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助言语间流露让Cara加入研发部管理组的意思,道理很明显,被大小事务连番打击的总助亟需协助。渐渐地干部会议均叫上Cara参加,像是把她的定位抬一抬;由于审经理近来没捅娄子,暂时不需动用后备力量,颜岩冒得太快,该使Cara半只脚踏进管理层。德国差旅后回厂第一个会议,环保大会上午九点准时开始,召集全厂中层以上通报应对困境的新措施。
工业园区的老路走不通了!严总大手一挥,语气激昂。我们习惯于先启动生产,再开展体系认证,然后做环保优化;现在来不及了,环保局扼住我们的命门,申请复议耗时漫长。原先以为废气不飘到居民区就没事,如今必须做到厂区、楼顶无气味。研发部要设计车间气味捕集装置,技术中心的实验室亦不可无组织排放废气。严总痛心疾首,当时的厂房设计方案已经远远落后于目前形势,我司应该寻找专业的化工厂房制造商。Cara暗笑,老板终于意识到“土法上马”的弊端。
最高管理者曰,观念要升级。严总前往苏北察访,顺道去山东参观年利润五百多亿元的炼化集团,惊奇于“高档公司”全然未被历次环保风波波及。“听了严总这个话,你们做何想法?”严总顿一顿,“必须同仇敌忾,展现出你们的学习能力和动力,公司要打一场没日没夜的生死仗!”公布将在环保领域砸下重金五百万元用于技术和设备更新,有功个人可获得高达一百万元奖金。Cara窃笑怎么可能,她经手过高新技术企业财务报表,敝司年均科研经费满打满算八百多万元。“上海厂积累的环保实践经验,将复制到苏北,今后也将在美国工厂应用。”您也不怕被合作方笑话。“成立领导小组狠抓环保工作,最终有底气和政府抗衡。”真当自家是敝镇一霸嘛。
想当初严总声称“年轻人要enjoylife”,到现在没享受过,却听得严总再次教育大家“enjoylife得靠后,日后我们不加班”。年轻人才不信你的鬼话,她想。前两天朋友圈扫到杭的地点定位,凑巧也在山东的炼化基地,不知他有没有与严总打个照面;那就有趣了,严总自然不愿正视,沉不下心的机会主义者一换环境便能在职场发光发热,同时拥有值得享受的生活。
而她落入力求好看的棋局,心神损耗如精卫填海,小鱼塘却似无底洞。她不明白在做什么,不,她很明白在做什么。咬咬牙忍着,感觉要和这个厂一起腐烂了。可是她越发觉得厂的死活与己无关,没有情感连结与扶助义务,亦失去对自己的期待。环保难题不过是表象,困境是结构性的,人们在劳动中恰恰难以实现自己的价值[31]。新生力量终将锈蚀,与工业机器上按部就班的老齿轮一般无二,囿于陈旧的产业生态,溅一身新浪潮的浮沫却卡死转不过弯。
出差德国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总助和Cara说,余芒要跑了。
啊?她没看出端倪。老板臆测吧,余工拒绝做环保负责人就以为他要跑。
总助道,他跟我说已经找好工作年后入职。
Cara问,你告诉技术总监了吗。
当然没有,总助道,总监把这事捅上去怎么办,我可不希望老板喷我知情不报。
活脱脱是旧事翻版,Cara以为余芒面对她和颜岩会有一星半点的透露。
余芒只和她说过,老板曾找他谈话,问他是否有意担任公司环保负责人。她笑道,邀约来得太晚了吧,环保组长离职时就该提拔你。那时有躁阿姨呢,余芒道,环保设施归总务部管辖,我一毛孩子轮不到出风头,倒落个清闲;现在我也不想干,本来么,小高预设担当环保组长,老板怎么又来找我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然而老板与研发部管理组谈过小高的定位问题。“安排小高进环保组是路线错误”,小高小余同样不具备环境工程专业背景,两人一起试错不如招有经验的环保工程师。总助隔桌望着老板,脸色难堪:人事部未安排环保工程师的社招,余芒一个人撑了快半年环保组,需要一名应届硕士作为功能组的主心骨。老板诘问,小高和小余是什么关系,是合作还是上下级?你让小余怎么想?小高又有什么心声,他愿意做环保吗?
Cara说,所以老板总算看到你的工作了么,可喜可贺。余芒不屑道,不用贺,反正我给拒了。不是吧你能拒得掉?Cara瞪大眼睛,我可是“企业民主”的前车之鉴。硬拒呗,他看我不爽又能怎么样,大不了加薪没我的份。就这么完了?Cara问。对啊,老板没法押着我上,那就安排太子暂时负责——呵,老板说心里清楚太子没能力,但是做事认真积极,新厂就给太子玩吧,玩死也没关系。
“气味捕集装置……风速、风压、流量将如何影响设备?控制以上因素,会导致干燥塔产能降低吗?这些都要好好计算:一是自己算;二是请人算,但必须控制咨询的成本,也要防止被假专家欺骗;三是凭感觉试,可以从改变管路连接等方式入手,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严总的指示可不是胡来么,环保大会散场后Cara不禁望天。刚刚总助无意提起,她才晓得二车间六座干燥塔中的三座被改装成了除尘器——粉体产品的理论产能直接砍掉一半,严厂玩得真开心。她说,相比之下暴躁二位还算扎实做事。余芒呵呵道,暴伯出于省钱考虑不买现成的换热塔,打算自己搭建一个;不给我导热系数的数据,不给我盘管具体盘多少,要我算盘管和夹套哪个加热效率高;设备工程师一走,敝厂就没人懂换热了。
那天下班前,不知怎么地余芒和颜岩再次齐聚她的办公室,Cara没忍住问了问情况。余芒语气轻松,早就不想干了,9月开始四处投简历;跟总助讲的是保底offer,刚拿到,一家做物流的,岗位上原来那人年底离职,我年后去填空。你也是心大,Cara笑道,自己主动告知总助;她决定不说这种口头契约可信度不高。不算主动啦,余芒道,他旁敲侧击来问,我懒得跟他绕圈子。
颜岩感叹,你有着落了,我们还在水深火热。一起水深火热好吗,余芒反驳,我得赶紧多投简历,争取拿到立即入职的offer,不用值夜班。哦对下下周就轮到你了,余工加油!话说可以去抱你男朋友的大腿呀,上周还看到他的通稿,作为某司华东区总裁参加上海共享电动汽车行业会议。算了吧,余芒抱头,我确实想去车企,但他们公司巨亏快倒了,而他只是个准备跑路的职业经理人。
Cara想起读研时在她实验室交流的同济博士,与异地女友分手后终究没离开上海,而是找了份浦东某合资车企的工作。她对余芒说,要不我问问你的校友有没有内推名额,你俩加微信聊聊。好呀好呀,余芒点头道。
她感觉自己变成杭的模样,而余芒是焦糖色助理。区别只在于她手头没有下家的offer。那时她看不起杭,而今她看不起自己。她对同济博士说,关系不错的同事,想帮一下,我司已经不行了。
其实她向杭提过离开的心思,他那样问并非无中生有,“你为什么还要待在这儿?”她揣着简历去过美博会,和他说轮船沉没前要建立自己的团队。时至今日,她逐渐懂得为何他撺掇旁人走,不过天真善良不忍看他人庸碌;陷在围城里看天光,其它村落每一桩都是好的。
而博士懂得,也笑她天真善良。博士问她,熟悉这家瑞士的香精香料公司么。她说有一定了解,毕业时投过简历没下文。过了半天博士和她感叹,瑞士公司真守时。客户么?还是你要找他们买点风味原料?博士说,面试,刚才在办公室打电话,当着小美的面。
她问律师,你跳槽了?朋友圈贴出新办公室的照片。
不是啦,律师道,我被借调去化妆品公司,他们法务缺人。
她记得这家法国企业是律所的客户;从本科时起她就向法企投过好几回简历,也去过巴黎面试,但始终缺乏运气或者对方需要的能力。她笑问,你是不是想说可以帮我内推。
律师道,包在我身上,研发一有职位我立马通知你。
说实话我已经去过贵司面试了,她说,从德国回来的第三天,大冬天裹成粽子看不出我整个背是僵直的。前一天猎头的电话挺搞笑,开口“你好我是猎头”;说把我的简历给了研发部,我翻了面试官的领英资料,才发现是工业部;而且还说具体职位不清楚,要我自己和面试官聊。
很多猎头都迷迷糊糊的,律师道,他们只要这单生意能成就行。
结果面试官上来就说,你的简历我还没看,和之前猎头说的“对方对简历很感兴趣”完全不一样嘛。她忿忿道,上来就问去不去江西工厂做管培生——算了吧聊不到一块去。
律师道,管培生的机会其实还可以……
他问,你不是没结婚吗,为什么不愿意去其它地方工作?我说,不吃辣——想说的是,辛辛苦苦弄到户口然后离开上海?
律师道,要不你发我一份简历,我想办法转给研发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