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茹坠楼事件果然被掩盖了，据说警察那天将“负心汉”李俊带走问话，也就是走个程序，毕竟监控拍得很清楚，此事与他无关，所以过没多久也就将他放了。关于这些信息的搜集我也不是第一手资料，都是东一句西一嘴拼出来个大概。但他被放这事情倒是千真万确，因为他退房，还是我帮他办的手续。
收他房卡的时候，我尽量不露痕迹地上下打量他。
平平无奇啊真是平平无奇。绝不是用于形容杨过的那种平平无奇，而是真的将他扔到人堆儿中，就再也找不出来的那种。一头碎发里掺杂了不少白发，金丝眼镜，红白格子衬衫外罩了件很多口袋的藏青色工装外套，背着个程序员人手一个的黑色双肩包。他和其他几百个长期进进出出斯尔敦的高级程序员之间有什么区别吗？至少我看不出来，怎么会有女人会为这种人死呢？
唐茹估计正在另一个世界后悔着呢，一想到这儿，我不禁浑身打了个哆嗦。今天Clemence带着我值夜班，时间上算起来，这大姐的头七还没过呢。
此时已过晚上11点，大堂里来来往往的人也逐渐少了起来，一般来说，大堂这块的夜班值班一共三人，一个大堂经理，一个FDA，一个礼宾部行李员。Clemence自称在办公室写什么报告，行李员Jason上客房去给客人送个什么东西不见了踪影。于是，偌大一个酒店大堂，就我孤零零地站在柜台后面。
透过巨大的玻璃大门，可以看见大堂外大风将路边的大树吹得不住哆嗦，金融街这地方白天是人声鼎沸，晚上过了十点之后，就像是秋风瑟瑟的北京，冷清得很。酒店大堂自然温度适宜，可即便在叮叮咚咚的钢琴独奏背景音乐的笼罩下，依然能听见门外凄厉的秋风“呼呼”作响，让人心里寒飕飕的。
这时候要有个客人来就好了，我看看酒店系统，在这个时间点所有预定客人都已经入住了。哎，真是无聊……
真想着，忽然旋转门动了，一个略显“油腻”的中年男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还有空房吗？”听口音像是广东人，他没带任何行李，也不像是喝多了的样子，两只手搭在前台上。即便是轻轻余光一扫，也很难忽视他左手手腕上那块亮闪闪的金表。
“先生您没有预定是吗？”我笑容可掬地问他，装作查系统的样子。我当然知道他没预定，也知道今晚入住率不高，各种房型的房间应有尽有。
“没预定，你们还有什么房间？”他像是有点着急。
“我们酒店行政楼层还有空房，请问您需要开一间吗？”恰到好处的微笑，是我们入职培训时反复强调的，对此我一直做得很到位。
“多少钱一晚？”
“2200加15%的服务费。”我熟练地回答。
一听价格，他明显有些犹豫：“还有别的房型吗？”
“有的，我们还有高级套房和豪华套房两种，高级套房3500，豪华套房4500，再加15%服务费。”不过你要是敢打开携程网看看，就能看到1400+的普通房间。我猜此时的我看起来一定真挚极了。
“呃……那个2200的给我来一间吧。”
“好的，麻烦借用一下您的身份证给我登记一下，谢谢。”
他从夹克内口袋里掏了掏，把身份证递给我的同时问：“你们酒店有按摩的地方吧？”
“我们有Spa，营业到12点。”我收下身份证，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二十。我快速在系统里预定做好，客人的证件信息扫描进去后，还需要交押金：“请问您押金怎么付？”
他又从口袋里抽出一沓现金：“现金，要多少？”
“5000.”
一切手续办好，我将他引到酒店的电梯间。走回柜台，我看了看他的资料：董胜伟，49岁。这种没有预定直接到前台订房的客人我们叫walkin。做前台基本工资不高，刚够维持温饱，但除去基本工资外，还有upsell，就是当客人订的是一个普通房间，在我们的推荐下他愿意花多一些钱升级到更好的房间，我们会得到一定比例的提成。所以每当遇到董先生这样打个电话去预订网订房都嫌麻烦的土财主，都免不得要宰一刀，算作我的upsell。就当是劫富济贫吧，我心里想。我把他给的5000押金再用点钞机过了一遍，再小心地锁到抽屉里。
我今年21岁，在北京没亲戚没靠山，全靠着这点儿小聪明一路摸爬滚打到现在，活得不很清楚，过得也不算浑噩。为了能自给自足，被生活的压力推着一路小跑，可每月工资卡里到手的也就是小几千而已。其实我大部分同学也都是如此，兢兢业业做着一份微不足道的工作，拥挤的地铁，琐碎的事务，狭小的房间，下班后回家镜子里略显苍白的脸。
然而即便如此，倒也并非不快乐。快乐就像是阳光投射在涌动水面上斑斓的反光，显而易见的，浮于表面的。我们每天都在疲于应对生活，却鲜少去了解生活的本质，去透过生活的表现去看看它的底色究竟是什么。在接受了18年的机械化教育，我们太懂得如何去听老师的话，听家长的话，然后步入社会，过去的一切套路不再适用。即便是一个饱经世故的老江湖在北京这个巨型城市尚且力不从心，而我们这些作为初出茅庐的社会新鲜人，在仓惶应付地同时还能嬉笑怒骂，多半是因为对未来毫无预想的不管不顾罢了。
毕业前，与我亲梅竹马相恋两年的男友提出毕业后结婚，回到家乡，他可以继承家里的小企业，我可随意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这在某些女孩听上去挺诱人的条件却被我一口回绝，我虽然还没成长出什么事业心，对于未来也一片茫然，可让我刚有机会能掌舵自己人生的时候就被另一种束缚所捆绑，我不甘心，也不情愿。人生总是面临着多方取舍，此时我虽然还不太清楚自己非常想要什么，可好在我已很确认自己不要什么。
毕业即失恋，虽然也让我在夜深人静时忍不住黯然神伤，可终归是自己的选择，也没什么可太多遗憾的。但为了对得起这被牺牲掉的感情，我开始时不时思索未来的人生方向，以后……
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思绪，我在它响完第二声后接了起来。
“Goodevening，frontdesk……”
“你们这没有那个什么？”还没等我说完greeting，对方就打断了我，我听出来是刚刚那位董先生。
“就是那个，按摩嘛，能到房间来服务的那种。”他有点吞吞吐吐。
我看了看时间，马上12点了：“对不起董先生，是不是Spa那边要结束营业了，要不然我给您预约个明天上午的？”
“不是，是……”
没等他说完，我忽然意识到他指的“上门服务”是什么了，这个土老帽，跑到金融街的国际五星级连锁酒店打电话到前台来问特殊服务，是觉得西城区人民群众不如朝阳群众爱管事儿吗？
我对着电话翻白眼，电话那头半天也说不出是个什么具体的服务，一直“就是，就是”个没完。“先生，对不起，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哎，我不同你这小姑娘说，叫你们经理接电话。”
“好的，您稍等。”切，这孙子以为我们经理能比我nice到哪去？我把他呼叫等待，给办公室的Clemence去了个电话跟她说了情况，再把电话转了过去，心想着，让老妖婆去收拾你。
果不其然，过了不到10分钟，这董先生气急败坏地冲到了前台。
“董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我保持一贯的微笑，心想他这样可真像个大傻子。
“我不住了，退房！”
“是房间有什么不满意吗？要不我给您换一间？”我很贴心地建议。
“不换了，我刚就上去洗了个澡，你看看算多少钱吧。”他恨恨地说。
“先生，您的这个房型，一晚房费是2200加上15%的服务费。”
“我这才上去不到一小时！”他开始嚷起来，Clemence大概听到外面喧闹，从办公室蹬着高跟鞋“咚咚咚”走出来。
“何经理，这位先生已经入住了，说要退房。”何经理，这称呼一叫出来我差点儿没噎着，我猜她心里估计也白眼翻上脑门儿了。我尽可能显得一脸无助地看向Clemence。
“我才住了一个小时，你们不可能要我一晚的房费吧，你就按钟点房算3个小时的算了。”这姓董的大叔好像很大方似的宣布。
“先生，不好意思，我们酒店是没有钟点房的，北京所有的五星级都没有。您即使现在退房，我们客房部整理房间所需要做的工序是和您住了一整晚是一样的。您看现在也不早了，外边也不好打车，要不您就还是凑合住一晚吧。”Clemence站在我身边，我们两个满脸愧疚地看着他。
这董先生蹬着眼看着我们两个，我心虚地看了看Clememce，她依旧一脸微笑地看着他，我一下又有了底气，也学她这么看着董先生。僵持了一会儿，对方没好气地说：“把押金退给我。”
“嗯，好的。”我麻溜儿地把钱给了他，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油腻。”我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说。
Clemence扭头看我，我也转头看看她，我俩一起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为刚刚那场戏的默契。虽然我们做的是技术性不强的服务性工作，但好在有个师父教会我如何在礼貌得体的同时保持不卑不亢，这大概就是这份工作的尊严所在。
“好啦，打个电话把Jason叫下来看着大堂，你跟我查房去。”
“得嘞！”总算能晃荡一下了！我哼着小曲儿拨Jason电话。
夜班是挺空闲的，但有的是另一种劲儿。
我高兴地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