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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而你在明天

1

张小玲对呆在北京的那帮外国人的态度,经历了一个由好奇,紧张到讨厌的过程,最后发展成了憎恨。而遇见奈特的时候,这条憎恨的曲线正处在最高点上。

张小玲记得她教的第一个白人女孩。金色披肩的卷发,被长而密的眼睫拥着的碧蓝的眼睛,还有完美至极的曲线。总是穿低领的衣衫,透过领口能看到令人心动的起伏。张小玲觉得她肯定是从电影屏幕里逃出来的,或者从时装广告上跳出来,可是她的微笑明明又那么真实。张小玲站在她面前,紧张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女孩伸出手,笑说,你好。

张小玲也冲她绽开一个灿烂的笑。那一刻,世界如此和平。

那种美好并没有持续太久。越了解一个人,你可能越喜欢他,也可能越讨厌他;而事情很显然的正无可挽回地朝后一种情况行进下去。与来自发达国家的留学生接触得越多,张小玲便越明白,不同民族不同种族的相互理解根本是天方夜谭。礼貌微笑的表象背后,是极其坚决的冷漠与蔑视;光鲜的国际友谊的幌子之下,是最赤裸裸的相互利用。

张小玲不愿意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她的外国朋友,但一次次遭遇都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向她证明如上的事实。如果你是一帮中国人里的美国人,所有人一定都会努力跟你搭讪;但如果你是一帮美国人里的唯一一个中国人,那帮美国人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把你抛在一边,用英文课本从来没提到过的俚语谈论你根本无法插上话的事情。他们表面上对你友好,冲你微笑,但是你一离开他们就开始说三道四:如果你显得冷淡,他们说你高傲难以接近;如果你表现得太热情,他们会不无轻蔑地说:She has an Americanfetish!他们走的时候会跟你握手拥抱甚至吻你的脸,反复地说要保持联系;但是走了之后他们甚至不屑于回复你的电子邮件。张小玲曾跟她的好朋友阿曼达抱怨她以前的学生从来不回复她在Face book上的留言,阿曼达拍拍张小玲的肩说:Relax.She's justmean.一个月后,阿曼达回美国。张小玲在阿曼达的Facebook页面上问她:为什么你不说一句再见就离开?张小玲等到现在也没等到她的留言。

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歧视。不是明张目胆。能够明张目胆呈现那就不是歧视,而是挑衅。歧视是微妙的,狡猾的,除了歧视的受体无比敏感地察觉,谁都不会看见。张小玲不明白明明已经告别了殖民地时代,她身为一个中国人为什么还能在中国的土地上被人(很多时候是中国人)歧视。五道口某家韩国人开的酒吧给女士送酒水票,给白人三张,给黄种人一张。吧台生意好的时候,如果你坚持用中文叫酒水,吧男可以坚持十分钟对你的尖叫充耳不闻。他有太多讲洋文的客人要应酬。在北京一些并不怎么高档的商场,如果你非要在一个被洋人围着的柜台前买东西,对不起,没人会理你。张小玲陪阿曼达在某个小商场买假冒的Coach钱包,阿曼达想挑个便宜的,那柜台营业员指着张小玲的鼻梁,用难听的东北口音的英文对阿曼达说:这种便宜的差劲钱包都是卖给她们这些中国女孩的。

不满与屈辱就这样一点一点累积成憎恨。张小玲并不因此怪谁。她不怪他们。她恨他们。像张小玲这样的女生很容易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活该,谁叫你贱,非要跟洋人泡在一起。想嫁洋人想疯了。

但这并不妨碍张小玲跟他们泡在一起。她跟他们去酒吧,去迪厅,去去过一万遍的长城,故宫和圆明园。理由很简单,他们的零花钱无论多么少,乘以一个7,都变成偌大一笔。

2

张小玲去见奈特的时候已经憋了一肚子的火。

“我知道你已经带了一个学生,但是现在我们辅导老师不够。这个学生又把上一位汉语辅导给退了,对辅导老师有点挑剔……你在这方面比较有经验,所以希望你来带他。讲课的时候尽量顺着他一点……如果他再退老师,对我们CIEE项目声名有损……我把他的资料和其它一些注意事项发到你邮箱,收到后你主动联系他,跟他约好时间。注意辅导的时候按要求来……”

张小玲应着,心里早就不耐烦。一个小时才三十块的工资,居然还有这么多废话。但是她有的挑么?她读的是中文系,找语文家教的本来就少;少数几个找语文家教的,一听张小玲的高考成绩就吓跑了,其中有个家长则干脆地说:你这种成绩,怎么好意思出来应聘家教?张小玲也试着想去做英语家教——不是不行,要知道张小玲好歹在连aoe都读不准的美国留学生堆里混了两个学期;但是找英语家教的家长回绝得都非常干脆:我们只要英语专业的学生——何况,哎哟你的高考成绩。

这么着,张小玲只得教汉语。而对外汉语显然不是那么好找工作的。北京的中国学生除以10恐怕也没留学生多,偏偏对学英语格外热情,一堆人成天在网上找语伴。张小玲从那些免费的项目做起,去结识留学生,主动为他们辅导。等她认识的人渐渐多了,学期也结束了,于是身边的洋人们都一个不剩地走光了。

发达国家来的留学生,少有像古巴、孟加拉之类的小国来的学生那样对毛主席和他的革命理论充满热情,愿意在这里耗上四五年啃下汉语,或者像韩国学生,逃军役一直逃到北京,愿在这里花四年拿学士学位。欧美留学生大多抱着旅游猎奇的心态来中国玩上四五个月。念书是最最次要的。一个学期的行程总是排得满满,上海香港是必去的,检查中国西化的进展;蒙古新疆西藏四川选去,瞧瞧中国多穷多落后,中国人民尤其少数民族受压迫有多深。而余下不多的呆在北京的时间,至少还有三分之二的晚上是要贡献给三里屯或者后海的那些酒吧街的——这么便宜的酒精饮料,来中国真值了。玩余时间用来上课。一个学期顶多选三四门课,期末写一篇从环境或者人权如何拯救中国的论文。反正学分也不能转,考完试就过关,然后走人。

北京是个巨大而破旧的车站。张小玲觉得自己像是破车站旁的小店里一个侍应生,站在门口送走一批旧客,又迎来一批新客。对她来说,教汉语就是卖淫,不需要投入任何感情。她帮他搞定考试,他付她工资。再纯粹不过的金钱关系。

所以当她打开邮件,看到辅导员守则里居然还有“不得与学生谈恋爱”这么一条的时候,不禁冷笑。她扫了一眼她的新学生的名字:Nat Goldstein。

典型的美国名字。张小玲不指望这个名字的主人会与其他美国人有什么不同。

而她的新学生,显然也是这么想他的老师的。

3

张小玲在约定的泊星地咖啡屋里的某张桌旁等着,一面数奈特迟到了几分钟。张小玲从来不迟到,因为她总是提早至少五分钟到达约定地点——所以,总是她等美国人。等到第十二分钟的时候她打了个电话,刚进门的一个稻草色头发的男生掏出手机。

“你迟到了。”张小玲用英文说,口气有些生硬。

“你好。对不起。你就是张小玲老师?”奈特用汉语说。咬字还可以,但音调不准,还透着讲英语的懒懒散散的腔调。一听能听出来是学过几年汉语的。

张小玲点头,一面打量奈特。比自己微微高一点,稻草色的卷发围着他的脑袋弯成一个半圆,形成诡异的蘑菇形状。板着脸,神情是无所谓,蓝灰色的眼睛里甚至没有一点礼貌式的笑意。皮肤与一般白人比起来不算太白,还有些发红,脸上些微雀斑。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他说话的语气一般懒懒散散,一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的派头。

“我昨天喝酒喝醉到很晚,所以今天有点累。”奈特说,把包随随便便地扔在地上,在张小玲对面坐下,一面抱起一条腿。

不等张小玲开口,奈特就开始自我介绍:“我学了四年汉语。上个学期我在上海学习。我跟一个中国家庭住在一起,所以学了很多汉语。这个学期想尝试新的环境,所以我来北京。我参加了汉语口语高级班。课文比我想的要难。我已经有一个汉语辅导老师。可是他讲我听不懂。所以我提出来换老师。”

他说完停顿了一下,大概意思是说,如果你讲不好,我也换你。张小玲把这看作一种示威。他在表明,你不是我的第一个汉语老师,我知道能从你那里期待什么,也知道怎么应付你。张小玲并没有接话。她的意思是,你显然也不是我的第一个学生。

张小玲能从他的几句自我介绍里判断他的汉语水平。从他说话多用简单句以及始终不知道省略主语这两点来看,他的汉语实在不怎么样,而他显然很为自己能用中文这样一门古怪语言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并与人交流而自鸣得意。的确,中国人对于学汉语的外国人向来怀有一种尊敬,仿佛他们学汉语对我们是一种恩惠。于是每次有老外说那句我们打招呼从来不说的“你好吗”,我们都会忙不迭地称赞:“你中文真好!”

奈特显然在等张小玲的那句称赞。张小玲只是冷淡地说了句:“我们开始吧。”

奈特掏出他的汉语口语课本。是一帮青年教师编的,课文里大量使用北京方言,连语气词都按北京人的腔调。张小玲在心里大骂,还北大出版社呢。第一课的标题是:意思意思就行了。奈特在标题上打了个大大的问号:“Meaningis OK?”

张小玲皱着眉头想怎么解释,然后张嘴想用英语说明。奈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用汉语。我能听懂。”

“好。”张小玲说,心里微微有些不满,“你要理解这句话就得看具体语境。课文中,男方要给女方的父亲送价值不菲的贵重礼品,女方劝男方买价格便宜的礼物,于是她说,‘意思意思就行了’。只要你仔细弄懂课文,就不难理解女方的意思。她的意思是说,礼物厚薄轻重无关紧要,只要能尽到心意,能表达自己的意思就足够了。明白了吗?”

奈特脸上是听得一头雾水的表情:“你说得太快……很多词语没有听过……”

张小玲笑:“你要我说汉语。”

“能讲慢一点?再讲一遍吗?”

“可以。”她开始放慢速度,一面比划着重复,“理解这句话要看语境。课文中……”

“语境是什么?”

“Context.”

“你能写下来吗?”

张小玲在奈特的笔记本上写下来“语境”两字,然后分开解释每个字在这个词中的意思。

“课文中,男方要给……”

“男方是什么?”

张小玲指了指课文中的男主人公,然后继续说:“男方要给女方送价值不菲的……”

“女方是?”

张小玲不耐烦地指课文的女主人公。

“价值不菲又是谁?”

张小玲停下来,口气生硬:“你不是说你能听懂吗?”

“Well,justuseEnglish!”

张小玲板着脸解释,心里却暗暗在笑。她故意用较难的词语让奈特发问。她对他们的水平太了解了,稍微书面一点的词根本听不懂。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的职责,应该是用尽可能简单的汉语解释较能的语词,在迫不得已时才使用英语。她背其道行之的意图很明确,就是不允许学生置疑老师的权威。不管怎么说,第一回合是张小玲赢了。

4

只需要一节课,张小玲就基本摸清了奈特是什么样的人。第二节课奈特的自述只不过是验证她的猜测。

每次遇到难懂的词,奈特都会低声骂一句:Fuck!张小玲给他解释完“说忙也不忙”这句话的意思,他低声说了句:Bullshit!然后低声喃喃着些什么。张小玲越听越好笑。每次稍难点的生词都会把他的母语给逼出来。就像张小玲曾经在每个英语生词旁边做满密密的汉语笔记一样,奈特的中文课本上密密地记着英文。

“给我们上课的是个新老师。”他说,耸耸肩,“我想他英文不太好。他上课只讲中文,速度又很快,我总是听不懂。你比较好,你讲的我能听懂。”

张小玲微微有点得意,脸上还是无动于衷的表情:“谢谢。就这些内容吗?”

“是的。不过,如果你有时间,我希望你能陪我聊一会儿天。”

张小玲点头。

“‘一会儿’这个词是不是都能放在两个字的动词中间?聊一会儿天,说一会儿话,唱一会儿歌,吃一会儿饭,喝一会儿水……”

“喝一会儿水”显然是个有问题的表达,可张小玲觉得她实在没力气解释了。于是她点头:“对,很好。就要这样触类旁通。”话一出口她就立刻后悔——

“‘触类旁通’是什么意思?能写下来吗?”

张小玲一边写一边下定决心要闭上嘴。她花五分钟解释完“触类旁通”这个词的意思,然后又花五分钟解释每个字在这个词里的意思和它们联系的方式,奈特终于满意了。

他决定用剩下的时间练习练习他的口语与听力,于是他开始跟并不怎么配合的张小玲聊天聊天。

“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

“我总是有女朋友。我在中学的时候不喜欢女人。到大学开始慢慢喜欢。我在上海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上海的女人,她……”

“用‘女生’啦!”张小玲忍不住打断他,“女生相当于girl,而女人相当于woman。”

“好吧,女生。上海的那个女生很漂亮。但是,中国的女生都让我很……不懂。她成为我的女朋友。但是我不喜欢她。我觉得她也不喜欢我。”

“那你们为什么要在一起?”

“我想找个人练习说中文。而她,我不知道,可能是为了钱,或者为了sex。中国人好像都觉得外国人很有钱。”

“你为了练习说中文而谈恋爱?”

“对啊。这是个好主意。谈恋爱有很多机会讲中文。”

“那么后来你们分手了?”

“是的。我想她在……用我。她要我带他去美国。但这是不可能的。我来北京就跟她分手了。分手的时候她还问我借钱。我说没有。我想她找上我只是为了钱和sex。”

“所以你觉得中国女生都是这样子的?”

“嗯……我不知道。可能吧。你找上我也一样,是不是?你想要钱,或者想要一个美国的男朋友。”

“不是的!”

“可是你还是为了钱。我没说错吧?”奈特说,嘴角露出一副“我看透你”的笑容。

张小玲一下子发作起来:“你把人也看得太扁了吧。你接触了一个中国女孩就想给所有人下定义吗?我图你什么呀?为钱?为了一个小时才三十块的工资特地来做家教?我干嘛不去接初中高中的家教,一个小时好歹也有五六十块?”

“那,为什么不?”

张小玲哑了一下,有点后悔前面的论据,只好说:“我……我想接触一些外国人,了解他们的想法,也开阔自己的眼界。我教汉语,希望能够让世界了解中国文化。”这个理由不十分充分,但她总不能说因为我高考成绩太差所以初中高中的家长都辞了她吧?

“嗯,是个好主意。”奈特说,他居然还真信了。

“你——”张小玲守卫住自己的防线后,决定展开进攻,“你为什么要玩弄中国人民的感情?”

“什么?”

“我说你在玩弄那个女孩的感情。你不喜欢她,你也知道你不可能带她回美国,你甚至不愿借钱给她——你为了练习说中文而跟她谈恋爱,难道你不知道这是很不负责任的一件事?”

“不负责任?”奈特大概没听懂,但显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词。

“对,不负责。”张小玲说,霎时间觉得自己要为所有被抛弃的中国女生讨回公道,“中国女孩对待恋爱是非常非常认真的,而不是像美国人那样每天换一个情人都无所谓。她们对恋爱都抱有希望,为了结果而去恋爱,不像西方人一样为了过程而乱搞。如果你觉得你肯定不会娶一个女孩,就不应该跟她胡来,否则你就是在玩弄人家的感情。”

“可是,我跟她的恋爱只是交易。我想练习说中文,她想有个外国男朋友。我们都很满意,不要结果。我也跟她说过,六个月后我要离开……”

“你是不是个男人啊?是个男人,就应该负责任地拒绝她,而不是跟她谈了六个月才跟她分手。你跟所有美国人一样,只不过来中国玩,然后就在这里玩女人,最后把她们抛弃拍拍屁股走人。简直太可恶了!”

“可恶?”

张小玲想说disgusting,话到嘴边又住了口,心想好不容易有了份家教,再被辞掉不太好,于是忍下了。

“你好像很生气。”奈特说,脸上一副像是被吓到的表情。

“我没有。”张小玲抹了一把脸,想是想赶紧把她的生气从脸上抹掉,“我只是想说,如果你不可能娶中国女生,就不要跟她们谈恋爱。”

奈特居然乖乖地点点头:“嗯,好。”

之后两人仿佛都觉察出不快,于是转了话题。奈特开始讲他自己的事。

“我来自Montana州。你可能不知道那个州。它在美国西部高原上。有大片草原。离Yellow stone National Park和Glacier National Park很近。你知道Yellow stone National Park和Glacier National Park吗?”

张小玲面无表情地摇头。她毫无兴趣。

“是很美丽的公园。有很多动物,植物。我有时候跟我的家人去打猎。你呢?你从哪里来?”

“浙江。”张小玲说。她毫无继续聊天的打算,情愿一声不吭地听他讲完。

“浙江?哦,是在西藏旁边吗?”

张小玲摇头。

“香港旁边?——不是。上海旁边?”

张小玲微微冷笑。加上北京,大概就是他所知道的中国的全部地名了。而她能把美国的五十个州背出来。

知道了浙江这个新地方,奈特满足地回到他原来的话题上:“我在Seattle上大学。你可以在Facebook上搜到我,就能看到我的学校。我父母也在那里上过学。他们在大学认识。我父亲有很多兄弟。我父亲继承了我爷爷的农场。但我最崇拜的人是我的伯父。他是个伟大的人。他创办了Quaker Oats。你知道Quaker Oats吗?”

张小玲摇头。瞧,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跟外国人总是没话说。他们知道的我们不知道,我们知道的他们不知道。

奈特不以为意:“是个很大的生产oats的食品公司。2004年我伯父把公司卖给了Pepsi。你知道Pepsi吗?”

张小玲点头。百事可乐。他的伯父创办了一个被百事可乐相中的食品公司。果然不出所料,有钱人家的富公子哥儿。

“你有最崇拜的家人吗?”

张小玲摇头。如果有,她想,那绝对是她自己。她大概是她那个家族里不多的居然进了大学的人。

“你父母是做什么?”

“典型的无产阶级。”张小玲冷冰冰地说。

“典型的无产阶级是什么工作?”

昏昏欲睡的张小玲抬眼望奈特,尽可能装出热切的样子:“你那个伟大的伯父还干了些什么?”

5

第二次见面奈特还是迟到了十多分钟。

“你在浪费我的时间——”张小玲吼道。整个咖啡屋的人都看了过来,脸上满是“啊,这个中国女生又被美国人甩了”的同情。

奈特很是委屈地低头看表:“只是迟了一点儿……”这厮居然还会用儿化音。

“一点儿!”张小玲吼道,“不是说美国人都很守时的吗?为什么每次都让我等?”

“你能不能轻一点,大家都在看……”

“那你能不能早一点啊?每次都让我等!”

“Ok,ok,Ipromise.”奈特说,一被逼急了,他的母语就会被逼出来。讲英语意味着他摇白旗。

于是开始讲课。但张小玲的火气显然没有吼完。

“你这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画字。”张小玲看奈特逆时针画“回”这个字的内外两个方框的时候,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难道你连横要从左往右写,竖要从上往下写这点最起码的常识都没有吗?”

“可是,我在写E、d这些字的时候,就是从右往左、从下往上的……”

“E跟d是汉字吗?”张小玲说,脸上简直像在狞笑。

“不是。”

“回答正确。”张小玲冷冷地说,“我不知道你在美国的中文老师是怎么教的,但很明显,他要么自己水平不够,要么不负责。汉字笔划有基本的顺序。你必须写字,而不是照模子画样子一样地画出一个字来。”

张小玲把基本笔划笔顺给奈特梳理了一遍,然后继续让他写字。写到“习”这个字的时候张小玲又打断他:“停,停!‘习’的下面是提,不是撇。”

奈特被连续打断几次后,变得像张小玲一样气急败坏。他把“习”涂黑,然后拿笔用力地重写,写完后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FuckChinese.”

“嫌难你就不要学啊!”

奈特一下子发作起来:“汉语真的难。为什么汉字要有这么多笔划?为什么不能像英语一样用26个字母?为什么不像西班牙文或者法文那样清清楚楚?……”

张小玲针锋相对:“你跟所有西方人一样,就喜欢用西方的标准来看中国。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传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如果你想了解他们,就应该去尊重他们而不是以己度人。汉语确实难。可是你们难我们就不难吗?我们小时候一样练习写汉字。反复地写反复地写,一个字有时候要抄上一整页,每天花上一两个小时什么也不做,就是在抄写。听写不出来还要被老师打手心。你以为中国的小孩就容易吗?美国人学汉语的态度,跟中国孩子学英语的辛苦程度根本不能比。就因为英语的强势,他们从小就被逼着反复背记一套与他们的母语完全不兼容的语言体系,记你们那些蝌蚪文,记稀奇古怪的语法,记美国人自己都记不全的GRE单词,被大大小小没完没了的英语考试虐,完了终于出国了还要被人嘲笑他们的口音——而你们居然在抱怨汉语难。学了几句中国话,就以为自己会中文,到处拿来炫耀,一到纸上什么都写不来,还觉得自己汉语说得很好呢。你拿你去酒吧的那点时间把所有生字都抄二三十遍,难道还不会写吗?什么难。难根本就是懒的借口!”

奈特完全呆愣在一边,也不反驳,不知道是因为彻底被张小玲的气势给震到了,还是根本就没跟上这么快的语速。末了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句:“你让我很伤害。”

张小玲一愣,决定不同情他,心里却暗暗好笑,也不禁有些得意,毕竟她又赢了一局。接着她勒令奈特继续写“家”这个字,发现奈特握笔的手在发抖,下半部分左边的三撇全搅成一团。

6

第三次见面没有迟到。

张小玲提前十分钟就到了,发现奈特跟另一个打扮入时的女生坐在角落里,两个人头贴得很近,在争论书上的什么问题。

张小玲“嗨”了一声。两个人都抬起头来。那个女生很漂亮,画着浓浓的眼影,睫毛长得吓人,鼻翼上还贴了亮晶晶的东西,烫卷的头发中露出两个大大的环形耳挂。穿着吊带连衣裙。身材苗条。一眼看上去就像韩国女生。

“这是我的新女朋友——”不知道怎么念她的名字,女生接上她自己的名字,果然是个韩国人。奈特接着对她说:“我的老师来了,你该走了。”说着使劲地揉那女生的头发,把女生一头蓬松的卷发弄得更蓬松了。

“刚好可以问老师这个问题啊!”她说,一面对张小玲说,“老师,你看这个句子。”

张小玲低头一看,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我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是,萝卜喜欢白菜,白菜也喜欢萝卜,萝卜代表男人,白菜代表女人。可是奈特却说,萝卜代表女人,白菜代表男人,这句话是说男人喜欢女人。老师,你觉得谁说得对?”

张小玲被两位的想象力给震惊了。不愧是发达国家来的一对活宝,学中文就是厉害。

等解释完萝卜白菜,奈特送走那个韩国女生,张小玲便问他:“你怎么交了个韩国女朋友?”

奈特答:“我不会说韩语,她不会说英语,所以我跟她在一起只能说中文。这对我的中文很有好处。”

“所以你又是为了练习说中文找女朋友?”

奈特老老实实地答:“是啊。但是你说不能找中国女生。”

张小玲彻底无语了,隔了一会,叹了口气:“你这是天真还是傻?”

奈特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傻兮兮地跟了句:“真的吗?”接着又一脸凝重地补充说,“你让我很伤害。”

张小玲无奈地纠正他:“是受伤。‘你让我很受伤。’”

“你让我很受伤——受伤跟伤害有什么区别?”

7

辅导进行到一半时常会跑题。

张小玲有的时候会在辅导进行到一半时大笑,奈特则莫名其妙地瞪着张小玲,完全不知道她究竟在笑什么。

奈特在做一段关于安全问题的口语练习:“现代的安全技术越来越发达,但现代人越来越缺乏安全感。美国有世界上最先进的安全系统,但美国人却是最缺乏安全感的人民。从前我们的门都是木门、铁门,现在我们的门是钢门,可是……”

张小玲听到那里开始疯狂地大笑,笑得整个人在椅子上团成一团。奈特一头雾水:“你在笑什么?”

张小玲还是一个劲不停地笑,完全忽略奈特的问题。

“我说错了吗?‘钢门’这个词说得不对吗?”

张小玲摇头,还在一个劲地笑。还是不解释比较好吧。

奈特半玩笑半生气地骂了句Fuck:“WickedChinese.”

张小玲这才收敛笑容:“我说过不许在我面前说Fuck。”

“那你能教我一些中文的脏话吗?有时候我们被中国人骂,可是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在骂什么。我们骂他们,他们又听不懂。”

张小玲又笑。奈特没打断她,知道她不笑够是不会说的。张小玲笑够了,传授给奈特一些比较正常的脏话:他妈的,笨蛋,白痴,二之类。然后张小玲说:“外国人用中国话骂人,旁边的人会觉得很好笑。”

“真的吗?如果我说,他、妈、的,我的手机丢了。很好笑吗?”“他妈的”这个词被他讲得特逗,每个字还停顿一下。

张小玲忍笑点头。

“那我说,Fuck,我的手机丢了。”

“更加好笑……”

除了辅导之外,偶尔一起吃饭,聊聊彼此的近况。

每次找张小玲聊天之前会发短信先来搭讪。

奈特:你好朋友。你怎么样?

张小玲:……中国人不会发短信问这种how are you的问题。

奈特:噢,为什么,太简单的问题吗?

短信常常语法不通。

因为临时改时间,奈特发短信来道歉:“二个小时以后我会见你。我充怀歉久,很不好意思。”

张小玲盯着“充怀歉久”,心想这家伙简直有学古汉语的潜质。

总是找不到共同话题。缺乏共同语言。她读的是语言,他读的是政治。她喜欢看小说,他喜欢看球赛。连聊音乐都聊不到一起。

“周杰伦?Jay Chow?”

摇头。

“王力宏?——他好歹是美国人。”

摇头。

“Westlife?”

摇头。

“Britney Spears?她总听说过吧。”

“哦耶,知道。把自己头剃光的疯女人。”

“拜托——好歹是个我喜欢的歌星哎。”

“——也不能改变她在美国媒体上声名不好的事实。”

“好吧,你说几个你喜欢的歌手。”

“Jason Mraz。”

摇头。

“Beirut?”

摇头。

“Cake?很不错的。”

“对,我知道它。味道很不错。”

有时聊得不着边际。

“今天我去了北京的艺术区。”

“是798吗?”

“七酒吧。”奈特重复一遍。每次张小玲说出一个奈特不知道的词,他就会先重复一遍。“是‘酒吧’的‘酒吧’吗?”

“不是。是sevennineeight.”

“someone来ate?”

张小玲怒:“我的英语这么烂吗?”

“什么是烂?”一脸天真地。

“……这就是。”

自叙小时候父母打他的事情:“我妈妈一生气,我就唉声又气——”

“是唉声叹气啦!”

“我记得课本上是唉声又气!”

“你觉得你中文比我好吗?”

奈特一脸当然你好的表情:

“我妈妈一生气,我就唉声叹气。我妈妈会拿起做spaghetti(意大利面)的那个工具来打我。你知道,那个东西上有一个一个的洞……打得我屁股非常痛……”

张小玲笑喷毕,又好奇地问了句:“那她还会拿那个东西做面条吗?”

“会。洗干净就做。”看张小玲又在猛笑,忍不住问,“这么好笑吗?”

非常努力地练习动词。

奈特想问张小玲哪里可以理发。但他不知道“理发”的中文怎么说。于是他问:“你知道哪里可以给外国人……(表情痛苦,正在搜罗动词——豁然开朗,找到动词——对,就是cut)……给外国人割头发?”

偶尔会用Facebook上的即时通信工具聊天。

张小玲:我刚洗完澡回来。还要换一下衣服。等我一下。

奈特:明白。女生的事情。

张小玲:汗……你想到哪里去了?

奈特:我不知道。

奈特:洗完澡为什么会有汗?

奈特:你享受看黄色电影吗?

张小玲:No!

奈特:真可惜!

张小玲:可惜?我觉得黄色电影很恶心。

奈特:恶心,是个很好的字。

张小玲:你真笨!

奈特:真的吗?

8

张小玲尽管觉得奈特不像原来想象的那样讨厌,但也并没因为他闹的那些笑话对他有哪怕一点宽容。在她眼中,他还是像她遇见的所有美国人一样,虚伪,肤浅,高傲。

但也许“虚伪”用词不当。

是个完全没追求的孩子。对未来的答案永远是不知道。同他聊理想,他说他最理想的职业是scoopdiver。因为可以住在海边。

对人生的企盼,就是住在大草原上的牛群中间。偶尔跟朋友一起去漂流,攀岩,狩猎。

“肤浅”这个形容,好像也不那么准确。

某天傍晚沿着散步时候,因为路上看到几对情侣,奈特问张小玲:“你就不找个男朋友吗?”

“找不到。”

“你的要求很高吧。你最理想的男朋友是怎么样的?”

张小玲开始在脑海里勾勒他的样子:“要比我高。因为我很高嘛,所以比我高的好男生不好找。我要他高得不多不少,比我高半个头,不抬头不低头,能吻我的额头……”

奈特一下子挺起胸膛:“我也可以!”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张小玲笑,忍不住摇头:“你不行啦,最多才比我高5公分。我还没穿高跟鞋呢!”

“好吧。”奈特说,“你让我很伤害。”

“受伤!”

奈特以很受伤的表情看了张小玲一眼,续道:“你应该来美国。你在中国人里算高,可在美国人里不高。”

“那也不能嫁美国人啊。我讨厌美国人。”

“喂!你现在正站在一个美国人跟前!”

“我不是说讨厌你。我是说讨厌美国人,generally。”

“为什么?”

“美国人都自以为是,总是带一种优越感。”

“你觉得我也有优越感吗?”

“你对上海那个女生的所作所为,不是优越感的体现吗?假如她是英王的女儿,或者你们总统的女儿,或者生在纽约,生在加州,你会甩了她吗?”

“那不是一回事。你不能根据一件事评价一个民族。”

“不是一件事。所有事。所有细节。有一次我在学校里旁听一帮美国人的课。他们正在看一部关于中国的纪录片,里面有一段邓小平访问美国看斗牛的场景。因为邓小平矮,画面拍得很滑稽。那帮美国学生在那里哄堂大笑。一个学生甚至说了句:He looks like aturtle!”

奈特笑:“你把这种小事看得太认真了。这不是什么优越感。美国人本来就是这样,缺乏对权威的尊重。如果你高兴,在美国你可以随便骂总统。你可以骂Bushisanas shole之类。法律保护你的这种自由。”

“法律保护我侮辱你父母的自由吗?”张小玲针锋相对,“因为你们可以侮辱你们的总统,你们就能肆意侮辱其他国家的领袖吗?这是在中国。在中国的领土上,在中国的教室里,难道不应该表现一点对中国领导人的尊重吗?”

“我也觉得那个侮辱邓的学生不对。他是哪个大学的?”

“Stanford。”

“Stan ford在美国非常富裕的California,又是很有名的学校,所以他们的学生肯定有骄傲。你知道,美国西海岸、东海岸的人都有一点骄傲,因为他们出生在发达地区。”奈特说,口气变得很认真,他说得很慢,常常还要停下来思考怎么措辞,“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来自西部,我没有他们的骄傲;但是我也不能保证我在面对第三世界国家的人时能够不带一点骄傲。可是,我觉得,你必须理解,人与人之间、国家与国家之间就是这样的关系,上面的阶层看不起下面的阶层,下面的阶层讨厌上面的阶层。美国人的确会看不起外国人,墨西哥人,华人,甚至加拿大人——美国当加拿大不存在。美国人内部也有歧视。种族歧视始终是存在的。白人的上层社会不喜欢接受有色人种——除了满足法律给定的名额。纽约人对外地人很刻薄,东西海岸看不起中部居民,城市学校看不起农场长大的小孩。可是,我觉得,在中国,情况好像也是一样的。我对中国不十分了解。但我去过的地方,我都能看到一样的事情。我在台湾,香港,人们告诉我他们不喜欢大陆人。我在上海听说过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在北京听说北京人也看不起外地人,他们还歧视农民工。你知道,我们的世界就是这样一级级的socialladder。这让人很难过,但世界就是这样。当你在指责美国人的自大的时候,我希望你也能看到你们中国人对自己的下面阶层人的自大。如果我在你面前表现出骄傲(which is notatruth becauseitis you who's alwaysyellingatme!),我向你道歉,可是,我也希望你看到这是人们共同的弱点,从而对他们的骄傲抱有宽容。”

9

转变就是在拒绝承认的过程中慢慢完成的。

到奈特离开前的一星期,张小玲才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投入了太多时间以及感情。当某一个占据你生活的一部分,而你跟他注定要分别时,你就应该对他在你生活中的存在产生警惕。

其实从一开始,张小玲就不断地告诫自己,你只是车站旅馆的侍应生。谁会为一个侍应生留下来呢?他们是会离开的,不要投入太多感情。

可是张小玲心里有个声音反驳她说:到最后谁不离开呢?

她就由自己去了。

感情就是那些嘻嘻哈哈或者沉默的瞬间积攒起来的。张小玲有些恐慌地发现,他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她就开始回忆。

回想起来,跟他一起的那些快乐或者不快乐的时间都那么地弥足珍贵。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讲的之后一直被他反复讲述的Montana的大片的草地和草地上的牛群;记得他闹的每一个笑话和发生的每一次争执;记得他讲述他在上海为了给一个小摊贩打抱不平而跟流氓打架;记得带他去服装批发市场,他很是得意地被人围观着跟人砍价,陶醉在一片“这老外中文真好”的赞美声中。

还有——

还记得,在训斥他学写汉字不认真之后,一个偶然看到他的笔记本上竟是密密抄写的生词。每个词抄三行。

记得责怪他迟到,冲着手机喊“你在浪费我的时间”,却发现手机里与手机外同时传来的叫喊:“Hey!Pretty girl with the dress!”然后在众人目光中万分尴尬地走到他跟前。

记得每次骂他迟到的场景,直到有一天发现原来他的手机上的时间慢了十二分钟,开始懊悔以前的蛮横。

记得他在自己说“我的男朋友一定要是中国人”之后,拖长声音说了一个持续了十秒种的“WHY”。

……

在张小玲忙着应付期末论文的时候,奈特他们已经结束了期末考试。

最后一个晚上的酒吧聚会,张小玲因为有课晚去,就没跟他与他的同学一起去三里屯。但因为是最后一个晚上,张小玲觉得无论怎样都该去。于是九点的时候开始研究地图。酒吧名字叫KOKOMO。有点难找。一个人出发。出发的时候给奈特发了条短信说:我坐地铁去;不敢一个人做出租车,因为从来没有晚上一个人去酒吧区……有点怕。

奈特很快回了条短信说:你朋友不要陪你吗?没关系,我会保护你。

他不知道中文,是不可以乱用“保护”这么郑重的词的。

在酒吧的时候张小玲一个人枯坐,看其他美国人疯狂地跳舞。奈特过来鼓励她去跟其他男生搭话。后来跳舞的时候,真的有个墨西哥人特别殷勤地过来,非要教张小玲跳一种脚步移来移去的拉丁舞,他又拉着她走开。

那个晚上酒吧里在酒吧里看到很多情侣。有很多是白人跟亚裔女生。还有一对奇特的情侣,是奈特他们的口语老师。是个二十来岁的中国男生,牵着一个白人女孩的手。那女孩在三年前是他的学生。她的中文说得非常流利。她来自马里兰州。但是她说,她已经决定一辈子呆在北京了。

她问他他那个韩国女朋友怎么没来。

“她呀?”奈特满不在乎地说,“她跟另外一个高个子的男的一起。可能太忙吧。一个月没联系了。”

凌晨十二点,他们换了一家酒吧,一起跟着Macarena跳拍头拍肩拍腰的一种舞。

他喝了很多酒。奈特在吧台点了第六杯伏特加的时候,张小玲毫不犹豫地把他的酒夺了过来,拖着他离开酒吧。

醉得差不多的奈特问张小玲,你知道yellowfever吗?张小玲答,黄热病吧。奈特说,不是的,是afetishfor Asian girls。中国女生太漂亮。

凌晨两点,出租车跑在回学校的路上。

奈特半梦半醒。醉了的脑细胞彻底放弃中文,完全使用母语了。他跟张小玲在说一个法语语词:déjàvu。反复解释,不断解释。未曾经历过的事情或场景仿佛在某时某地经历过的似曾相识之感。他跟她说,就在这条路上,就在这个车里,一切犹如重历。他说完就趴倒在她腿上,睡过去了。

张小玲不敢看他的脸。她忘着窗外,看窗外的路灯一盏盏倒退而去。她忽然有些泪湿。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强悍的女生。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场战役中的胜利者。她胜了一回又一回。可是走到终点她才发现,先前的每一个胜利都将她逼向死角,直到她无路可逃。她彻底地输了。

10

他说,我不能相信这一天最后来了。

这一天,它最后来了。

如果它有什么特别的话,就是特别的热。

这个傻瓜。明明知道天气这么热,还特地穿西装打领带——他解释说:爸妈来机场接他的时候会觉得他长大了——却又滑稽地戴一顶GUCCI的帽子。

本来打算吃顿饭再走的,但是谁都吃不下。可能因为太热吧。张小玲沉默,听他絮絮叨叨,把脑子里的英语译成再古怪不过的中文。

“我不能相信这一天最后来了。”

“要保持联系!不能burndown the bridge!”

“我来中国的时候,丢掉一天;现在回美国,会收到一天。”

“北京总是跑在美国前面。你总是会在我的明天。”

四个包。两个背包两个旅行包,因为要帮他室友把行李带回美国。回家要转三次机:上海转机,到东京转机,到Minneapolis再转一次。还带着上海买的一张毛主席像。后来丢在去的车上了。

她只送他到机场大巴的车站。绝对不能送去机场。因为不敢想象自己一个人拖着落寞回来的场景。

行李非常重。她帮着拿了一个旅行包,而他拿着三个。他说着一面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肌肉:“我每天都去健身房。非常强壮!”

她不勉强,让他自己应付剩下三个。走出宿舍不远,他实在拿不动了,说:“喂!帮我一下!”

她笑,走回去帮他。心想着瞧,我又赢了。

他上车之前很用力地抱了她一下。

飞快地跑开。

不高兴看他上车。

其实是怕会当着他的面落泪。输了也不能摇白旗。

等车开了,又给他发短信道歉说:对不起不能送你去机场,因为我怕如果我送,我会哭的。

他回短信说:你让我哭一点。我也非常难过,我不能表达我的感情。我已经想你!很舌不得!我下一次再回来肯定要看你。

他说:你不要让我看见你哭着,为什么?很正常的,我有很沮丧的感觉。我没认识到我对你有那么大的影响,应该告诉我了帮助互相了解。

他说:我知道有时候我表现我不关心人和我的事可是我真的跟你过时间。你给我很快乐的感觉。

回去的路上看他的短信。这些短信都是笑着读的。读着读着,就哭了起来。

之后用Google Earth查他留给她的地址。

6**FoxtrotterLn.

Bozeman,MT

卫星画面上可以看到大片的山林和草地,还有飘着的云朵。他家的房子被掩在一层云下面。

这是你要回去的地方吗?

作于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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