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师师这天值夜班，刚来就吓了一跳：怎么这样多人？
她跟余果打听。余果说，有一个男孩的猫病危，需要紧急输血。男孩在朋友圈、爱猫论坛广发消息，发动养猫人士带上他们符合条件的猫，志愿配型、鲜血。加上每次有这种事，诺亚医院也会在宠主群里发动群众。所以在约定配型这时间，诺亚医院一下子涌入十四只志愿猫跟它们的主人，将候诊区挤得满满当当。
杨师师哦了一下。对这种事，她不陌生。
余因跟其他动物医生家里养的猫狗，经常在找不到合适动物时，被带去配型、献血。跟其他一到动物医院就发抖、耍赖、向主人献媚的小家伙不同，医生家里的宠物见惯世面，只有在面对针头时，那忧郁的小眼神才出卖了它们内心的惶恐。
思年站在前台旁，以充满期待的眼神，看向每一个提着猫笼子踏进来的人。一有人表示自己带猫过来配型，思年就向对方深深鞠躬，千感恩万感谢。
有跟思年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抱着自己的猫过来，递给他一张卡，上面写着“巴斯光年，快点好起来！”思年很感动。
要献血的猫，需要符合一定条件，比如年龄在2-6岁之间，体重要在5公斤以上，定期打疫苗，没有得过重大疾病，猫艾滋跟猫白血病病毒呈FeLV/FIV阴性，没有传染性腹膜炎病史，两个月内没有献过血，没有服用预防心虫跟跳蚤药以外的药物等等。
送加油卡给思年的女孩子说，她家里养了三只猫，其中一只上个月因为肾衰，已经回到喵星球了。“当时也有很多猫猫给它输过血。我就想，以后可以的话，我家小猫也要帮其他人。”因为家里另一只猫两个月内献过血，所以她这次没带来。
女孩边说话边嚼着口香糖，声音轻快，似乎并没有受到爱猫去世的影响。
思年忍不住问：“你……会想它吗？”
“它一直跟我一起。”女孩伸手到衣领里，掏出一个银色的心形坠子。“里面有它的照片跟骨灰。”坠子被举起，在思年面庞前左右晃动，划出银色的弧线。
她把坠子收起来，“一开始想得要哭，但后来我觉得，现在它回到喵星球，跟其他喵天使在一起，也会继续注视我吧。我不能哭，要让自己坚强起来。”
跟女孩子聊完天，思年觉得好像内心打开了一点，有清风吹进来。
来的人越来越多。
配型的等待时间很久，铲屎官之间相互交谈，聊起了自己养过的猫。思年听说了更多宠主跟宠物的故事，跟这些拥有同样经历的人在一起，他觉得心情安定了很多。
苟岚跟医助一起，给志愿猫戴上喇叭圈，用毛巾盖好四肢，做好保定，开始配型。在这些医生当中，思年认出上次扶他的那个男人，他穿着医生制服，也在帮忙配型。
结果出来后，苟岚通知思年，他们已经选定了两只合适的猫，他们更倾向体型较大的那只。那只猫的主人刚好是那个女孩子。其他主人带着猫相继离开，女孩子留下来，耐心等待猫子输血。
思年再次跟女孩说谢谢。女孩笑着说：“别谢我，谢谢我家加菲。”
加菲胖得跟漫画里的加菲猫差不多，但比它乖巧，很安静，不吵闹。小马抱着它，挡住它的脸，抓住猫爪，女孩一直轻轻摸它的头，陪它说话。苟岚在它左右两只前爪扎了4针，抽了60毫升血。女孩不住地说：“不疼哦不疼哦。”
加菲献血后，苟岚为它做检查，发现心跳加速，脉搏不正常。“有低血压。”他转身对小马说，“准备盐水，补充体液。”
这天凌晨，诺亚动物医院公众号发了两篇推文，一篇内容是“我家宠物最有爱！——带宠物来献血，需要了解些什么？”
详细介绍了要当志愿猫志愿狗，需要符合哪些条件，比如说狗的血型是DEA1.1、1.21或者7阴性，就可算是万能供血者了。还提示说，如果家中宠物以前接受过献血，那么体内可能产生了抗体，对其他动物来说会产生严重的免疫反应，不建议当志愿猫狗。
另一篇内容是“谢谢天使”。一段话讲了十四个宠主带猫为巴斯光年志愿配型、献血的事。每只前来配型的志愿猫都留下一张照片，压轴照是躺在那儿被抽血的加菲。
巴斯光年出现在最后一张照片里。它躺在住院区的笼子里，笼外挂着病患信息卡。写有“巴斯光年加油！早日康复！”
这行字下面，各种签名龙飞凤舞，还有歪歪斜斜的小孩子笔迹。一、二、三、四、五……十四个名字。
推文以这段话结尾——
昨天夜晚，十四个铲屎官带上志愿猫，来到诺亚动物医院，为巴斯光年配型献血。你们都是天使，谢谢！
在无菌手术室里，苟岚跟麻醉医生、医生助理，像一条条蓝色的影子，在手术台前后慢慢移动。无影灯映照下来，巴斯光年的肢体部分盖着覆布，仰卧在台上，处于麻醉状态。手术前，医生助理已将巴斯光年腹部的毛剔除干净，为它进行消毒。
被剥了毛的巴斯光年，喉咙插入气管，1%异氟烷混合氧气吸入。为避免气管插喉后诱发窒息症，麻醉医生先进行浅度麻醉，再进行给氧。
苟岚在白线上，用手术刀切开皮肤跟肌肉层，见到了灰白色腹膜。他用镊子夹住腹膜，稍向上方提起。
“手术刀。”
他接过手术刀，将腹膜切一小孔，然后用止血钳撑开切口，插入小孔中，小心避开皮下血管走向跟神经位置，慢慢切开腹膜，扩大创口，整个腹腔就此切开。
苟岚用手分开腹腔器官，肾脏暴露在眼皮底下。他用钝性分离法分离腰椎下包着肾脏的腹膜，暴露出肾脏，用钳子在肾脏前缘穿透肾的被膜和脂肪组织，沿着钳子，用手指扩大被膜和脂肪组织，将肾脏完全剥离。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伤及到肾的实质部分，准备好的纱布静静躺在盘子上，并未派上止血用场。
“肾小球萎缩，周围肾小管结构已被破坏。肾脏可见多处炎性病灶。”
“进行切片。”苟岚确定切除范围，下刀切向肿瘤方向，把切下组织交给助理。助理进入隔壁检验室，几分钟后出来，向苟岚报告病理结果，是恶性。
下一步，要摘除肾脏。
他在肾门部剥离出肾血管周围的脂肪跟结缔组织，肾动脉、肾静脉暴露出来。他手指移动，继续分离输尿管周围，输尿管暴露出来。
“止血钳。”
接过止血钳，他夹住肾动脉、肾静脉跟输尿管，用丝线，分别距离肾两到三厘米处，对肾动脉、肾静脉跟输尿管进行结扎。又依次用手术刀剪切断将这几处切断，摘出肾脏。
清理创口后，苟岚开始进行连续缝合。先把腹膜缝合起来，再缝合腹膜跟皮肤。
他拉紧结扣，顺着结扣方向将两线放平拉紧。
“夹好，不要松开。”
助理用止血钳夹住第一个扣，等苟岚将第二扣拉紧到第一扣时，将止血钳抽出。
结扎过程顺利结实，没有出血。
医生助理把巴斯光年抱进手术室后，思年一直在外面等待。到了中午，妈妈叫思年出去吃点东西，思年坚持不去。“我要在这儿等着。巴斯光年出来要是见不到我，会觉得很难过的。”
妈妈出去了一会，回来时，递给思年两根能量棒。
母子俩就在那儿坐着，坐了好一会。面前是一张宣传爱护动物理念的海报，思年看着看着，眼泪突然忍不住要往上涌。
这时，妈妈突然开口说：“你很小的时候，也做过一次手术。”
思年没说话。
妈妈继续说：“那时候，你爸在国外出差。只有我一个人。当时也是这样，你被推到手术室里去了，我坐在外面等，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我还记得，墙上有一张宣传科学育儿的海报，海报上有个可爱的小男孩，我盯着他看，看久了，觉得跟你真像啊。我就这样看着看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思年没说话。过了一会，妈妈的手伸过来，握住了他的。他这才发现，妈妈的手这样冰。
她说：“父母关心孩子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我想，你现在也体会到了。”
思年还是没说话。泪珠在眼眶里转了又一圈，终于掉下来，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滑，落到妈妈手背上。
手术室的门开了，巴斯光年被推了出来。
思年看到它摊成一团白色的肉。苟岚的半张脸藏在口罩后，跟他们说了手术情况。思年有点害怕这个说话直接的医生，看他的眼神都是怯生生的。
苟岚说，巴斯光年还处在麻醉状态，清醒后走路会摇摇晃晃，跟喝醉酒一样，这是正常现象。他建议暂时不要回家，先留院观察，避免伤口大量出血。至于下一步治疗方案，建议采用化疗来杀灭或抑制它体内的淋巴瘤细胞。
苟岚说：“猫患上淋巴瘤，主人要做好心理准备，猫陪伴自己的时间不会太长。”
妈妈紧紧握住思年的手。怕他下一秒，就会腿一软，整个儿瘫倒在地。她正要开口，只听思年在旁问：“化疗的话，可以延长巴斯光年的生存时间吗？”
妈妈有点意外。此刻的思年看起来，非常冷静，有点像她期待中的儿子了。
“化疗的目的，其实不在于延长它的生存时间，而是为了提高它的生活质量。带着病痛生活，是很痛苦的。”苟岚说，“不过，也有人认为，与其让宠物在家与医院之间奔波，受尽皮肉之苦，还不如让它开心地走完最后一段路。”
妈妈问：“医生，你认为呢？”
苟岚摘下口罩，思年第一次发现，要不是一头乱发蓬松，几乎盖住眼睛，这医生长得很不错。他把口罩揉成一团，低头塞到口袋里，又抬起头来：“我只能给你们医学上的建议。至于做怎么样的选择，那是你们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