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儿带着栓子在酒吧舞厅足疗店混了一宿,第二天将巴儿赶上车。上车之后,他小心防范,每隔几个小时就找人换坐,两天以后平安无事来到了栓子家所在的小县城。
半天儿平时都在北京混,外出去的基本都是南方,从没见过这么闭塞的小县城。下车之后对了好几遍票,才确定自己没坐错车。
栓子看半天儿一脸蒙圈的样子,不由得放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道边传荡,向被白雪覆盖的大山里飘远,惹得半天儿也跟着笑。
栓子笑的是回家的兴奋,半天儿笑的是:这回谁他姥姥的能找着我。
俩人在县城里坐上一辆几乎报废的小客车继续赶路,于当天下午到达目的地双龙镇。栓子对半天儿说:“从这个镇子往北走,七个小时走到咱家。”
“坐车呢?”
“没有车。”
“总有头驴什么的吧?”想到七个小时的脚程,半天儿心里打怵。
“平时赶巧儿兴许能碰着咱村的人,现在这帮年备节的,肯定没人出来。咱俩就步行吧!”
半天儿望着四周合围的山跟满天满地的雪,心里冒出一万个“你大爷”。
栓子安慰道:“没事儿,哥,回家就好了,咱那村要啥有啥。”
“也成,”半天儿尽量克制自己想骂人的冲动,“我这也算是入乡随俗了。我这脚力再不济,估计头半夜能到家。”
“今晚咱俩就不走了。住一宿,明天早晨再走。”
“你看你又不着急了,你这山里头有狼还是怎么着?”
“狼肯定有,但咱不怕狼,怕的是不干净的东西。”
“不干净的东西?闹鬼么?”
“一看哥你就是明白人,但别说的这么直白。这条山路闹鬼闹得还挺邪乎呢!一般要不是火烧眉毛的大事儿,咱们村的人打死都不敢半夜出来。”
“你哥我还真就没见过鬼长什么样儿。兄弟,前面带路。”
“哥,你可能是神仙不怕这玩意儿,但小弟这肉体凡胎的,可经不起。我小时见过一次黄鼠狼上炕,吓得尿炕一直尿到七岁。”
“这把你笨的。”半天儿想笑,硬着憋回去了,“不走也行,冬天黑的早,关键是你们这穷乡僻壤的,房里连个亮灯的都没了,咱俩总不能跟这喝一夜西北风吧?”
“那哪能呢?跟我来吧,前面有旅店。”说着,他往前走。
半天儿两步跟上,“这种地方有旅店?”
栓子想了想,回答说,“有点破,但肯定能住人。”
旅店位于镇子的另一头,转过镇子中间的大拐弯儿,前面唯一一个亮灯的地方就是。栓子说旅店的老板叫刘六,原本也是他们村的人,后来搬出来自己改名叫马六,因为当时养了两匹马,别人都戏称他为二马六。他还告诉半天儿,二马六为人古怪,甭跟他较劲,给钱睡觉,天亮就走。
当天晚上下了一场小雪,栓子和半天儿搂着大被喝了点儿小酒,在热热乎乎的炕头上一觉到大天亮,特别解乏。
转天就是腊月三十。俩人披着晨光,带着对家的向往,踏上一条没有一个脚印的路。结果半天儿第一脚下去,雪居然淹没了膝盖。他有点怀疑栓子是不是把脑子喝坏了,已经忘了家在哪。
一路上俩人趟风冒雪,绕过两座大山,翻过几道山梁才终于看见前面大山坳里的几十户人家。
时至傍晚,夕阳从背后洒下一片金光,给归家游子的路铺上温暖的色彩。栓子指着村子里对半天儿,说:“哥你看见没,那就是我家。左边那小堆,第三个房子就是。我教你个回家最快的绝活!”
说完,他卸下背包抱在怀里,身体整个仰在雪上,顺着雪坡迅速滑向山下。
半天儿没见过这招式,兴奋地大喊道:“这刺激啊这个,你等我追你奥,栓子!”
说完,他也学着栓子的样子,往雪上一趴,顺着山坡向下滑动。可他是胸脯着地,滑了十几米以后,身体突然跟背包卷成一团,像一个大雪球一样一直滚到山下。
速度倒是真比栓子快,直到撞着村口的篱笆才停下。栓子赶上来,把他从雪里挖出来,问道:“哥,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半天儿故作淡定,“哥玩的就是刺激。”
“没事儿你就下来吧,倒挂着脑袋容易充血。”
村子里的狗老早就在叫唤,这会儿听见动静,一个老大娘从村头第一个的房子里走出来,朝这边张望,脸上忽然跃起喜色“唉呀妈呀!那是栓子吗?”
“是我啊,二婶!二婶过年好!”栓子赶忙打招呼。
“这孩子,哪有三十晚上拜年的。快回家吧,你妈盼你都盼红眼睛了。”
“那我走了二婶,明早过来给你拜年。”
“行!二婶家有苹果,明天老早就给你备上。”
俩人继续走,那大娘又在身后喊:“那是你朋友啊,栓子?”
“是啊!我北京的朋友。”栓子颇为自豪地说。
“啊……”二婶的笑容忽然僵住,“赶紧回家吧!”
“我走了二婶儿。”半天乖巧地说道,可换来的是一个更加僵硬的笑容。
“回来啦,栓子!”路过一处矮墙,一个中年男人冷不防招呼道。
“回来了,四叔。”栓子看一眼,俩眼顿时眯起来。
“这小子,出息啦!”
“明天给你拜年,叔!”
“有功夫跟叔整两盅!”
“那还有啥说的了!我带好酒回来了,明儿孝敬您!”
“好酒留着待客吧!我就喝你五姥爷酿那高粱酒好喝。”说话时,四叔盯着半天儿看,好像盯着一个怪物。
“你尝尝,我保证你没喝过这个。”栓子完全没注意那眼神儿。
“你们村子的人还真热情。”走远了之后,半天儿说。
“小山村,没有多少人,平时都互相帮衬着,关系特别好,再说都一个姓,往上数几辈这个村的人好像都是一家子。”栓子仍然热情高涨。
一路踩过清理出来雪路,来到栓子家门前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栓子推开用树枝做的门,朝茅草屋里大喊:“妈,我回来了!”
几乎是在同时,茅草屋的门被推开。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女人和一个佝偻驼背的中年男人冲了出来。
女人一把把栓子搂住,“我的儿啊!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栓子把东西扔在地上,抱住他妈,“过年了,我咋能不回来呢!我都想死你了!”
栓子妈泪如雨下,哽咽着说,“妈也想你。”
男人在后面默默地点起一袋旱烟,连同哈气一同吐出来,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一双小眼睛始终盯着张半天儿,盯得他有点不自在。但作为客人,他也只能回以微笑,以示礼貌。
“这是谁呀,儿?”栓子妈也注意到半天儿。
“爸,妈,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我朋友,北京的,没地方过年,我就把他带家来了。”
“哎呀呀!快进屋吧,”女人不好意思地抹去眼泪,“我这也没个准备,老头子你再添一把柴火,把炕烧得热乎地!”
“烫死你个老太太。你不了解城里人,冷丁睡咱们这热炕可不一定能睡得惯。”说完他又自言自语地咕哝一句,“城里人跑咱们这干啥来了?”
“别忙活了,叔儿,婶儿。我是栓子最好的朋友,别把我当外人。”半天儿跟着这一家人往屋子走。心里已经有了数儿:栓子妈是个热情好客的人,但栓子爸有点排外。他暗笑:得亏哥哥我有所准备。
进屋以后,卸下背包。半天儿从包里掏出两条好烟和两瓶好酒放在桌子上,“叔儿,这是孝敬您老人家的。大过年的还来打扰多有不便,希望你们不要见怪。”
“哥,你啥时候买的?”栓子有点不好意思。
“在县城等车的时候,咱俩走得太急,要是在城里买能有更好的。”
“这就不错了!”栓子道,“这烟我认识,这一条的钱都够我爸抽好几年旱烟了。”
“叔儿年纪大了,该享享清福,以后你多挣钱,买更好的。”
“那必须的!”栓子答道,“爸,你还不说谢谢!”语气好像教育小孩儿。
“哎?这我可受不起,”半天儿立刻严肃起来,“咱哥俩儿这关系,你爸妈不就是我爸妈嘛!孝敬爸妈天经地义。”
“这孩子,说话怪好听的。”栓子妈满脸笑容,“老头子,你别跟着像个木头橛子似的,给我烧火去!”
栓子妈半推半就地把栓子爸推到外屋,回身对半天儿说:“别跟你叔儿一般见识,一辈子没出过山门,没啥见识。冷丁见个生人有点儿——”
“说什么呢,婶儿,叔儿这不挺热情的嘛!”
“那就好,那就好,”栓子妈道,“栓子,带你哥上炕暖和,一会儿咱吃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