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那学妹说得在理，律师故作认真道，你说太子也去参加美国展会，正好你俩接触一下。接触啥呀，她作势扑过去打律师，是学妹对他有兴趣，我这种工薪阶层的女儿还是离公子哥远些。上海有房算什么工薪阶层，律师闪身道。砸锅卖铁换来四十一点六平米老公房，和您这位坐拥两套大宅的静安名媛没法比。
律师懒得同她斗嘴，翻页往下读。啧啧你这姓名梗用的，看上去像作者写不出东西硬凑的烂俗巧合。她说要不要看看知乎，真有这样的问答。律师道不看了，他们又没给你广告费。记录一部分近日，也呈上新写的开篇，“父母在国有石化集团就职，想来杭也是求安稳的人”，律师表示身为国企子弟，负责任说求安稳才不去北上广深呢，这妥妥是外出打拼；国企干部眼中，“晚上要加班？干到十二点？你还很喜欢？你脑子有病？”
总体来讲十分专业，律师道。她说好吧你的意思是不是“太枯燥”？那倒不会，或者你试试用更生活化的场景开头，再慢慢交代行业细节；比如一开场Cara便发觉杭的侧脸和就读清华的初恋男友很像，自此确定恋爱小说的氛围。
“可是我不想写恋爱小说啊。”她说。
“但我感觉这个故事讲的不是纯职场。我的理解是，女主对男主的情感支撑了故事的起承转合。”
“才不是！”
“话说回来，涉及专业名词的东西就是很难吸引人，你懂我说的尝试把案例小说化却连自己都看不下去的心情吗……”
“那怎么办小说要卖不出去了……也没卖出去过倒是。”
“所以要努力上班呀，”律师道，“然后就有去拉斯维加斯吃喝玩乐的机会——记得帮我代购哦。”
“不敢忘。”她苦笑道，“吃喝玩乐别提了，参照我司的出差习惯，能健康回家就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天气预报说得昭然，“你瞧瞧拉斯维加斯什么情况。”
“是哦去年这时节你去香港出差，暴雨航班取消坐高铁回来的，你说凌晨两点到达宿舍八点半按时打卡上班。”律师一瞥天气App界面，大骇，“四十七摄氏度，湿度百分之五，你会被烤干吗？”
她使劲点头。
“我宁愿守着上海的黄梅天长蘑菇。等你抒发高达五十度的心情！”
“等我烤干了回来吸潮……”
“那个叫什么来着？九死还魂草？”
“对，请叫我卷柏！”
新旧交接琐碎，心绪又不宁，她这半个月睡得糟，搭越洋航班便不化妆，糊了一脸啫喱面膜补觉。打开电脑检查一遍随身电子资料，展会证件与常见客户咨询汇总。安不下心入睡，小说文字拖上去露出空白页面，窸窣键击她误判作约会的那场重磅戏。搪塞邻座的策划专员说在写日记。
顺手草草速写几笔，一路顺风的卷柏凄惨惨吹掉一地叶子，和唯一读者的预设不是一回事。浦东机场的安检员审视Cara深嗅墨黑黑不明液体，“焦糖怎么是这个颜色的啦”；市场专员回顾某次出境要求现喝红烧汁，“飞机上齁了十几个小时”。旧金山机场也不欢迎Cara，小黑屋质询样品是啥来美国干嘛，身上携带的公司财产、私人钱款包括人民币掏出来加计现金总额，托运箱子的把手连同粘上的行李单据不翼而飞。又排队，依次360°全身扫描安检；转机时间短暂只能边祈祷边耗着，和营销总监说笑还好博士直接于面试关被拒发签证，否则将遭受比她更多的刁难。
填错资料，签证官认定博士隐瞒生物工程学历；博士佯装满不在乎，忙于督建上海新厂二车间，去趟美国反而耽误进度，倒是安慰她路途辛苦。Cara瘫在床上发朋友圈，律师评论“天真蓝”。此情此景一点也不天真。罪魁祸首是副主任的焦烧糖，旧金山海关硬生生拆坏她的旅行箱，再次掏出合法样品瞅一瞅。方才醒悟为何飞拉斯维加斯的班机莫名晚点一小时出港。律师问，你是什么样子到的边检啊，引起人家那么大的兴趣。她说，普通的从飞机下来的样子。这时搭展工作群发来机场到达合影，只见Cara惺忪浮肿杵在一侧，衣服皱巴巴肩膀瑟瑟抖，的确会引起海关官员对她手中商务签证的怀疑。
也许只有食品厂的研发人员旅途多舛，想当年初恋男友前来此地参加学术会议，未提及曾经历这么完整的流程。好吧她也来到拉斯维加斯了，却不记得前男友抱怨过当地中央空调过于生猛，看来那时他沉浸于热辣刺激的新恋情，学术之余不觉天凉。如今她总算更明白了些，才晓得几身轻薄夏装凑不齐一套抵御室内15°C的装备，关闭房间空调仍有无孔不入的阴风。沙漠边缘依靠人造冷气续命的城市，美国人真是华而不实。
“对对华而不实！”营销总监道，转头眼睛一亮，快步拦住身穿工服的白人大爷，“能拜托你的队员手脚麻利点吗？”
大爷刚和手舞足蹈的策划专员纠缠了一会，没弄明白状况。总监清清嗓子拎重点讲：“为什么派给我们的施工队里还有个瘦小的女人？我们展位结构复杂家具沉重，不能白白少一个壮劳力……”尤其眼见那个菲律宾女工不知去向，只余两名黑人大汉慢吞吞拆卸装修材料。后半句总监没当着大爷的面说，忿忿地对Cara嘀咕：“搞什么政治正确嘛。”
“您缺人手得和办公室那帮人说，我不是管理人员。”大爷摊手，突然举高成招呼姿势，“嘿，你的客户好像有点小问题！”升降机从大爷招手的方向驶来，菲律宾女人稳稳刹住车，冲着总监微笑：“抱歉久等了，您有什么其它要求吗？我是那两个哥们的队长。”
最初场面话说得动听，而今营销总监不清楚严总遣Cara参展的目的，她自己也不清楚，能明确的只有“展会现场负责准备奶茶”。策划和市场专员前去办理会务手续；总监远程连线某大客户的年度竞标；Cara被安排蹲守场地关注施工队，来回踱步瑟瑟产热，像个尿急的监考老师——不负责解决问题，手头一张施工图没有，全然答不上工人问询的装潢细节。
她向创新群展示先进场景，机械臂晃悠悠挂好布面吊顶；3月的虹桥展会没有吊车出镜，现场照片里的大型设备是脚手架和消防梯。视频中工人身影一闪而过，博士竟大惊小怪地喊“黑鬼”，看来签证官拒签博士或有另一番道理。博士若顺利前来，又能帮上什么忙，也许是和她冒着室外热辐射去建材商店装载三百公斤黄沙吧，用作头重脚轻的遮阳伞的固定桩；所谓的露台风情，“有点年头”的原木色调，在绝大多数清爽的白色系展位中独领风骚，环保助理道“怎么还是虹桥时候的调性”，博士提示“这可是严总最爱的风格”。
“Cara，千万别再在总监面前提博士了——你没注意她整个脸都阴了嘛！”
她刚抵上房门正欲畅快地打呵欠，被策划激得怔住，中央空调的寒意灌顶。方才醒悟排队时策划拼命使眼色是何故。下属们没空倒时差，总监却兴致高昂，一个劲地带年轻人登上知名的赌城摩天轮开眼界。安插在人龙里一步步往前挪，要是没人前胸后背挤着就能当街瘫倒，Cara掐胳膊陪笑道博士肯定羡慕我们；隔了一个身位，策划的眼皮简直要飞起来捂她嘴。“博士面签没过浪费公司机票、住宿一系列费用，总监现在还在气头上。”
吃人嘴短又戳人痛处，总监确实该骂她不知好歹，她竟自作聪明讲活跃的俏皮话。Cara感激地拥抱策划，心道或许总监大度，能宽宥言行毛躁的菜鸟。策划不看她脸色讷讷发白，手中物什往床上一丢，身体也顺势一倒，嘴上对她说道，原以为专业技术人员皆是高冷难打交道，几日下来却感觉你亲切好相处；像是困极断片，一旦赶着讲完重点便冒出不相干的下句。是嘛，Cara含混应道。虹桥展会上你可绷着了，我看你们那几个男生都被你盯得发毛。
哎不盯就更别想他们靠谱了，Cara道。策划说你手下那个清华的还行嘛，我有点印象，搭展那天负责你们部门的物资清点，干活也挺卖力。一下击中痛处，Cara说别提了，拣重点讲了讲他的离职始末。策划道这样说来他的确不靠谱；叹一声那你要辛苦了。她说比不得在美国辛苦。两人大笑。策划说对了得叫太子赔偿你一个行李箱。
彼时总助空口承诺，果真兑现的话不知杭还会不会下决心出走；毕竟能赴美参展的民企不算小角色，至少可以在朋友圈炫耀表面风光。她联想到他的杭州新生活，看似不太舒心。谁晓得呢，假若不生出这变故，他刚刚吸引老板的注意，紧接着拿到博士的替补名额也并非不可能。然后呢，此时此地担下她的一部分劳务，两人都不至于太疲累；抑或是一边扮演能者多劳的研发助理，一边叫苦不迭，回头递上晚了一个月的辞呈而已。
车窗外流过金身屹立的川普大厦和灼热得毫无云烟的天空。后座两人聊着听不懂的七七八八，成为司机收听午间新闻广播的背景音。封闭车厢里策划说想离职。Cara眉毛一跳，哦？羡慕读MBA的市场主管，我也想出国深造。你想读MBA？太贵了读不起，但至少换换环境吧，念个硕士，不读书也可以。那你跳槽咯？市场主管我是服气的，资历深能力强；市场专员和我同时入职，总监偏心澳洲硕士，他便处处占了先，成天指派我干活，支使惯了真以为自己是领导；等市场主管回来正式辞职，他要当我上司，这怎么忍得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