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您对本OTF项目的不懈推动。目前我们对三个建厂候选地点的了解渐趋明朗，这为最终的项目落地签约打下了基础。今写此信，就以下两个问题与您深度沟通：
“1.希望贵方提供的各种参数更加齐全、精确，有益于我们尽快确定建厂地点与项目基建规划。（美国项目的关键点在于数据，最重要的因素是原辅料、能源和运输价格，我们要坚决执着地获取可以用来决断的准确数据！哪些数字缺失或不清晰，请市场专员今晚罗列，明天交给公司。）
“2.希望贵方支持我们在一定程度上降低投资成本，使我方工厂能够轻松起步并且迅速发展，达成良性循环，有助于成为优质OTF项目，早日与贵方互惠。（让对方报给我们除去配套设施后的土地租用净价，同时我们也需要向三地的州经济部了解土地购买和租用行情。）
“本OTF项目一期预计产量大利润低，对成本的敏感度高；起步时获得贵方更全面的支持，将为工厂后续的发展壮大奠定基础，使得未来能有一家强壮的企业与贵方进行更加深度的合作。
“以上，请予以支持。‘给我一个支点，我将撬起一个地球！’（阿基米德的话，前几年招聘用语，你们选择使用。）”
严总草拟、准备寄给合作方对接人的信件，太子道，大家看下该补充的部分。现在的工作目标是选择地点，市场主管总结的成本分析表格非常详尽：原料方面，A地葡萄糖价格偏高，以一期年产量计算，总价与B、C两地相差十多万美元，但原料种类齐全；能源方面，A地天然气价格最低；运输方面，A地离港口最近。总而言之A地胜出；Cara不懂成本核算，密密麻麻的Excel表看得犯困。
严总早早一眼相中A地，三个月前“选址工作已经完成”，如今重新推演一遍，上司谨慎，下属劳动力不值钱。对着总助，Cara泄气道，自己都学不明白，怎么给上峰“最快速度敲定落实方案”。总助安慰她，听说老板找了两家美国的顾问公司。她冷笑道，又来背靠背是么，但顾问们管不到锅炉吧。总助说，锅炉啊，这个真帮不了你，我现在勉强学会一点装修本事。
如果合作方无法为我们提供廉价的余量蒸汽，那么项目团队的攻克重点之一便是当地的锅炉信息。严总指派Cara研究难题，确实难，她连锅炉长什么样都没见过，还妄想和美国人交流？搜索引擎输入“boiler”，列出的品牌全是家用热水器。严总道，至少联系三家锅炉厂商，与他们商谈适配的设备，一期放置一台，二期如有需要可增加一台；锅炉吨位配置可询问部长，但莫与他提及美国项目。
最后半句相当重要，某天Cara差点说漏嘴。美国OTF工作群告知前后两档会议，内投组仅发布前一则通知，她在内投组群里提问部长是否无需参加第二场，到时行程如何安排。市场专员的私聊消息急忙扑过来隔空捂嘴，别说了第二场是美国的，幸好严总没在群里。Cara悚然反问，所以内投和美国项目彼此无关？也不能这么讲，市场专员道，东北的中方员工没人知道我们也要在美国建厂；为了避免部长与技术人员交流时无意间打破保密原则，不能让他知晓美国项目当前进度。
火管锅炉是什么，水管锅炉又是什么，锅炉蒸发量和功率如何换算；基础知识毫无感知，她无心从头学习，临走前学会了，日后派不上用场。心情暴沸蒸汽四溅，尚未走成，下周汇报怎样糊弄过去。不同吨位锅炉的价格、安装费用、维护成本分别几何；自制蒸汽将增加多少天然气年用量……讷讷读出州工业部的锅炉监管条例要点，Cara好歹做了一丢丢微小的工作，禀报工业燃气锅炉必须由持证司炉工或其指导的学徒打理，若无自动监控系统则必须全天候照管。可笑的是，系列问题她答得无底气，老板反而表扬她一如既往慎重行事。
终于获得前往新厂的机会，老板显然忘记叫她研究环保设备的前情，未来宏图自然比现下困局更值得关注。她向部长咨询锅炉参数。部长道，我不懂锅炉，只晓得焦糖反应釜所需的蒸汽压力；新厂用的锅炉吨位我不知道，你去锅炉房瞧瞧呗。
部长把她丢在空无一人的锅炉房。四面的窗都开着，穿堂风冷飕飕，地面和钢架全是灰；面对一只孤零零横卧的庞大铁桶，Cara不知自己该做什么。走近前攀上扶梯，爬到锅炉的背部找铭牌；脚底管路向外纵横生长，平行，90°拐弯，向上向下，穿过墙壁。炉体很安静，运行中的锅炉似乎不该只有此种强度的低沉轰鸣；假如它自沉默中爆发，她将是事故中心第一个灰飞烟灭的受害者。铭牌参数她一知半解，该去问问司炉工；可是司炉工在哪。
出门想去车间看看。厂房外面未安装的储罐横七竖八，她在其间东张西望不辨方向，行迹颇为可疑。意识到陌生面孔或许进不去生产区域，她只好寻求帮助，给小高打电话曰自己迷路了。小高从她身后的水泥小房子里探出脑袋，等我两分钟，我记录完这组数据就来。
Cara问，严总不是讲求美观么，污水泵房不粉刷一下？
小高没回答她，蹲下来洗手。车道边未清理的杂草间，一根漏水的软管蜿蜒。她也伸手过去，冲洗锅炉上蹭的灰；水凉得刺骨。
老板说过尽早向小高小胖发出加入项目的邀约，怎么仍不见动静；如今他俩才是扎根车间的工艺工程师。Cara跟这个职位不沾边，然而严总命她挑选锅炉和干燥塔，坚信技术人员只要掌握“方法论”就能举一反三。前研发部长产品开发做得好端端，新厂结顶后却被调往工程部画图纸，传说曾命下属花三晚做文案，用A3纸列出68项工作向老板陈述。结果前部长设计的车间动线“完全不像是给人走的”，评价来自小高；他正领着Cara参观一车间的配料区，糖计量罐卡在三面墙中间，两人根本没法绕到背后查看铭牌。
小高道，这算好的。催化剂计量罐装反了，有流量计的正面朝墙，得挤进罐体和墙的空隙才能读取加料数量，小胖干不了这活。成品焦糖储罐高大，钢构工作平台与罐顶齐平，工人可从平台进入罐内清洗；不巧其中一只储罐也装反了，人孔[35]背向工作平台，只好锯开罐顶重新焊装一个人孔。部长为CL108特制的新反应釜身量细长，据说已克服粘稠料液受热不均的难点；小高道你看见四周锁着的铁链么，反应釜重心不稳，内部搅拌桨一开动就晃得厉害。
与德先生赛先生一比，我司的设备能力就是不合格！“全厂炸掉重来”说说而已，重要的是吸取教训，别栽在OTF项目上。严总道，我们往往心急火燎，“梦想得早，实现得晚”，加急进程卡在某个不起眼处，导致前头不计代价赶出来的东西一点意义都没有，还不如稳稳地来，设备慢慢议价选优。上海新厂的往事并不光鲜，即便如此，此番仍须加速前行：项目目标清晰，“斩断了很多犹犹豫豫的复杂内含物”，严总第一时间全力支持，资金有保障；设计硬件和推进软件的干部皆非虚诳之人，将来加入项目的人员也是实干派。
实干派，小高呵呵道，确实如此，工艺工程师二十四小时待命嘛；周末在家上厕所时接到急电，太子非要视频通话，这边的加料管道不对啊阀门在哪咦你知道怎么操作吗，完全不在意屏幕对面是一张便秘脸。太子啥时关心起设备了，Cara心存疑问。余工讲过自己做出方案画好图纸向太子汇报，却只能和边上的部长讨论；阿斗直称看不懂，一切技术事务找诸葛亮负责。
小高道，那个周末太子心血来潮吧——我总感觉老板之前让躁阿姨管事是为了衬托自己儿子没有太差，多大人了上班不管事儿蹲那儿玩厂区的看门狗；部长威胁说告你爸，太子就不敢了，还行不行啊。Cara笑道，一定是狗的问题，不是太子的问题；总助描述太子可厉害了，因为他在教育机构实习期间开发了新项目，到企业里做英语培训，赚了不少钱。
说到钱！小高一拍脑门，上回的值班补贴还没发呢。
别想了，Cara道。颜岩说当时总助计算夜班加班费，太子不乐意，吼道不能便宜了这些逼。
他们绕过干燥塔顶，爬上扶梯，登上二车间的楼顶。Cara问，最近没什么废气投诉吧。小高努努嘴，瞧那边，太子的新装置。Cara望见严总所述的三个集装箱，好奇走上前去，半启箱门内涌出的热蒸汽差点将她扑倒；小高搀了她一把。定神注视，缭绕蒸汽背后，箱内塞满了吸附用的填料；二车间粗大的出风管道直插箱体另一端。小高解释，集装箱内洒水，吸收干燥塔运行尾气中的气味和粉尘。
Cara道，严总开会时提及这事，太子五天用了三百吨水，工厂一年的生产用水指标才几千吨。话说吸收水不能循环使用么？
小高道，循环个头啊，集装箱是漏的；尾气吸收本该用上正经的喷淋吸收塔。
Cara道，老厂有吸收塔呀，反正车间不生产了，拆下来运到新厂嘛。
小高道，给过建议毫无回音；余工提示我，暴伯采购的吸收塔不可能搬过来，离开敝司者的任何成就皆被打入政治不正确的冷宫。
好吧，Cara说。她低头忧心自己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