,她弃了蛐蛐追上来,堵住他。

一张脸凑到他眼前。

温岑知看清了她白皙的皮肤上有几颗小小的雀斑,散布在颧骨的位置,不难看,更像是点缀,似星星般落在她脸上。

“生气了?”唐拾笑着问。

温岑知没生气。

他闻到她身上的味道,像是鼠尾草与海盐。吹过的凉风里有海的气息,还有加了盐的椰奶香。

就像他之前含在嘴里的那颗糖。

“对不起,我跟你道歉,别气了行不行?要不我给你唱歌吧?听说你喜欢邓丽君?”

唐拾一连发问,温岑知听到他家女神的名字,终于忍不住问:“你听谁说的?”

“那天听到你的手机铃声,什么‘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之类的。”她中途哼了几句,跑调跑到太平洋。

温岑知不想再听下去:“打住。”

唐拾说:“我还会别的,你可以随意点歌,比如《我只在乎你》。”

“真的不用了。”

“那你别生我气了。”

温岑知无奈:“我真的没生气。”

“哦,那你夸夸我吧,写篇八百字的小作文。”

温岑知:“啊?”

唐拾自有一套逻辑:“我这么过分,你都没生我气,那你一定很喜欢我吧。所以啊,给你一个倾诉衷肠的机会。”

温岑知觉得他该写篇议论文,叫《论不要脸的程度》。

06

林岁寒在唐家住了一阵,她想着自己一没交住宿费,二没交学费,纯属占人便宜,于是主动帮忙干了不少活。

渐渐地,张婶使唤她的次数也多了:“岁寒,我今天得去接我孙女,你帮我买点儿菜回来,排骨、莲藕、海带这些,我列一张单子给你。”

林岁寒拿上钱出门,唐玉阶大概看正躺在摇椅里乘凉显得很无所事事的某位少爷不顺眼,于是说:“你跟她一块儿去,帮着提东西。”

黄昏时分,两人从唐家出来,一前一后相隔几步地走着,一高一矮。

陈熠宵压根不认识去菜市场的路,跟在后面,林岁寒被夕阳拖长的影子恰好落在他脚下。她偶尔回过头来跟他聊两句废话,逆着光,面庞被一层橘红温柔包覆,甜滋滋的笑容像橘子汽水在冒泡。

他从来不搭理她。

而她似乎乐此不疲,总在伺机靠近。

他和她的穿着依旧莫名相似,两人都很随性,大T恤大裤衩加人字拖,不相识的路人会误以为他们是兄妹。

林岁寒带陈熠宵抄近路赶到距离最近的一个菜市场,这里热闹喧嚣,空气里有股不好闻的气味。

林岁寒看见他脸上皱得越来越紧的眉,决定速战速决。但在摊子上挑拣起来,又嫌弃菜不够新鲜,忙着砍价。

“茄子多少钱一斤?”

“贵了贵了,豆荚看上去都老了。”

“十二块四毛,就算我十二块好了,四毛钱你能干什么,揣兜里还嫌碍事呢。”

“您这豆腐都只剩下三块了,也不好卖了,不如便宜点儿给我,您好早点儿回家吃晚饭。”

她永远笑脸对人,心里筹谋打着小算盘,嘴里蹦出来的话一会儿是甜言蜜语一会儿苛刻挑剔,叫人哭笑不得。

袖子、衣摆空荡得能再容下一个她,露出的一截手臂雪白,细长的手指在青菜叶里来来回回挑选。

这次头发绾成一个小髻,像开出山茶花苞,垂下的几根发丝沾着汗水粘在后脖颈上。

“五块五一斤?不是吧,我刚一路逛过来的,那边的大爷卖得比您便宜。”她还在周旋,不待她讲完,陈熠宵从兜里掏出钱,直接从她的头顶越过,给买菜的大妈。

“喂,你……”林岁寒着急,想让他别坏事。

陈熠宵不以为意:“暴发户不喜欢讲价。”

林岁寒:“……”

接下来一路延续这种模式,林岁寒拿菜,陈熠宵付钱,绝不多停留一秒。

卖菜的旁边还有水果摊,林岁寒看见在木盆里用清水浸泡的西瓜,有点儿馋,脚下走不动路了。她自己还有零花钱。

“老板,给我挑个甜的、小点儿的,两个人吃。”

见她这次没讲价,陈熠宵还很诧异。她递过来老板切好的一块西瓜:“东西先放一放,我请你吃。”

他眼睛的形状很漂亮,扇形内双,线条延伸至末梢时变得狭长,微向下一撇,凌厉收尾。不言不语低头看人时,便显得有些暴戾。

林岁寒一开始心里有点儿发怵,相处一段时间后,他对她的威慑力已经减半,他总不可能真的对她动手。

想到这里,她有恃无恐,笑得更加灿烂:“赏脸吃一块行不行?我这人不喜欢吃独食。”

陈熠宵估计不想再看她作妖,三下五除二把鲜红的瓜瓤啃了个干净。

剩下的都归林岁寒。

她左手一块,右手一块,每边轮流啃一口。两滴西瓜汁顺着嘴角两边往下淌,汇聚在细细的下巴尖儿,悬着,要掉不掉。她用手背抹了,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美滋滋的样子,看上去又开心又嘚瑟。

陈熠宵不忍直视,扭过头去看别的地方。见不远处有家叫墨铭轩的店,似乎是专门卖书法和绘画工具的,抛下林岁寒,他抬脚往那边走。

林岁寒朝他喊:“等我吃完就来找你——”

水果摊的老板觉得小姑娘讨人喜欢,安慰地说:“不急啊,你慢慢吃。”把自带的电扇转个方向,对准她。

林岁寒说完谢谢,就一边吃一边跟人聊了起来。

陈熠宵只听背后像有麻雀叽喳叫。她的声音极具辨识度,穿过黄昏时的热浪和市场里喧嚣的人声,抵达他耳畔。

“叔叔,您哪里人哪?”

“我听说那边的人很能吃辣……”

“孩子五岁,都那么大了,该上幼儿园了吧,这附近就有家幼儿园好像还不错……”

陈熠宵加快步伐,一脚跨进墨铭轩。

耳边终于清净不少。

林岁寒解决掉西瓜去找陈熠宵,发现他坐在里面搭着腿,蹭网玩游戏,手指飞快地点击手机屏幕。她果然高估了他。

陈熠宵打游戏打得太认真,林岁寒识趣地没走近打扰,在墨铭轩里逛了逛。

小小的店面,房梁低矮,室内暗沉。宣纸之类的都卖得很便宜,价格低廉,质量自然也比不上唐玉阶发给他们用的。唐玉阶的书法班学费高昂,学生用的文房四宝都是她亲自去厂家挑选的。

摆放颜料的木柜藏在最角落里,林岁寒在木柜前停下脚步看了许久。

“瓜吃完了?”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陈熠宵不知什么时候收了手机,站在她身后。

林岁寒收敛住愣怔的表情,脸上重新绽开一个笑,才回头,反问他:“你游戏打完了?”

陈熠宵“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那我们回去吧。”林岁寒找水果摊的老板要了一个大号的塑料袋,把买来的菜全扔里头,合并成一袋,提在手里。

她看着陈熠宵,希望他能有点儿人性,伸以援手。

奈何大魔王根本不是人。

他自动忽略了她求助的眼神,两手空空地走在前面。

按原路折返,林岁寒只带他走过一次的小路,曲曲绕绕,他居然全部记得,一个岔道也没有走错过。

林岁寒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掌心被勒得通红,时不时得换一只手,最后索性豪放地扛在了肩膀上。

他好像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她好像是累死累活的小杂役。

快到唐家大门口,陈熠宵突然停下来,朝林岁寒伸手:“给我。”

“啊?”

“肩上的塑料袋,给我。”重复第二遍的时候,他又是一脸不耐烦。

林岁寒卸下重担给陈熠宵,陈熠宵轻松地接过来,一只手提着跨进了院子里。

正在檐前打理一棵迎客松的唐玉阶见两人回来,颇为满意地夸赞陈熠宵:“也算能帮忙做点儿事了。”

陈熠宵没说话,沉默着把菜送去厨房,背影看上去似乎任劳任怨。

林岁寒甩甩酸胀的胳膊,差点儿吐血——

这狗贼心机好重!

07

晚上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林岁寒又想到在墨铭轩里看到的那些颜料,自从来到唐家,她有一阵没画画了。

打算去洗澡,她才摸到揣在裤袋里的钱。

“忘了还给张婶了!”

今天买菜的钱是张婶给林岁寒的,只一开始花了二十块,后来都是由陈熠宵掏的腰包。剩下的钱,她都得还回去。

张婶跟唐家是邻居,也住乌衣巷。唐玉阶一人守着宅院,带一帮孩子练书法,就雇了张婶过来做饭。

林岁寒绕过竹林和一丛小树,听见不远处传来说话声,唐玉阶坐在石凳上乘凉,张婶也在。

林岁寒心说正巧,打算过去还钱,隐约听到张婶在跟唐玉阶讨论她。她脚步不由得一滞,站在茂密苍绿的树丛后,没有走出来。

张婶嗓门大:“从幼儿园接完人回来,我打菜市场旁边过,正巧看见她一个人在吃西瓜。买那些菜要多少钱我心里最清楚,我给她的那些,肯定是有剩余的……她没拿来还我,自己花了,多少有些说不过去……要是她花了,肯来跟我知会一声,我心里也好受点儿。毕竟小孩子贪玩贪吃也正常,可她半声不吭,到底是个贪小便宜的……有爹没娘,林振良忙着店里的生意,最近听说跟孟玟娇那婆娘搅和在一起,估计也没时间好好教女儿……”

手里攥着一把炸豌豆的女人正长吁短叹,话里唏嘘不已,时不时往嘴边送一颗豆子,牙齿咬起来咯咯响。

林岁寒没再听下去,从唐家后门走了。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不停地跑着。

晚上路灯一盏一盏地亮着,昏黄的光晕散开,铺在柏油马路上。

身边车流如梭。

不知不觉,竟跑到了家门前的岔路口。

林岁寒连腹稿都打好了,就跟林振良说,我不喜欢学书法,也学不好,压根没兴趣,在唐家占地方还碍事,从今天起回家住,你赶我,我也不走。再说你凭什么赶我走,五金店也是我家,你是我爸。

林岁寒的犟脾气上来了。

“岁寒?”

碰上个互相熟悉的邻舍,林岁寒打招呼叫婶婶。对方神情惊喜,似碰见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哟,还真是你呀……有好些天没看见你了……”

“你到哪儿去了呀?”对方笑个不停,“听说你去唐家学书法了,住在唐家,怎么这么快就给你后妈腾地方啊?”

真假参半的玩笑话,句句扎人心窝子。

林岁寒没回话,对方讨了个没趣,扭着腰肢走了,嘴里碎碎念道:“你自个儿回去看就晓得啦。那个孟玟姣,算是赖上你爸爸喽……”

五金店里亮着灯。

林岁寒在窗外看了会儿,林振良在跟一个女人说话。那女人叫孟玟姣,孤身一人,租住在五金店对面街的楼上,跟林振良认识有几十年之久,据说两人是初中同学。

孟玟姣去年搬过来这边,经常来林家走动,林岁寒听多了风言风语,不相干的人老说她要有后妈了,她心里硌硬。

她对这个突然冒出来闯入他们父女俩生活的女人没有多少好感,直接跑去跟林振良说,让他注意注意自己的行为,带好头。

林振良看她一本正经的倔样,又好气又好笑,说小孩子懂什么。顺便把她训了一顿,这事就算过去了。

林岁寒本以为不会再有下文,结果现在看着孟玟姣在剥葡萄,玫瑰色的指甲捏着果肉送到林振良嘴边,后者张嘴就吞了。

两人相视一眼,甜甜蜜蜜地笑着。

林岁寒胃里莫名犯恶心。

骗鬼!去他的老同学!

她暴躁地踢了一脚墙壁,心里把会的脏话全骂了一遍,又转身跑了,家也不想回。

08

陈熠宵看了眼时间,走出沸反盈天烟雾缭绕的酒吧,脱离了冷气包裹的环境,室外的热风无孔不入,钻进宽大的衣摆。

宋旬跟着跑出来,一手搭上他的肩膀:“你干吗去啊?”

“回去。”他说的是回唐家。

宋旬纳闷了:“你干吗着急回去?唐老师难道还会去你房间突击检查不成?你难得出来一趟。”

“前一阵隔壁房间住进来一个人。”陈熠宵说。

宋旬一听就明白了:“是个爱打小报告的?”他抱拳捏了捏指节,开玩笑地提议道,“敢管你的事,弄死他。”

“弄不了。”

宋旬大概觉得这句带着点儿无奈的话从陈熠宵嘴里说出来很稀奇,不由得想岔了:“怎么,他打架还能比你厉害?那我倒想见见了。”

“是女生。”

宋旬顿时炸了,重点完全跑偏:“你隔壁住着个女的?”

“也是唐玉阶书法班的学生,女生宿舍住满了,她单独住一间,就在我隔壁。”

宋旬八卦之心不死,一个劲儿打听:“是跟你一个学校的吗?之前认识吗?哪一款的?长什么样儿?漂不漂亮?”

陈熠宵烦不胜烦:“你上辈子是癞蛤蟆投胎的?”

——净听你呱呱叫了。

陈熠宵往乌衣巷的方向走,没打车。宋旬闲得无聊,权当陪陈熠宵散步了,一边走一边聊着他在击剑队里的事情。

看到不远处一家店的招牌,宋旬扑哧一声笑出来:“我去,花花五金店?哪个傻子会取这么个名字?”

陈熠宵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闪烁的霓虹灯对面,猴樟遮掩下,“花花五金店”五个大字瞩目。

他想起林岁寒是怎么跟他解释她家店名的。她爸林振良想发财想疯了,取店名时,“发”字是首选。结果普通话不标准,注册登记的时候,不知怎么就弄成了“花”字。

她说起这件事时,一脸幸灾乐祸乐到不行的样子。

“我隔壁的。”陈熠宵突然说。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叫宋旬摸不着头脑。但他几乎立马反应过来,惊喜地问:“这家店是住你隔壁那女生家开的?”

“嗯。”

“哈哈哈……”宋旬笑得停不下来。

“碍着你的事了?”陈熠宵只想赶紧把人打发走,“你们击剑队怎么这么闲?”

宋旬接到教练电话,钻进出租车里,冲他挥手:“宵儿,改天见!”

陈熠宵咬牙:“宵你大爷的。”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低头删手机里的垃圾信息,在拐弯的街角处跟人撞上,狭路相逢。

抬眼,就见林岁寒红着双眼睛,跟兔子似的,明显刚哭过一场。

她面对他,脸上终于没了讨人厌的笑容。

林岁寒越过他走开,沉默着,没有只言片语。这一刻像把假面收起来,露出了真实的脸,她的神情倦怠而冷漠。

她没有回唐家,漫无目的地走着,到了河边。

黑沉沉的河水悄然无声地缓缓流淌,她干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后俯身在草地上捡了几颗石子,往河里一扔,水面一连切出三串水花。

手里一把石子都丢完了,她四处扫了一圈,发现一块大的鹅卵石,半边嵌在土里。

她像终于找到了目标,用小树枝一点点把泥土刨开,把大石头挖出来,费力地抱在胸前。然后一步步又走到河边,用力一抛。

砸出一声巨响。

溅了自己一脸水,她咧嘴笑了,心情好了点儿。

真是个神经病。

陈熠宵在岸边看了半晌,得出这么个结论。

他从树底下走出来,林岁寒大吃一惊:“你怎么也在这里?”

现在已是夜深,已经到十点半,路边少有行人经过。当时见她没朝唐家的方向走,又看她情绪不太对劲,终归还是不放心,陈熠宵就鬼使神差地跟了过来。

结果这人根本没有防范意识,完全沉浸在个人世界里,对外界的危险毫无察觉。

“什么时候回去?”他问。

林岁寒呆滞了片刻,总算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你要等我一起吗?”

“抓你回去邀功,明天的早课就能免了。”

林岁寒一听就慌了:“你夜不归宿!”她决定先发制人,“身上还有烟味!肯定抽烟了!说不定还喝酒了!”

陈熠宵居然笑了。

笑得林岁寒心里一凉,直接?了:“我错了。”

“刚刚纯属胡说八道,虚构情节。”她心虚又悸然,“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行不行?”

看她这副样子,元气恢复了八成,讨好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

破天荒地,陈熠宵竟然点了一下头。

忽然起风,凉爽地扑面而来,毛孔都舒张了,把人心里的那一丝郁气卷走。

林岁寒的整张脸都隐在路灯的阴影里,身边的少年比她高出不少,他看见她头顶的发丝被吹乱,翘起一撮呆毛。

两个偷溜出来的人,默契地没有说话,享受了这一阵晚风。

回到唐家,大门已经关了。

两人悄悄走后门,也落了锁。

林岁寒摩拳擦掌,攀着墙边的树枝,翻上墙头,就见陈熠宵不紧不慢地从兜里掏出钥匙。

“你……”林岁寒一时语塞。

大魔王为什么会有钥匙,翻墙不是更符合他问题少年的状况吗?

林岁寒骑在墙头百感交集:“你有钥匙不早拿出来?”

陈熠宵理所当然地回:“你也没问我。”

他开门,先她一步进了院子。

林岁寒这才发现墙头太高。

“陈熠宵——”她迟疑地叫住他,讨好地笑着,“帮个忙。”

几乎没有悬念,他选择置之不理。

林岁寒叹了口气,本来也没对大魔王抱太大期望。她咬咬牙,觉得自己勉强还是可以的,往下一跳。

成功着陆,没摔,就是脚震得发麻。

当晚,她翻出藏在柜子里的画纸和颜料,一笔笔勾勒。

画里是沉沉的夜,波光粼粼的河面。

她满腹心事,一想到林振良和孟玟娇勾搭在一起,张婶在背后嚼舌根的那些话,色调全是阴郁压抑的,泛着冷。

下笔也越来越粗糙。

再画了一个她。

只有她。

她把头埋进臂弯里,眼睛是酸涩的。

风把画纸吹得翻飞,重新捡起来,再添寥寥几笔,这一次,她身边多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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