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絮其中金玉其外，技术总监是着色剂行业年会焦糖色小组的召集人，主持下午的分组讨论议程。全国上规模的焦糖色生产商不超过二十家，去年来了五位高管，今年多一位广西企业的厂长。环保限产、添加剂法规修订等等实务问题，会场上不会有结果，按流程过一遍，随即又是统计产量的环节。焦糖色广泛应用于诸多食品，占全国食用色素总产量的95%；去年大会上协会秘书长报告年产70万吨，数字掺水过甚，要知道近年来小企业倒闭不少；今年总量45万吨合理些，仍有复核数据的必要。
总监落落大方：“我司年产4万吨。”对外宣传一向是这个数没变过，Cara如今算是知道怎么回事，虚张声势的最大设计产能；今年产线转移试车不顺，实际产能怕是更跌一截。河南竞企的女掌门人报上3万吨。广西2万吨。两家美国竞企，德先生在上海有工厂，赛先生的基地位于苏北，各自给出1万吨的大略产量。只有西南竞企的技术副总支支吾吾，众人逼问：“去年你们来的销售副总硬是不松口，说自己不了解生产；你是管技术的元老，产能数字报不出来，简直笑掉大牙。”西南磨磨蹭蹭：“我确实也不清楚，很久没参与下面的工作了……好吧我个人估计大概有8万吨，不作数的不作数的，但肯定没你们讲的十几万吨那么夸张。”
其它未参会的焦糖色厂商规模稍次，大致每家估了个数，再计入酱油厂自产自用的焦糖色，45万吨八九不离十，今年协会算得挺准。总监教导Cara，与竞争对手交流应开诚布公，只询问对方能够公开回答的问题，万一反问回来，我们也能如实道出，无需藏着掖着。这方面最令人讨厌的便是西南竞企，总监不说，博士倒抖搂过分厂内幕，西南曾派高管假扮工人埋伏苏北，不知当时《食品安全防护控制程序》是否已经诞生。
如今西南可没必要派人偷师，往小了说的年产量亦甩开敝司一大截。高企申报期间杭检索过同行文献，随手一搜西南便列出满满一屏新发专利名单；而她和总监忙活整理许久，敝司现有知识产权中过半是受让专利。可是西南副总口吻羡慕：“你们公司都招高学历的，研发有个创新团队是吧？我有印象，以前那位技术总监是计算机博士？”
副总一口西南官话，“博士”念成“bésì”；Cara捂嘴，听总监悠悠解释时却忍不住发笑，“老技术总监做过数学老师，对，和我们老板语文老师、行政总监体育老师一起办的焦糖厂；哪来所谓的计算机博士，他只不过给销售部设计了一套系统而已。”类似系统研发部也曾拥有，总监和她提过，但是没人乐意使用亦缺乏维护，实验数据随手写在笔记本上多方便——然后一个个都辞职了，笔记本上交部门档案室，后来者并无机会复阅龙飞凤舞的原始记录。
西南说我们可招不起名校人才，要的是能吃苦的，最好农村出身，前两年来过一个四川大学的博士，熬不下去走人。不提自家技术部门顶着省级调味品研发中心的名头，“我就一gò~熬jiǎo糖的咯~”吭哧吭哧熬过来的，成功人士免不了俗套地忆往昔，二十年前大学毕业包分配，跨过县粮站的门槛傻了眼，难道余生将与“一群织毛衣的妇女”度过；二话不说递上停薪留职申请表，粮站主任啜着茶，看着躁动的年轻人莫名其妙，“从来没办过这手续”。
上世纪末的实验室是小瓦房，一台通风橱都没有；十几个技术员三班倒，靠经验法模仿市面上的焦糖，终至如今上市集团的大好河山。三班倒Cara此刻方才听闻，而她的老板讲过西南这帮家伙够狠，工人一个月休一天，叹息上海劳动法抓得严，敝司遵纪守法运营成本高。西南工厂位于偏远郊外，有利于员工全心投入研发生产。“曾经面试过一个女的，科研能力不错，也说自己愿意三班倒——你愿意我不愿意啊！问她下夜班的安全问题，她说和当班的男同事一道走就行——我还得护送你回去？你让我老婆怎么想！”西南谈及往事仍然愤愤，“别和我提男女平等，研发没得招女的！”
技术总监应和道：“除了分析实验室，从前我们也不招女生，近两年搞创新团队才松动。”
西南这才抬起眼皮瞧Cara：“上海治安蛮好，你们也不是三班倒，总监的手下还是可以待待的。”
“总监的手下”，听起来像一根打狗棒；而博士包材形容Cara和颜岩是总监的“左右护法”，一对女秘书上任后，总监变得活泼许多。不论打狗棒或女秘书，待待而已，上升空间不可能，研发核心不可能，外围打杂充充门脸罢了。总监道，明年我司也做个主题演讲吧，由你讲述焦糖色新进展。上午的会议报告环节，某家外企代表讲解欧盟法规中食品着色剂和着色食品的定义及区别，Cara先前带着杭研究过，此时摄下PPT，传给小美整理成下次周会培训的资料。
明年她不一定在场，Cara腹诽，嘴上恭顺道谢谢总监抬爱。明年今日总监可能只身一人前来，可能小美陪同，竞企同行若眼尖便认得出，到时凉凉安慰抑或讽谏一句，女生就是不顶用。劳作两天回家嫁人生子，去年面试现场行政总监问过她有无男友，潜台词便是这意思；脸庞和简历被审视，看着很纯的小姑娘，自称单身应该不是撒谎。Cara坐在焦糖厂会客室的沙发对面，手边书架上摆放一叠《中国食品添加剂》杂志和全套《杜拉拉升职记》；更多的女孩子在外候着，好奇观察厂区富丽堂皇的空壳。她们年轻，心怀憧憬，走进工厂大门。
中场休息时，广西厂长与无名小卒交换名片，念出Cara的头衔“分子与生物化学硕士”，翻到背面是“MSc in Molecular and Biological Chemistry”，问她这个是什么专业。化学，她说，我们学校化学系下设化学和化工两个专业，化工专业的全名是“Chemical Engineering and Biotechnology”，化学工程与生物技术；现在生命科学概念红火，专业名字都得沾点边，实际我这专业就是化学没差。你这不是国内的学校吧？对，我在瑞士留过学。
西南从广西手中拿过名片漫不经心把玩，也许是口音的缘故，语调显得阴阳怪气：“你们公司是不是只招海归呀？”
还跑了一个母语为西南官话的海归哼。Cara尚未接话，西南却转过脸端详她，语重心长道：“女孩子学这么多干嘛？女怕嫁错郎，男才怕入错行呀。两个孩子是标配，我就叫我老婆别上班，在家带孩子。”
Cara半句话噎在嗓子眼。河南女总裁当即黑脸不言，刚刚她还在和赛先生的厂长闲话子女教育。德先生的女质量经理咯咯地笑起来，招手呼唤接完电话入座的总监：“你的得意门生要被赶回家生孩子啦！”
总监没明白状况。Cara咽下一口气，尽量得体地微笑道：“学这么多，然后就可以和你们一起开会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