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农村妯娌之间更是是非多。
奶奶去世早,爷爷一直跟在最小的儿子——于世的父亲住在一起。于大连是于世的大伯,在村上当过几年代课老师,大伯母和大伯都是村上有名的厉害角色。于大海是于世的二伯,一直在窑东县城,是县上打进队的工人,家里唯一的吃“公家饭”的人,二伯母一直生活在城里,有点嫌贫爱富。
在于世的记忆当中,因为家里穷,母亲又是直来直去的性格,跟大伯母一开始只是面上将就过得去,跟二伯母因为不常见,关系相对好一点。
自打于世记事起,大伯母和二伯母关系一直微妙,听母亲说,二伯母一直没生男娃,大伯母曾说过“无后”的话,惹得二伯母一直耿耿于怀。
之后,因为在赡养老人和一些其他琐碎的事上,母亲和大伯母吵开了,接着大伯父加入了。最后的结果是,爷爷向着自己的大儿子,指责父母的百般不是。
有一天,父亲请来了四五个村上主事的老人调停,老人们和爷爷一起坐在炕上,每人手中一根烟锅,屋里烟雾缭绕。大伯母和母亲在大家的眼皮底下互不相让,对峙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大伯父不时地掺和两句,一副秉公处理的样子,实际上在随时瞅准机会帮大伯母说上两句,他们坚持要接爷爷到自家养老。
父亲则保持了沉默,只是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抽着纸烟。
最终“裁定”的结果是,爷爷到大伯家,但要把属于他的东西拿走。包括老房子两间正房。这样的要求纯属无理,房子没法分,只能分走一些家什。母亲不同意,“把老房子拆走,我们只要尕房。电视给他的两个孙子不留下,就带走。”拆房子是气话,三间堂屋拆了,其他的房子也没法住人。但看在孙子的面子留下电视算是母亲变相的请求。
但大伯坚持将家什和电视统统搬走,只暂时留下父亲给爷爷做好的棺材。最终,于世最喜欢的14英寸黑白电视,和平时写字的八仙桌子,炕头的条桌,以及几把凳子等,统统被搬上了架子车。
父亲在前面默默地拉着装满家什的架子车,母亲在后边推着车子,一只手牵着于世。于世看见母亲偷偷擦眼泪:“妈,你哭啥哩?”
“有啥哭的,你好好学习不要让人欺负了,我是眼睛进沙子了……”
“你的命就是苦,从小被哥嫂欺负。这桌子柜子娃他舅和你花了一个月时间做的,你看,好几年了,多严实,一点缝隙也没得。油漆多好,搬过去他们也不用,时间长了就肯定坏了。”母亲不停地叹息道,“再说,他们要电视纯粹是欺负人,他们自己有个小彩电,肯定不看这个黑白的,拉过去放着即便受潮了也不给娃儿们看……”
“你看看你,当着娃说这些干啥,拉就拉了,我们再买新的。”父亲慢慢地说。
“你说得好轻松,现在家里有多少闲钱去买电视。连生娃子的学费都成问题——算了,再说这些有啥用,娃的学费先交上,电视不看也不会比别人矮半截……”母亲自言自语道,“我就是看不惯这些明摆着欺负人的嘴脸。”
于世和父亲、母亲一起拉着装满东西的架子车来到大伯家。进了大门,大伯原本一脸胜利者的表情在看到母亲冷漠的眼神后,故意收敛了许多,默默地帮父亲一起将桌椅等抬到院子东南角一间黑咕隆咚的小房间,房间里没啥东西,看来早就腾空了准备放家什。
母亲拉着于世的手,站在架子车旁,一言不发,盯着父亲和大伯来来回回忙乎。放好家什,大伯对着父亲客气道:“缓一会儿,进去喝口水。”
“不了,屋里还乱的很,回去要收拾一下。”父亲拉起架子车跟在母亲的身后出了大门。
走到公路上,父亲将于世放在车厢里推着,母亲跟在父亲的身后,“你看看,房子都专门空着,就等我们拉过去。房子又黑又潮,家什不坏才怪。”母亲边走边抱怨。
“拉过去门一锁,东西就成了他们的,坏了也跟我们没有一点关系——以后娃们的前面就不再提这些了,免得他们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父亲说。
母亲张张嘴似乎要辩白什么,但听了父亲的后半截话,看了看于世,最后什么也没说。
几个月后,禁不住于世常常跑去别人家看电视,父亲真的买回来一台17英寸的黑白电视,比原来14英寸的画质和声音更清晰。全家人喜滋滋地聚在一起看电视的场景于世始终难以忘记。再后来父亲一点一点硬是做了一些像样的家什。
于世记得清楚,那年临近春节,母亲让于生和于世兄弟俩一起去请爷爷到家里过春节。
“不是你们的爷爷,你们走,以后都不要来……”堂哥边推搡着于生边嚷嚷,于生边哭边和堂哥吵架,临出门,于生对着堂哥吼道:“我们是来请爷爷,跟你没关系。再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们也要长大,你们欺负人不要太过分。”后来于生说,“你们”这话是说给大伯一家人听,当时他们家里人在,却谁都没出来劝架,硬是让堂哥在那儿胡搅蛮缠。
当时的于世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也吓得跟着哥哥哭,心中对大伯家的每一个人有了隐隐地恨意。
为了多挣点钱补贴家里,父亲决定到城里找活干,跟一个熟人学装潢手艺。刚开始一年多住在二伯父家。二伯父家虽然在城里,但实际在偏远的城郊,住的是打井队分的平房。父亲睡在外边走廊临时搭的折叠单人床,每天早上二伯母做一些早餐,大家一起吃完就各自忙去了。
有一段时间,二伯母起得比较迟,也不做早餐。父亲看出二伯母有点不高兴,赶紧提出要搬出去租个房间,理由是早上起得早,晚上又干活晚,连累大家都休息不好。
二伯母假意客气了几句,就帮着父亲收拾东西。其实父亲只有一个帆布背包,里边几件换洗的旧衣服。
为了不影响白天的工作,父亲是在下午下班后匆匆回来收拾东西后搬走的,说的是已经在外边租好了房子。
后来,于世时常在想,那样一个冷清的傍晚,父亲背着包从二伯母家孤苦伶仃出来的情景,父亲撒谎租好了房子,可实际上那晚他又在哪儿将就了一晚?想起这些,于世眼睛总会湿润起来,他看到了一个顾家的男人的责任心和作为一个父亲的伟大。
也从那天起,父亲就开始了一个人的打工生活。
奶奶去世得早。虽说长嫂如母,但父亲一直是一个人孤独的前行。从找东西吃、背水泥袋、学木工、到城里打工……都是一个人在努力上进,所有的困苦,碾碎了放在心里自己默默消化。父亲爱喝酒,喝醉了一个劲儿笑,看上去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烦心事,也从没听到过抱怨自己的哥嫂。
但,于世知道,父亲吃过的所有苦,都是为了他们兄弟俩能够出人头地。他和哥哥也始终将“子为父贵、父为子荣”这一朴素的道理记在心里,一直努力学习上进。兄弟二人成绩好,在学习上没让父母操心,也多多少少继承了一些父母本性老实、不争不抢、默默努力的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