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君和小胖简直两个极端，颜岩道，给你们瞧瞧他的说话方式。“‘原料编号’和‘原料验收标准的编号’应该是不一样的？‘原料编号’与财务账目相关，因此原料编号的修改需要得到财务部门的确认，如果随意更改的话可能导致财务系统混乱。‘原料验收标准的编号’是独立的，可以按照供应部、研发部和质量部约定的规则执行。我们希望尽快取得新版本的原料验收标准，但是由于原料种类繁多、验收标准内容各不相同，版本切换时应当通过合适的方式确保文件的唯一性，以避免新老版本混淆。我的建议是，所有原料的新版验收标准全部完成后再统一开始实施，当然如果新版验收标准的体系已经完善，质量部也能接受部分换新。”
前面讲编号的部分看懂了，小美道。颜岩揉着太阳穴哼哼，我完全没看懂，这篇长文像是出自审经理之口，毫无前后逻辑关系。这算好的，小高急切地举手，Cara布置产品标准更新，叫我们互相检查——改网管的初稿我要吐了，好好的模板给他，怎么做到表格每行行高都不一样。小美笑道，看好你，堪当此大任。小高扭头，我不看好他。Cara安慰道，工作嘛都是这么过来的，攒点人生经验；网管不至于太糟糕，余工讲他这回卤蛋上色实验做得还行。
小美问，卤蛋用的是CL108？Cara道，是余工开发的新款通用型CL107，他的醋用焦糖色项目一直没进展，光顾着应付销售部派给部长的这个新任务了。颜岩道，前两天老板问起醋用的事了，叫部长多盯盯余工，别让他闲着不干活；余工确实没下车间，但每天跑新厂巡视污水系统，能说他闲着吗？Cara拍拍小美，我们没下车间的全在闲坐吃皇粮，做了点贡献还得挂领导的名字。
部长没空盯余工，小高哼了一声，他和CL108搏斗呢。颜岩接话，我去过一车间的惨案现场，差点被搅拌桨的残骸绊倒；上海新厂无法复制CL108苏北中试的成功经验，产品不是结炭就是色率过低，由于目标粘度相当高，搅拌桨叶片全断掉，轴也拧得变形。小高叹息，下周小胖要被拉去陪伴部长，我祝他好运。Cara道，听博士说部长请来一位华理教授指点，可是人家搞流体力学，不是设备专家，只笼统地指出传热传质效率或降温速度存在问题云云；据说专家赞扬，你们食品厂的气味比化工厂愉悦，实话讲我当初来面试时也是这个幼稚想法，然而没到第一年冬天便感受到焦糖尾气究竟有多呛。
一年多了。落户没搞定。薪水没涨。博士再次搭讪，Cara这个月工资有无增加。她老实说没有，等待下个月。博士问她还有工作热情吗。她不必回答，博士自顾自念叨车间调试消磨意志；5月满怀激情开工，历时一百天，成就如今消沉模样。新设备试车与工艺改进被无限期推迟，躁阿姨以生产优先为由处处掣肘——这两天变本加厉，号称“人多水分多”，堵粉时研发人员一个也不许进二车间。
博士兴致盎然或者说是幸灾乐祸地讲述，躁阿姨又和谁抢功劳怼起来了；而他自己毋须开口，“反对者无话语权”。老板命令“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修改工艺不简单，研发人员懂现场管理吗？有生产实践经验吗？有设备经验吗？别总念叨如何发挥作用，想清楚“你们不谨慎就会造成我的损失”，要向公司负责，承担自作主张的后果。
贵司套路太深玩不转，博士道此乃设备工程师临走前的心声。Cara对工程部的新同事缺乏印象，听闻他在某家刚倒闭的国营食品厂干了二十年，经验一等一地丰富。然而她没可能再遇到这位设备工程师，不到三个月他便辞职。研发部半年会上她见过他一面，老板令行政总监向他道歉，因为没有安排司机接送“德高望重的工程专家”。半年会午宴先上了冷盘，服务员托着热菜杵在包间门口；两桌人同时拗出不适的坐姿，朝向老板听取饭前一刻钟的即兴演说。
又一桌晚宴。不是人数众多的大场面，老板并未畅谈感言，仅同众人闲话高企获批的喜悦。桌旁围坐三位总监、质量经理、财务经理、总账会计、博士和Cara。物似人非，就餐人士皆属于“中流砥柱”，只不过研发部少了几位故人；上一年端午亦有“后备干部茶会”，焦糖色主任和风味副主任尚被称为“新生力量”，当日Cara原本应该回市区家里陪父母，然而技术总监不允许她拒绝严总的恩惠。
上班一年明显面露老态。心灵也差不多。新形势下讲故事的周会，本周轮到小胖讲解在线检测仪器。Cara帮总助确认的题目，延续美国展会报告的机械设备部分，请刚参加车间工作的小胖汇报心得。碰上科技问题两眼放光，小胖侃侃而谈：市面现有颜色检测装置与工厂焦糖产线多有不兼容之处，但改造后或可应用，有助快速判断反应终点，降低废品率。当日老板不在场，博士便不沉气，讥诮道敝司流水线自动化程度极低，在线检测仪器翻出花也无用武之地。
小胖咬唇涨红脸，眼底仍有傲气，说自己的小设计不一定实用，我就讲个思路。包材呵呵道，你这思路不该有，方向错误，浪费时间作甚，好好踏实在车间跟几天班再发表意见。小胖不再答话，利落地退出幻灯片拔下投影仪连接线。Cara悄声对余芒说，你觉得小胖的想法如何。余芒道，没毛病，自动化是大势所趋，敝厂情形是另一码事。
她有印象，余工去年入职时颇有锋芒，周会屡屡打断老板讲话，“营造相当好的交流氛围”；而今学乖了也不吱声了，当老板不着边际地扯转基因食品与艾滋病的关系时，最多不屑地咧一咧嘴角。老板往日不理会“背靠背”的实情，批驳创新团队是老技术总监的徒子徒孙，只顾技术突破无视市场现状，时过境迁仍要针对酵母提取物课题发作一番；看看今朝，博士包材嘲讽小胖之时，何尝不是同一副面孔。
博士说，自己好好守着分析实验室吧，只有这边的主任头衔名副其实；打算再招一位有经验的分析工程师，研究更多食品污染物的检测方法。Cara暗笑博士并非完全死心。说的是继续参与CNAS[21]实验室能力认证，今年博士申报两个重金属检测项目，不幸夏季暴雨将原子吸收光谱仪浇得半残，供应部请购的机器配件迟迟未到，没奈何取消其中一项。为此老板大发雷霆，怎么不懂得变通！限期将至，找友商总助老巢的上海分厂借仪器呀！儿戏对待国家认可，伤害公司形象与品牌价值。
行政总监不同意给昨日的应聘者发放录用函。博士表示对方专业能力没问题。总监道，这位大姐衣着朴实，素面朝天，影响公司形象。
晚上七点钟，下班经过公交车站。路灯光明晃晃照射电线杆上的小广告，她停下来读了一会。
“电子公司招聘作业员三人：女，18~35岁，身体健康，裸眼视力1.0以上；有电子厂工作经验，懂SMT设备操作及保养、检验、烙铁补焊尤佳；12小时6天综合工作制，有工作餐，底薪2500元，加班16元/时，每月20日发工资。”
然后她步入另一家新开的面馆点了一碗黑胡椒鸭腿面。之前庆祝汉堡王开业，连着去吃了一个星期，需要换换口味。不料想面汤漂浮三寸厚的红油，准确地说厚度是3毫米；所以得找个吃辣的男朋友，把这碗面送给他，否则只能自己哭着吃完。泪光里瞥见一个年轻人在邻桌坐下，好像是红烧大排面，应该也是刚下班的。一梦若干年，店堂播放甜心教主〇〇年代的专辑。马路旁桂花盛开，香气仿佛春天的晴朗夜晚。
她起身付了帐走回马路对面的阴影里。身后有人喊她：“嘿，同学！”
是那个邻桌的年轻人。她无意看清面庞，只依稀感觉他像刚毕业的大学生。“什么事？”
“没什么，就是……可以认识你吗？”
“不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