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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一枝花落入虎口

第十八章 一枝花落入虎口

晚饭的时候,张家大院正房里只有高凤鸣和秀芹两个人。炕上放了一张长方形饭桌,高凤鸣盘腿坐在炕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秀芹忙上忙下。秀芹从盆子里拿出一个大肚铜酒壶,又拿了一小酒盅放到饭桌上:“大叔,我给您斟上,您慢慢儿喝,哎哟,烫大劲儿了,这扯不扯,大热天的……”

饭桌上摆着一盘黄瓜菜,一盘油煎“岛子”,两碗土豆炖豆角。高凤鸣喜欢吃鱼,他乐呵呵地拿过一条鱼来,看了看,嗅了嗅,说:“真鲜亮啊!说起来,人真是奇怪得很,守着大泡子不吃鱼,离水边远的地方的人,成天惦记着吃鱼又吃不着,瞅瞅你煎的这些鱼,外面焦里边嫩,两边焦黄焦黄的,里边的肉雪白雪白的,搁手一撕,一丝儿一丝儿的!”

“妈呀,大叔您可别夸我。你说这鱼有啥吃头,恶腥恶腥的!一辈子不吃一辈子不想,哪赶上我这豆角炖土豆好吃。”秀芹虽这么说,可心里却是绿皮的红心萝卜——心里美得很。

两盅酒下肚,高凤鸣话就多了起来:“鱼,我所欲也……人活一个乐字,醉里尚贪欢笑,要愁哪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秀芹稀里胡噜地喝着粥,眼睛里全是笑意:“别看我听不懂你说的是啥,可我就是爱听,那是学问,对不大叔?咳,你要是年轻十岁该多好……”

“噢?怎么个好法?”高凤鸣不解地问。

秀芹说:“那二三十岁的小媳妇就能……”话没说完,她自知失言,脸腾地就红了一大片。这时,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马嘶人语,秀芹耳朵尖,她一下子从炕沿儿跳到地上:“是长贵,妈亲哪,大叔,你闺女回来了!”

声落人到,长贵和小彩凤大包小裹地跑进来,小彩凤往高凤鸣身上一扑:“爹,我可想死你了!”

长贵一边擦汗一边说道:“俺俩没坐火车,从伊兰府陈掌柜的那里来,这家伙热的,浑身上下起了一层热痱子,都说关里家热死人,我看东大山也好不到哪儿去!”

高凤鸣关切地看着小彩凤:“我闺女瘦了……”

长贵冲着外屋地说:“大嫂,麻烦你把车卸了,把马喂了,请老板子进屋喝酒。”

秀芹在外边应道:“放心吧长贵,两样一准齐活。哎呀,我还得给你们整两个菜,等着啊!可是的,怎么回来得这么快?有三个月?哎,可真的,老刘祥怎么样了?”

长贵高兴地回她:“胖了,一天到晚总是乐呵呵的。听说咱们鼓捣火磨的事情之后,高兴得不得了,好几个晚上都没睡着觉!”

义兴火磨大院小麦仓库前,上百挂大车杂乱地簇拥在一起,急于交小麦的掌包人通身是汗地嚷嚷着,抱怨着。谭增礼扯着李金宝走到马车中间,李金宝没好气儿地朝谭增礼发脾气:“有我啥事儿啊?张富明明白白告诉我管理蒸汽机房那帮烧锅炉的,大院里的事儿我操那么多心干啥呀!”

“我可告诉你小金宝,咱俩可是哥们儿,不藏心眼儿不藏话,你小子变了,学会耍奸头了,跟张富分心眼儿了对不?”谭增礼怒气冲冲地说。

李金宝委屈地说:“人家可是大东家呀,咱俩不就是个劳金嘛!”

谭增礼不以为然:“真成了滑头了,咱把劳金当好照样有吃有喝有钱攒,一年净剩二百四十块大洋,干上十年也是个富翁,回家说媳妇去!行了,把你那小心眼儿收起来,跟大哥一块儿治治蚂蚁泛蛋,总得让人家顺顺当当地卸车啊!”

李金宝无奈地应道:“行行行,收拾车老板子还不宽绰儿的!喂,你们那些车老板子,都把脸给我转过来,听我说,待在原地别动弹。哎,靠里边那排的,抓紧时间紧紧手,快卸快走,一辆一辆挨板儿卸……”

长贵一个人在义兴火磨大院内转悠,走到放置拖拉机的地方,围着两台拖拉机转了一圈,心疼地用手抚摩着明显变得“苍老”的链轨,自言自语地说:“两个老伙计,可出老力了,八百方的土地是你们两个开出来的啊!”

看完拖拉机,长贵走进义兴火磨会计房里,郑家厚见他进来,拿过几册厚厚的账本翻了翻,又将算盘子扒拉得山响,说:“你走的时候是刚过完二月二,今儿个都是小暑第六天了,阳历七月十三,真快呀,一晃有四个来月了吧?二哥,咱们金银元白面卖得太好了,下磨就拉走,都不用进仓库。二哥,咱哥仨可赚大发了,你算呐,咱们火磨转转一天,净出面粉两万八千多斤,一斤面粉赚两分钱,那是多少?五百六十块大洋,一个月就是一万六千八百块呀!你走了才几个月,就进库十来万!”

张富手里拿着两个大红洋柿子进来了,声音洪亮地说道:“到底是十二万哪?长贵,你不在家我也没细听,老三跟我说好几回了,我说等老二回来一起算,要乐一起乐要愁一起愁!嘿,我到现在也还像没睡醒似的,这一堆笨铁怎么这么能挣钱呢!这些天我就总想谢尔盖伊诺维奇他们两口子,一晃两年没看见他们了!”

郑家厚接过张富递给他的红柿子往裤脚子上蹭了蹭:“我说二哥,眼下正是咱们关里家摘水蜜桃的时候,你怎么没想办法带回来一点儿,也省得咱们哥几个没有咯哒牙的,东大山什么都好,就是缺水果!”

长贵“啪啪”地连拍了好几下脑门:“我这个死记性!我发了二百筐普兰店的水蜜桃,一是想走走人情,二是想给咱们自己的工人抹抹甜嘴。货单上填的是到五站再转苏联境内的波格拉尼一直到金花高丽火车站接货,回来好几天了,忘得死死的,我得过去看看,怕是到了!”

郑家厚咕噜一下把一大块柿子咽下去了,噎得脸通红,用手顺了半天脖子才说出话来:“二哥,我也跟你去!”

张富冲着往门外走的长贵和郑家厚说:“要是到了告诉黑老白一声,给他多卸几筐,完了用他大柜上的马车拉回来。”

“知道了!”长贵和郑家厚头也不回地应着。

金花高丽盐埠火车站货运处,黑老白粗声大气地指挥小杠们往四挂马车上装水蜜桃筐。一个光着脊梁的小杠嬉皮笑脸地朝黑老白嚷嚷:“白头领,水蜜桃是啥味儿啊?白头领,我们哥儿几个不记杠子工了,一人给一个桃子就行。”

长贵难掩心中的喜悦:“老白大哥,你说这桃子真是填活人,走了半拉多月,颠簸了一千多里地,竟然一个没烂!对了大哥,墙边上的五十三筐是我们哥三个孝敬你的,剩下的我就拉走了。”

黑老白咧着嘴乐:“留得也忒多了!按理说我应该客气客气,跟你们哥们儿就不用了,我黑老白就笑纳了!”

大暑这一天,高凤鸣顶着个草帽,站在义兴火磨南大门,手里捧着个小本子,目送着最后一挂大车走出了大门洞,自言自语地说:“进三百二十七,出二百九十一,院子里还有三十六挂大车。”

他朝两个炮手招了招手,大个子炮手走了过来,问道:“头儿,您说,是不是要关大门?”

胖子炮手责怪大个子炮手,说:“还用问,高头儿的叫真劲儿你还不知道啊!”边说边去把大门关上了。

高凤鸣却朝他们摆了摆手:“关也罢,不关也罢,干咱们这行的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朝南边看,看没看着?那两个要饭的可是盯着咱们半天了。”

前边不远处,两个要饭花子嘻嘻哈哈地朝义兴火磨大门走了过来,补丁撂补丁的褂子油渍麻花的,脚上的布鞋露着脚趾头,头上扣着脏兮兮的破草帽子,脸上黑一道白一道。

高凤鸣同情地看着两个还没走近的要饭花子,跟两个炮手说:“要饭的不容易,积德行善是本分,你们俩看着给,我先回去。”

高个子炮手问:“高头儿,咋个答对法?”

“拿不动为止。”

两个要饭花子走到了大门前,眼望着高凤鸣的背影,举起手中的竹板,在清脆的竹板声中,唱起了高亢的东北民歌:

一过那山海关哪,

浮云上蓝天哪,

白山黑水老林子地呀,

发财就三天。

……

黄的是金,

绿的是玉,

黑的是烟,

还有那紫貂、鹿茸、棒槌仙,

到手就是钱,

采也采不完,

怎不叫人舍家撇业拼命往里头钻哪,

死了也不冤……

“竟然有这等会唱歌的花子,字正腔圆,底气十足,充满自信,毫无悲怆忧伤之感。不对!这两个人恐怕不那么简单!”想到这,高凤鸣心中一惊,不由得停住脚步,转过身子朝两个要饭花子走来。两道犀利的目光直射向要饭花子:“敢问两位贵客,家居何处?离此处有多少里地?二位是要点吃的还是要点花的?若要吃的,送到你们拿不动为止;若要花的,足够你们吃顿好饭再做身干净的大布衣衫……”

两个花子也不搭腔,不慌不忙,不卑不亢地朝高凤鸣深施一礼,其中一个花子把一副呱嗒板打得山响,不打奔儿地说了一段数来宝:

大掌柜的问得好,

且听在下说明了,

家住蜂蜜山脚下,

房子不大也不小,

日子本来还挺好,

五谷杂粮吃不了,

只因胡子进了村,

粮食全被抢光了,

青黄不接好辛酸,

家家户户断炊烟,

万般无奈来讨饭,

还希望,

大掌柜的多行善,

行善积德,积德行善——

给个方便、给个——方便!

高凤鸣哈哈大笑:“这么说二位是临时遭难,想淘登点儿粮食回家养活老婆孩儿。好说,二位在门口等着,给你们装点儿洋白面!”

一个花子面露愧意:“不,不,还什么白面啊,小米子高粱啥的就行……”

高凤鸣豪爽地一摆手:“既然到了咱义兴火磨,哪有不送白面之理!”

一个要饭花子朝着高凤鸣连鞠几躬后说:“要了几个月饭了,就没碰见过像您这么好的东家!早就听说义兴火磨掌柜的好,今儿个是开了眼了,能让我们进去开开眼界吗,老想看看大火磨长啥样,里面都有些啥西洋景儿……”说着,抬脚就要跟高凤鸣往大门进。高凤鸣朝胖子炮手使了一个眼色,胖子炮手身子横在要饭花子前面:“想啥呢?这是随便看的地场吗?搁这疙儿老实儿等着!”

正是饭时,宣家馆子十几张桌子稀稀拉拉地坐着用餐的客人。一枝花连桂英站在柜台里核对账单,一抬头看见两个蓬头垢面的要饭花子走了进来,每人肩上还扛着一袋白面。

连桂英慌忙迎了上去:“出去出去!瞧你们的埋汰样儿,还让不让人家吃饭了!”

走在前面的花子满脸赔笑:“掌柜的,我们是要饭的,可要饭的搁饭馆吃饭就不等于不给钱,马粪蛋子还有发烧的时候呢, 干吗看不起人?”

走在后面的花子把肩上的白面袋子往地上一扔,他在腾起的白烟中嚷着:“这不是狗眼看人低嘛!麻溜儿给我们上菜,两壶烧酒,一个杀生鱼,一个熘三样,血肠汆白肉,里面放菠菜!”

一枝花警觉地拿眼睛上下打量他俩:“喂,就凭你们这几句嗑儿说得这么溜儿,我咋觉着你们不像要饭的?”

“这你就别管了,今儿个我们哥俩不白吃你的,两袋子白面顶饭钱,咋样?你不带吃亏的!”

一枝花的态度来了三百六十度大转弯,满脸是笑地说:“可不是咋地,一斤白面八分钱,两袋子白面再咋说也值个三块五块的,坐边上那桌等着吧!”

一枝花喊过来跑堂的小伙计,说你去灶房看看,催催菜。等小伙计进了灶房后,她也转身进去,一把拉住小伙计,小声说道:“一会儿你多往门口那张桌子凑,耳朵要尖,听听那两个要饭花子说些啥。对了,千万别让他们看出来你是在偷听,去吧。”

回到柜台里的一枝花假意在账本上写写画画,却不时抬眼偷瞟那两个要饭花子和跑堂的小伙计。

时间过去了大约半个钟头时,小伙计紧张地朝一枝花递了个眼色,然后走进后厨,一枝花随后跟进去,小伙计趴在一枝花耳边耳语了一会儿,一枝花神色慌张地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两个要饭花子,一个要饭花子正在朝她这边看,目光阴冷神秘,吓得一枝花一激灵,逃也似的奔出了宣家馆子的大门。

一枝花在商业街上拦住了一辆马车,也不知她和赶车人说了什么,马车在商业街上狂奔起来。

宋景斯排六十个官兵正在午睡,哨兵带着满头是汗的一枝花走进宋景斯的宿舍。

一枝花也不容宋景斯说话,一进屋就开门见山地可着嗓门说:“宋排长,快把你的弟兄们叫醒吧,胡子就要来收拾你们了!”

宋景斯不高兴了,阴沉着脸说:“连掌柜,我一向不和你开玩笑,此话当真?你可别耍我!”

一枝花一屁股坐到床上,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宋排长说什么?我和你开玩笑?嘁,我连桂英成天闲得五脊六兽,雇个马车跑你这疙儿扯王八犊子来了?你能不能不扯啊!我们宣家馆子来了两个胡子探子,要饭花子打扮,我们跑堂的听见他们在那嘀嘀咕咕地说,说是要用一百二十个人围住你们的兵营,然后下你们的枪,再以后的事儿没听清,好像还说,说晚上饭挪到半夜吃,好几次提到沙子面,八成是要抢火磨!”

见宋景斯眉头紧锁沉默不语,一枝花来了气,一边说着一边气呼呼地往外走:“你们是信还是不信,自个儿照量办吧,反正我把信儿递到了!”

宋景斯看着一枝花的后脑勺说道:“你不坐一会儿了?”

“我可没那份闲心坐着,去火磨告诉老张三哥一声,管他猛不猛我的情呢,别到时候说我知情不报落埋怨!”

下午一点多钟时,张富和长贵、郑家厚就急匆匆地来到了宋景斯排驻地,长贵心急火燎地说过几句话过后,排部办公室一片沉静。

一个操唐山口音的排副打破了沉闷:“这可是枪对枪,命对命的事儿啊,暂儿说咱的贱命也值五千块大洋啊!”

另一个操陕西口音的排副附和着说道:“一个人就值五千块大洋?多少钱也买不到一条命啊?”

张富眼睛看着地,闷声说道:“你们用不着为难,老黑风这伙胡子是奔义兴火磨来的,跟我们有过节,不关你们事儿,你们吃粮当兵也是为了混生活,为我们搭条命不值。自己的梦自己圆,自己的灾自己消吧……”

长贵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宋排长,你们最好撤得远远的,我们义兴火磨自己也有一百多条枪,用不着你们!大哥,三弟,咱们走!”

操唐山口音的排副也腾地站起身:“暂儿的?走?你不能走!灾星揍要来了,兄弟说几句尕牙子话,你暂儿揍要走捏?我们全排六十多个兄弟的命都要豁出来了,你们还舍不出点儿钱来,去年冬天……我们没要,你们可是硬给的!这回是暂儿的了?何况,我们哥几个,也没说什么呀!”

郑家厚年轻气盛,脸红脖子粗地说:“没说什么?你们还想说什么?这眼下还没咋地呢,就钱钱钱的 !还一条命值五千大洋,你咋不值它一万块大洋哪?”

宋景斯的脸憋得黑紫,他大喝一声:“都别说了!”两只喷着火的眼睛烧向那两个排副:“够了!贪财必然怕死,图利必然忘义,胡匪未到,先行要挟,索取重金,我替你们害臊,为你们感到羞耻!身为军人守土安民为国捐躯乃是本分之事,理应义无反顾岂有他哉!听我的指令:全排官兵立即进入战斗状态,一个钟头以后全部进入义兴火磨大院,占领有利地势,确定每个人的战斗位置,营房里所有的物品同时撤走!”

长贵捅了捅身边的张富,张富上前一步,拱手道:“那我就谢谢宋排长了,顺便说一句,好吃好喝我供着,调皮捣蛋祸害人不行,我们火磨可是有规矩的!”

持唐山口音的排副白了张富一眼:“你有规矩,我们揍没有规矩?”

宋景斯眼睛直视着说话的排副,冷冷地说道:“一会儿我还要向大家宣布战场纪律,我们是军人,是战士,我只强调四个字:军法无情!”

回头再说风风火火地去火磨通风报信后回来的一枝花。待她回到宣家馆子时,饭时已过,客人只剩了四个,靠着门窗的两个要饭花子还没走,东倒西歪地说着闲话,看样子酒都喝高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另外两个客人走了,两个要饭花子还坐在那里不动,一枝花心事重重地坐在柜台里面,不时地朝两人瞄上一眼。

忽然,从门口闪进一高一矮两个人来,穿着清一色的黑:黑色礼帽,黑绸子上衣,黑缎子宽腿裤子,矮腰黑皮靴。两个黑衣人径直朝两个要饭花子走了过去,其中的高个子厉声喝问:“走风了吧?那边可是炸营啦!今儿个的事儿要是黑了,我要你们的脑袋!”

一个花子被吓得酒立马醒了三分,他撂下手里的筷子,挺着脖子说:“二当家的,一直到我们走进这家馆子,俺俩敢保证,撒半句谎是狗揍的,就是喝酒的时候唠过几句……”说到这里,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回头手指着柜台里的一枝花,恶狠狠地说:“他妈的 ,哪承想,这事儿准是那个女掌柜整的!”

另一个花子把二当家的拽到他身边,小声嘀咕了几句,二当家的点了点头,大步朝一枝花走过去。一枝花吓得缩起了身子,二当家的用手捏了捏一枝花的粉脸蛋,冷笑道:“你能耐啊,要成精了!”

矮个子黑衣人直奔后灶,边走边喊:“里面的人都给我听着,是朋友都给我老实儿地待着,闭上你们那张破嘴,我们二当家的有话要说!”

两个要饭花子一左一右虎视眈眈地守在门口,然后三下两下地脱下身上的破烂衣裤,露出了油光光的绸子面黑衣黑裤。

二当家的站在饭厅中间,手指着一枝花,眼露凶光:“实不相瞒,我们是老黑风的兄弟伙,我本人就是老黑风二当家的,平素跟你们没冤没仇,可是我们跟义兴火磨有仇,去年腊月里他们整死了我们十几个兄弟,这个仇不能不报!可你们干了些啥?无缘无故地那些当兵的为啥进驻义兴火磨?他们是听到风声了!你个骚老娘们儿,打发个跑堂的围着我的探子一个劲儿地转悠,都听耳朵里去了吧?完了你就去报信!是不是这回事儿?说!不说不能轻饶了你!”

一枝花吓得花容失色,身子抱作一团,蜷缩在柜台里发抖。

二当家冷笑几声,回头跟守在门口的同伙说:“把宣家馆子里边所有的灯都灭了,守住前门后门,谁也不许进不许出!”说完回身走进柜台里,扯着一枝花的脖领子,阴阳怪气地说:“你一枝花这回可抖起来了,我们的总瓢把子就安在你们宣家馆子这儿,挺好受吧?听着骚老娘们儿,你要是再敢跟我耍心眼,一枪崩了你!”

天黑下来了,义兴火磨大院里的人紧绷神经、摩拳擦掌,处在临战状态。宋景斯排的六十多个官兵荷枪实弹站成四列纵队,宋景斯站在队前作战前训话:“现在,我以排长的身份命令你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要勇猛杀敌,消灭老黑风绺子,保卫义兴火磨!全排注意:我左手的两列,负责四个炮楼子;我右手的两列负责看守南北大门和四面大墙;两位排副各率两列队伍。注意,听口令,跑步——走!”

义兴火磨炮手房门口,张富、长贵、郑家厚、高凤鸣给工人们发枪,五六十个工人乱哄哄地拥挤着上前领枪。发完了枪,高凤鸣拎把椅子走到工人中间,双脚踏到椅子上,喊话时声如洪钟:“大家都领到枪了,现在天交一更,饭也吃饱了,脑袋瓜里也该有个小九九了:四座炮楼不用咱们管,南北大门不用咱们看,咱们这些伙计主要就是防守四面的围墙,当好把守围墙的炮手。是时候了,把枪背好,上院心扛木头搭架子,老黑风绺子要是敢来,咱们居高临下,在墙头上削他个娘的!”

天届二更,义兴火磨东南角炮楼底层,高凤鸣和胖子炮手忙着架设机关枪,几个宋排的士兵分布在几个枪 眼上,个子矮的往脚下塞砖头,个子高的在脚下刨坑。楼上,宋景斯排的两挺机枪架设在正面,另有四个狙击手分布在四个枪眼上。张富、长贵、宋景斯三个人顺着枪眼向外瞭望,围墙外面,漆黑一片。

长贵小声嘀咕:“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哪!往哪儿打呀?”

张富说:“这种夜黑头,连夜猫子都打怵,再者说了,咱们在明处,人家在暗处。宋排长,你得跟弟兄们过过话,炮楼子里一律不准点灯,弟兄们的洋烟卷、旱烟袋一律收起来。”

“天黑前我还想着这事呢,天黑了我倒给忘了!”宋景斯朝一个士兵指了指:“你去,先告诉两个排副,然后绕着大墙跑一圈,告诉每一位弟兄,严格禁止吸烟,不准点灯生火,违令者严惩!”

谭增礼、李金宝钻进炮楼子。谭增礼冲着张富吼:“你凭啥不让我俩和尤金、瓦西里领枪?那两个老毛子不乐意啦,说你瞧不起他们;我们俩更不乐意,大东家,我们哥俩可不是孬种,你凭啥小看我们!”

张富心平气和地说:“打跑胡子那是早晚的事,可火磨出面那也是事。一宿不睡觉,明天没精打采的,真要是影响到你们的安全那我张富于心何忍?听话,回去吧,帮我劝劝尤金和瓦西里。”

两个人赌气地转身就走,李金宝一边往外走一边说:“哪有这么办事儿的,想要帮着出把力还不待见俺们……”

谭增礼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哪来的这么多屁话!”

张富看着两人的身影,笑着大声说道:“明白总比糊涂好,你们回去了就更好,拜托,火磨上的大小事情就交给你们了!”

围墙外面,一百多个身穿黑衣黑裤的胡子已经爬到了围墙根,他们匍匐在地上,悄悄地把背在背上的枪支顺到怀里,轻微的撞击声四散开来。

远处小树林子里,隐约传来忽大忽小的马蹄声。

趴在南大门东侧围墙上的高凤鸣,警惕地侧耳倾听从围墙外面传来的声音,趴在他右边的小彩凤听见了步枪接触地面的声音,她屏住呼吸仔细辨认:“爹,你听听,像不像喷子撂地?”

高凤鸣压低声音说道:“我也听见了,长短枪马匹都有,人数还不少呢!”

趴在高凤鸣左侧的长贵挺起身子探出头去,听了又听,看了又看:“真邪门,黑咕隆咚,鸦雀无声,我啥也没瞅着啥也没听着,你们咋非得硬说底下有人呢?”

突然,几声子弹上膛的声音传了过来,高凤鸣来不及解释,迅速从腰间拔出驳壳枪朝长贵大喊:“姑爷你快下去,护院退贼还得看我们爷俩的!”

东南角炮楼里的机枪响了,不一会儿,就停止了射击。张富急匆匆地走进炮楼,宋景斯从顶楼上走了下来:“正想找你,这种打法不行,白白浪费机关枪的火力,明知道胡子就趴在墙根,眼睛就是看不着,往哪儿瞄?往哪儿打?四挺机关枪咕咚一宿,恐怕连人家一根汗毛都伤不着!”

张富焦急地问:“宋排长,这帮王八犊子都摸到墙根底下了,一枪不放,光搁那儿眯着,他们等啥?他们想干啥?爬墙?破门?”

宋景斯小声说:“他们可能是等时机。大东家,这帮胡子挺谨慎,看样子是事先早有谋划,我得去告诉弟兄们,隐蔽防守,多加小心,避免伤亡。”

张富也压低了声音:“我也去跟那帮炮手说一说,先藏好自己,然后瞅准时机再放枪。”

黑暗中,几十个胡子从南面树林子里面冲了出来,抬着十几架梯子快速奔到南大门西侧围墙附近,围墙上面的士兵和炮手发现了这些人,密集的子弹吐着火苗射向那些胡子,胡子们一滚身,趴在地上一动不能动了。

宋景斯和张富快速爬上围墙,唐山口音的排副摸了过来:“这几排枪打得暂儿样?又猛又狠,姥姥的,我原本不知道这几十个老小子干什么来了,驴日的,原来是送梯子来了。我说排长,下一步这帮老小子可就要爬墙了,你给兄弟们交代交代,暂儿个 打法?”

宋景斯点点头,声音虽低却带着力量:“狠狠打!随机应变,各自为战,一句话,绝不能让胡子爬上墙头!”

宋景斯的话音刚落,围墙外便枪声大作,上百个胡子的上百条枪闪着蓝荧荧的火光,子弹从墙根呼啸着射向墙头,打得墙上的泥土一块块地飞了起来。紧接着,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响成一片,几十个胡子架起长梯,动作敏捷地飞身扑上城墙,不远处的两挺机关枪向墙头猛烈扫射,城墙上的两个工人炮手哪里经见过这种场面,惨叫着从墙上掉了下去。

宋景斯甩着盒子枪一阵猛打,声嘶力竭地喊着:“打,狠狠地打,别让一个胡子爬上墙来!”

激烈的枪声中,张富趴在宋景斯耳边大声说:“我去西炮楼,你派个人上东炮楼,咱们从炮楼里用机枪扫,给他来个机关枪扫围墙跟儿,最好把他们的梯子全给掀了。”

宋景斯一边射击一边大声说:“好办法!我也得去一趟东炮楼,这节骨眼儿上一点儿漏子也不能出!”

张富快速跑上南围墙的西南角炮楼,天黑似墨,围墙如幕,视野里仍是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片。抱着机枪拼命扫射的高个子炮手见张富来了,有些泄气地说:“大东家,咱们的家伙什儿是没说的,一二百胡子不惧他;现在是有劲儿没处使,胡子可以顺墙爬,咱们就看不着他们趴在哪儿!”

围墙外面的机枪又响起来了,大个子炮手掉转枪口射击,“哒哒哒哒”地打了一个连发,对面的机枪没有被压住,相反却朝西炮楼子开火了,“啾啾”的子弹钻进炮楼射击孔,从张富的耳边掠过。张富缩一缩脖子:“好吊玄!他妈拉个巴子的,这就叫抓瞎!你看胡子那两挺机关枪,猫起来连个火亮都看不见!”

长贵跑过来喊张富:“大哥,胡子绕到北门去了,我老丈人说,东北角和西北角的两处炮楼子火力不够,他问你,能不能把南面两个炮楼子里的机关枪撤出来两挺?”

“看家护院咱谁也赶不上老高大叔,你,大个子,抱着机枪赶紧去找老高大叔,他说咋打就咋打!”

四五十个胡子在夜色的掩护下,攻到了义兴火磨北大门门口,频频地朝围墙上的炮手和士兵射击,十来个胡子举着盆口粗的木头,喊着号子撞门。“咚咚”的响声传到了东北角炮楼内,炮楼内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高凤鸣一以贯之地镇静,他不慌不忙地走了进来:“都不要慌,他们撞不开咱们的北大门,你们的枪一起朝北大门门口打,就是看不着人也要打。打不着鱼,咱们也给他攉拢攉拢水儿!”说完,他带着大个子炮手快速登上了炮楼的顶层,两人迅速架好机枪,子弹喷着火星朝大门口呼啸而去。

“好,好小子,就这样打,大门口最多有一二十个人,不抗打;大门南边,趴在洼地里那几十个小绺子,也是席面上的货,不抗造。来来,大家都振作起来,咱们一起把他们撵走!”

强大的火力迫使撞大门的胡子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另外几十个胡子也迅速分散开隐蔽起来。

北大门内,高凤鸣领着宋排的一个机枪手正对着大门架好了机枪,小彩凤领着几个工人炮手悄悄来到大门旁,高凤鸣趴在机枪手的左侧,朝小彩凤果断地喊了一声:“开门!”

北大门猛然大开,与此同时,高凤鸣身边的机枪开火了,趴在大门外面的十几个胡子猝不及防,嚎叫着 中弹倒地。宋排的机枪手打得兴起,抱着机枪朝大门外冲了出去,小彩凤领着十几个炮手紧跟出去一阵猛射,藏在北门外不远处的几十个胡子吃了大亏,丢下十几具尸体,仓皇逃窜。

见势,高凤鸣冲小彩凤大喊:“停止追击,全都撤回来,马上把大门关上!”

义兴火磨大院内,枪不响,人不语,一片寂静。

高凤鸣、宋景斯和小彩凤三人在两台拖拉机前碰上了急匆匆赶过来的张富和长贵。张富欣喜地问:“北门的围解了?”

宋景斯一脸钦佩地看着高凤鸣:“不怪大伙儿都管他叫高头领!高头领真称得上是军事家,有勇有谋,兄弟佩服啊。北门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有啥事儿了,主要是南门和南面围墙,得赶紧想个退兵之策。”

张富冷笑一声:“我现在还不着急了呢,妈巴子,有能耐就搁那儿死靠,看他能靠到啥时候!”

小彩凤靠在长贵的身上,半娇半嗔地埋怨:“刚才那帮兔羔子可让我们打屁了,可你一点儿不惦心人家。”

长贵小声说她:“咋不惦心你哪,心都提拎嗓子眼儿了,往后这种事儿你不用靠前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让我咋活呀……”

小彩凤抿着小嘴,歪着脑袋:“就你知道疼媳妇儿,可墙外那帮东西太欺负人,不把他们赶跑谁也别想消停!”又不耐烦地看了看大家,“都什么时候了,搁这地场磨叽啥呀!”

长贵嗔怪她说话不管不顾:“瞧你,野丫头劲儿又上来了,一整就火灯楞的!”

高凤鸣突然一击掌:“好!长贵‘火灯楞’的这句话说得好!倒引出了我的一个想法:马上去机房取一些擦机器的棉丝,再从拖拉机里边抽出一些柴油,把棉丝浸满油,从围墙上面点着往下扔,扔一个准能照亮一堆人,一排子枪打过去,你看他们撤不撤!”

“好!妙!”张富激动得差点儿跳起来,“老高大叔,好主意!这就是‘点天灯’吧?!”

宋景斯跃跃欲试:“我马上去布置!孔明在世,也不过如此!”

高凤鸣领着张富、长贵、小彩凤站在南大门东侧围墙木板架设的跳子上,宋景斯派几个士兵送上来几盆棉纱球。

墙外面,旷野中,黑暗无尽头。

高凤鸣望着黑漆漆的四野,口气硬朗地说道:“等到西边围墙上的火球亮了,我们这边同时扔下去,然后机枪、步枪一齐开火,我倒要看看墙根下边的朋友还有多大挺头!”

大门西侧围墙外,一团火光飘落到地上,像几十根蜡烛同时点燃,照得四周一览无遗,攀墙的、匍匐在地上的几十个胡子,被火光照得清清楚楚。

刹那间枪声大作,进攻中的胡子顿时乱作一团。东侧围墙上的高凤鸣不失时机地扔下一颗火球,紧接着,枪声大作。

老黑风绺子二当家的蜷缩在南大门西侧围墙附近的一个小土坑里,气急败坏地朝溃败下来的胡子声嘶力竭地喊道:“我面前就是阎王殿,哪个熊包退到我这儿来,我一枪崩了他,一马刀砍了他。听着,全给我上南大门门口去,所有的枪全给我往门上打,死活得给我掏个窟窿出来!”

上百个胡子“嗷嗷”地朝南大门冲去,两个火球从天而降,手舞足蹈地落在南大门口前,围墙上的步枪准确地朝往南大门冲的胡子射击,东西两座炮楼子内的机枪吐着火舌,密集的子弹暴雨般落到胡子身上。

一个小胡子左躲右闪地跑到二当家的身旁,气喘吁吁地说:“二……二当家的,大当家的……叫你撤,他说了,不能……硬拼,叫你马上撤,撤……越快越好!”

二当家的两眼通红:“不就是玩火吗!老子跟他们玩个大扯的!大家伙儿听好了,一个人给我弄一捆柴火来,贴着大门往上堆,老子给他来个火烧南大门!”

二当家的话被站在城墙上的宋景斯听到了,他朝张富摆手:“东家,听见了吧?赶快往南城门围墙上摆几口大缸,我让我的士兵挑水把缸装满,你要是有人手赶紧往围墙上运水,越快越好,越多越好!”

一时间,七八十号人在义兴火磨大院里的两口水井旁排成了一字长蛇阵,人人箭步如飞 ,水桶传递如梭,只一会儿工夫,南城门上的十口大缸便装满了水。

南大门门洞外堆积的柴禾 被点着了,成捆的茅草树枝燃烧得“哔哔剥剥”作响,熊熊的火苗迅速蔓延开来。老黑风绺子二当家的望着火光疯狂大笑。

“兄弟们,咱们朝大门开火,给他钻满窟窿眼子,透透风,让火烧得旺一些!”随着二当家的再一次叫嚣,密集的子弹雹子般砸向南大门。

围墙上,张富和宋景斯指挥士兵和工人炮手把几十桶水同时倒下,水帘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围墙南大门燃得正旺的烈火突遇水泼,顿时灰飞烟灭。一个小胡子扯着二当家的衣襟哭道:“大当家的叫你赶快撤,你就听吧,把兄弟们撤回小树林里去,你没瞅瞅,都死了十几个兄弟了!”

三更时分,义兴火磨大院内,宋景斯、张富、长贵、郑家厚、高凤鸣、小彩凤几个人背靠着拖拉机席地而坐,郑家厚看着高凤鸣问道:“这帮兔崽子,也怕死啊!这下消停了,大叔你说他们能不能撤?”

高凤鸣点头:“能,天亮之前非撤不可。”

张富掏出烟袋锅装了一袋烟,乐呵呵地说:“憋了半宿,得赶紧抽两口。宋排长,你安排弟兄们换班吃饭,折腾半夜了,大伙儿早就饿了。”

宋景斯道:“也好,三十个人吃饭,三十个人值勤,据我判断,这帮胡子消停不了,还得多加小心。”

两个排副走了过来,乐滋滋地往地上一坐,“唐山味”先开了腔:“过瘾哪!这仗打的,暂儿打暂儿顺,六十个弟兄我挨个问了一遍,连根头发都没少,这是暂儿说的呢!也是,没看我是暂儿指挥的吗?挨个墙头溜,挨个弟兄告诉,生怕他们有个闪失,这揍叫指挥到位!”

三更将尽,距南大门围墙十丈远的一处灌木丛中,二百多个胡子散散落落地歇息在里面。灌木丛北头的一小块高岗上摞起了半人高的一堆石头,宣家馆子女掌柜一枝花被两个胡子架着站在石头堆上,绺子大当家的——老黑风,像个瘦猴似的骑在马上,绕着石头堆转了两圈,朝二当家的摆了摆手,紧接着,“刷”地一下几十根火把同时亮了起来。老黑风沙哑干瘪的笑声让一枝花毛骨悚然:“呵呵嘿嘿哈哈……你就是一枝花?长得俊啊,大屁股白身子,眼睛水灵灵,就是他妈的 没长好心眼子!今儿个的事儿全他奶奶地砸你手里了,我们这伙子人能不能从火磨掏出点嘎马的,你说了算!老二,冲围墙里喊几声,这个骚娘们儿他们想不想要,要是想要,就乖乖地给咱们送出来一万大洋,把人还你,两下罢兵,不然的话,就把她开膛破肚,谁叫她多嘴多舌去报信!”

老黑风绺子二当家的喊话声传到了义兴火磨南大门西侧围墙上,几十个士兵和工人炮手都把头探到了墙外;张富、高凤鸣、宋景斯不敢怠慢,眼睛紧紧盯着围墙对面火把亮着的地方。

高凤鸣轻声询问张富:“我眼睛不大好,大东家你仔细看看,那个人到底是不是一枝花?”

张富声音沙哑地说:“没承想,竟然给她引来杀身之祸。老高大叔,你估摸估摸,把一万块大洋甩给他们,一枝花能不能囫囵个儿回来?”

高凤鸣果断地说:“能回来,怕是还得和咱们要些附加条件,他们死了十几个人,这笔账不好算。”

宋景斯不以为然:“目前战况十分明显,老黑风处于劣势,不堪一击,我们应该继续进攻,谈不上讲和,一枝花只是一个人的问题,而我们则 涉及到为民除患以及火磨未来的安全……”

高凤鸣打断宋景斯的话:“用连掌柜的一条命换所谓的军人荣誉、火磨的安全,合适吗?”

宋景斯一时语塞。

高凤鸣看着张富:“你听,绺子叫唤得多欢,这些东西脾气暴躁,没有耐性,大东家,你得赶快拿主意!”

张富眼神坚定:“我只有一个心思,一枝花必须活着!用什么办法稳妥,咱们几个赶快商量,尽早拿主意!”

宋景斯说:“那就把北大门打开,我率领我那六十人,悄悄地包抄过去,绕到那片林子后面,然后突然袭击……”

张富急得直摆手:“不行,胡子精得很,不知道多少人在那儿盯着呢!六十多人出了围墙,一点儿动静没有?不可能。”

高凤鸣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了看张富,又看了看宋景斯,用不容置辩的口吻说:“你们俩现在听我说,军队名誉也好,火磨名声也罢,在人命关天面前这都不重要了,现在的当务之急 是我们必须救出一枝花,必须是活着的一枝花!我有个办法,我一个人去,得手以后,我们俩可能会骑一匹马冲出小树林,一直朝南跑,万不得已就过界,到黑老白那儿混一顿吃喝。我只要求你们在关键的时候给我一点火力支援和掩护。那个唐山老呔排副说有一种烟雾弹 ,就是手榴弹那种,给我带上两颗!”

张富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老高大叔你不能去,还是我去吧!”

高凤鸣厉声说道:“听我的,别再说话了!”

张富还是不放心:“大叔,您怎么出去啊?”

高凤鸣闷声说:“跟我下去吧。”

高凤鸣领着张富和宋景斯从南大门西侧围墙下来,在墙根处,高凤鸣指着一块青石板说:“东家,你还记得这回事儿不?”

张富恍然大悟,用手拍打着额头:“大叔,您真是高人哪!”

宋景斯却在云里雾里:“这,这怎么回事……我不明白。”

高凤鸣弯下腰去:“来,一齐动手,一、二、三,起——”

天将四更,隐蔽在灌木丛中的二百来个胡子鼾声四起,举火把的胡子已经换了第四拨,老黑风绺子大当家的吃不住劲了,骑着那匹黑马从林子里钻出来:“老二,告诉那个张富,这批火把灭了,我们就把那个一枝花灭了;还有,我们死了十三个兄弟,一万块大洋不够,要两万,不,要三万!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老黑风越说越生气,跳下马来,拍了一下马屁股,那马心领神会地朝一片小树林子里面走去。老黑风走到一枝花面前,用马鞭狠狠抽了她一下,气急败坏地说道:“你跟人家张富犯贱,可他连三万大洋都舍不得,三万大洋不够他半个月挣的,妈了巴子的,你是热脸贴个冷屁股,人家要钱不要人,骚娘们儿,看错人了你!你喊,你他奶奶地给我往死地喊,叫张富赶快拿出三万块大洋救你。三十刚出头,一朵花刚开了一半儿,自个儿救自个儿吧!开膛破肚你好受啊!”

一枝花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瞪着老黑风:“我就不喊,我不值三万块大洋,我活得好苦,心里苦,所以我活够了,求你赶快搁枪崩了我,开我的膛破我的肚,我到了阴间也得谢谢你,因为你成全我了!”

老黑风二当家的站到一枝花身旁,眼神阴森森地看着一枝花大喊起来:“张富,马上送出来三万大洋,大门前五百步,你交钱,我交人,等这批火把灭了,你要是还不到,就把一枝花开膛破肚!”

灌木丛中,一块青石板被慢慢地移开了,一个三尺见方的洞口露出来。高凤鸣从洞口钻了出来,他脸上抹着泥巴,右手握着一个铁家伙。

洞口前方两丈多远,十几个胡子站成一圈,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束就要燃尽的火把,一枝花昂首挺胸地站在一堆石头上,她旁边是老黑风和二当家的,不远处,几个探子站在树下听风放哨,一个胡子牵着老黑风的那匹黑马,不安地四处张望。

高凤鸣回身把洞口盖好,又扯了几把青草撒在青石板上,身子一滚,藏到了小树林子里。他躲在一棵树后面,警惕地朝四下看了一遍,猛地一扬手,手中的铁家伙带着风飞了出去,霎时,在老黑风的脚下,火光一闪,烟雾腾空而起。与此同时,火磨围墙上百弹齐发,火力又狠又猛。石头堆前的胡子本能地抱着脑袋趴到地上。被溅了一身泥土的一枝花站在烟尘中正不知所措,一个矫健的身影冲过来,拦腰把她抱起,待她明白时已经和那个人骑在了老黑风的那匹马上。先前牵马的胡子霍地从地上跳起来,一把抓住马缰绳,左手举起了枪,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高凤鸣手中的驳壳枪响了,胡子大叫一声,手枪应声落地。高凤鸣大喝一声“驾”,一只手拽紧缰绳,一只手搂着坐在他前面的一枝花,马“嗖”的一声遁入林中,等老黑风等胡子从地上爬起来时,那匹黑马已经驮着高凤鸣和一枝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了。

围墙上的张富和宋景斯清晰地看到了这一幕,一声令下后,枪声再起,对面的胡子像无头苍蝇一样乱喊乱撞。这时,南大门大开,六十个官兵喊声震天,边快速度地跑着边朝火把处射击;东南、西南两处炮楼里的机枪全都开了火。

老黑风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牙帮骨咬得咯嘣嘣直响。二当家的围着石头堆连着转了好几圈,眼神中流露出对大当家的不满。灌木丛中的二百多个胡子牵着战马连声催问:“大当家的,是粘是溜,快拿主意啊!”

老黑风扯过一匹马来,翻身跨上,狠狠地照着马屁股抽了一鞭子,马像离弦的箭似的“嗖”地冲进灌木丛中。

“溜——啊!”二当家的喊声里夹着哭腔,二百多人的胡子马队在灌木丛中打了一个旋儿后,驮着十几具尸体旋风般不见了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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