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自己老娘死了时,韦贻范同志眼前一黑,差点昏过去。倒不是效徐庶哭娘,他只是哭自己的前途坎珂。
双亲去世对于每一个醉心于权力的官员来说不亚于一起灾难。
按规定,他得马上脱下官服,然后老老实实回家,守在母亲的灵前。至于什么时候能再回去上班,那就难说了,孔子老师说,懂礼的人应该守三年。
三年,一千多个时日,一万多个时辰,刚当上宰相半年都不到的他,连中书省办公室的位置还没有坐热,就不得不脱下紫色的官色,穿上素色的丧服。
而且就算守完三年,韦贻范还不一定能官复原职,照李晔对他的态度,再上岗就业估计很难。
于是,在老娘的葬礼上,韦贻范哭得特别的伤心,不了解内情的人还以为碰到了大孝子。除了韦贻范之外,还有一些人也想哭。
他们是曾经给韦贻范送过礼,让其照顾照顾,提拔提拔的低级官员们。
领导下岗了,可钱已经送出去了。
在韦宰相他娘的追悼会上,来了很多人,有些人是来说节哀顺变的,有的却真是来提醒韦宰相,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礼你已经收了,托你办的事,你不是顺变的抓紧给办了。
收钱办事,天经地义,娘死债不烂,韦相公是一个讲信用的人。
韦相擦干眼泪,韦相脱下麻衣,换上一件提神的衣服,找到了太监韩全诲。
多年的反腐经验告诉我们,贪污是一条食物链,没有单兵作战的,而韦相当然不是链条的最顶端。
韦相的上面是韩全诲。
听完韦贻范请求,韩全诲想了想答应了,培养一名听话的文官不容易,他们也正为安排新的宰相人选犯愁。既然韦贻范为了工作连面子都不要了,那正好。
要让韦相官复原职,只有一个办法:夺情起复。
这种事情多发生在出征的将士身上,韦贻范一个文官(当然,他也是在贪污战场上战斗不息的一位干将),而且是临时政府的文官,白天没啥事,晚上净啥事的。实在没有理由犯人伦之礼,夺孝亲之情。
但办法总是有的,话总是人说的,事总是人办的,地球要是非要说成方的,也不是不可以。
韩全诲找到了李晔,谈起了最近繁忙的公务,总而言之,韦贻范成了世界上不可缺少的人,放着这样的人不为国家出策而守灵哭泣,简直是浪费人才。
最后韩全诲有些忐忑不安地提出了要求:是不是让韦贻范回来上班?
韩全诲已经准备好了李晔拒绝后的应对,大不了扯嗓子吼两句,再不行就请李茂贞来跟他谈。
可李晔竟然点头同意了。
李晔说:好吧,你就去翰林院叫那谁写起复书吧。
韩全诲屁颠颠的出去了,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贪污战线的同志又可以回来了。兴奋之余,他没有发现不对劲。
看来,阉帮虽然中兴,但相比田令孜杨复恭们,帮主已经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韩全诲没有发现李晔在答应时嘴角泛起的微笑,他实在应该想想一向抱着非暴力不合作理念的李晔为什么这么痛快的答应,更应该想想为什么李晔指定了人去写这份起复制。
韩全诲叫了人去翰林院去交代工作。
翰林院里有阉帮的特派员,岗位名称叫学士使,主要工作职能当然不是为翰林学士红袖添香。
这会,在翰林院蹲点的太监叫马从皓。
接到命令后,马从皓一脸和气,请来了写制书那位,交代了一下内容,然后立在那里,立等制书了。
翰林学士果然有才,没一会,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写好送上。
马从皓一看,脸顿时刷成白色。麻纸上内容如下:
韦贻范死了老娘没两天,就要回来上班,真是骇人听闻,大伤国体!
制书人是韩偓,写完后,把笔放下,眼观鼻,鼻观心,入定了。
有没有搞错?让你写起复书,没让你写大字报,你敢抗旨不遵!
马公公盯着韩偓看,从那漠然的脸上,他终于明白了,这位韩学士不是开玩笑。马公公冷笑一声,决定威胁一下这位看上去有点拎不清的儒生。
“你写不写?!”
“腕可断,麻不可草!”韩偓眼都没抬,大声答道。
“你想找死吗?”(君求死邪?)马从皓向前一步,脖上的青筋露了出来,眼睛冒出凶光。
韩偓不再回答,他反而站了起来,脱下了衣服,然后躺在坐床上,睡觉了。他已经用行动明白无误地告诉前面这位太监: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好,好!走着瞧。马从皓气得七窍冒烟,转身走了,走之前,他还回过头来撂下一句话:写不写你自己看着办,要是明天上朝皇上问起来,你就是死路一条!
好吧,等明天看。
第二天,早朝的时间到了,大家接到消息,韦贻范同志今天要回到他们的队伍当中来。可等李晔说到有事开讲,没事下班时,都没有听到宣布夺韦贻范情,复韦贻范职的公告。
与会的太监巨头们有些奇怪,很快,有人送进来消息,韩偓罢工了,没有写那份制书!
大太监们一下炸开了锅,所有的流程都走遍了,皇帝都点头了,一个抄写员级别的人物竟然要阻止这件事。
这还了得,太监们开始在大殿上起哄,可李晔在上面微笑着看着韩偓。
知我者,韩偓也。
慷慨者,韩偓也。
让他们闹去吧,咱们就让不要脸的韦贻范干着急。
很快太监们也发现了,他们的控诉根本没起到应有的作用,李晔坐在上面,脸上挂笑,仿佛在看孙供奉演戏,韩偓站立一旁,面无表情。
好,我们说了不算是不是?
很快,韩全诲找来了东道主李茂贞。
李茂贞很热情,他可能跟贪污链条没有关系,史书记载这个人还比较省吃俭用。但听到朝中发生了抗旨的事件,像路见不平一声吼的鲁提辖,怀着一腔热血冲了上来,朝着李晔就嚷:皇上任命宰相,而学士竟然敢不写制书,这不是造反吗!
李茂贞的胆子又大了,忘了当日他们三兄弟在长安城被李晔居高临下骂得狗血喷头的那一幕。
李晔可不是吓大的,看着狂暴的李茂贞,他笑了。
"你们当日推荐韦贻范,朕没有意见,现在学士不愿意写制书,朕也没有意见。况且韩学士说的已经很明白,你难道不了解吗?"
是啊,李茂贞同学,你要主持江湖正义,维护庙堂礼仪,也该明白礼仪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吧。
这……李茂贞想了半天,脸都涨红了,也没想到对应的话来。跟这些文人讨论礼仪的事情,实在不是他的长项。
甩甩袖子,李茂贞狼狈的败下阵来。
李晔跟韩偓相视一笑,莫逆一心。
我们成功了,虽然这是他们的地盘,他们手握利刃,恐吓着我们,但我们仍然可以戏弄他们。
李晔啊,你何其幸运,你并不孤独,在凤翔这个小人出没的地方,还有一位知音陪你一起度过这段黑暗的岁月。
韩偓啊,你亦何等高傲,你的气场完胜一干文官太监军阀们。
这一下,只苦了前宰相韦贻范,什么都豁出去了,眼见着又可以官复原职,却最后败在一张文书上。
过了些天,他更听到一个消息,东家李茂贞要对他下逐客令。
我们需要重新认识一下李茂贞,这位三剑客之首飞扬跋扈数犯长安,逼迫李晔,在唐末造反派中名列前茅,但在求知的道路上,他还是一个有想法,求上进的人。
别忘了,李茂贞还在叫宋文通的时候,恩师是唐末名相郑畋。
近朱者赤,李茂贞虽然没有学到忠君爱国的思想,但跟着这位大儒,多少还是学了点文化,在成为节度使以后,亦跟王建一样,进行了突击扫盲,经常请一些学士讲课,主要扫盲教材是春秋,据说他连听数月而不倦。
当然,四书五经里,李茂贞偏科严重,没有听讲>,在被李晔嘲弄了后,他专程去问了老师,终于搞清楚了,居丧而谋起复是文人最不耻的事情。
而他差点被这样的人当枪使。
李茂贞放出话来,韦贻范再不好好给他娘守丧,就要送他到邠州下乡锻炼。邠州已经是朱温的地盘,这一去,真个是儒生一去不复返。
韦贻范却不肯认输,为了复职左右奔波,最终他成功了,李晔又下了起复的命令,而这一回,他们知道了,不找韩偓,另找个人写就是了。
这个世界上,怕死的到处都是,所以,英雄才是少数派。
回到宰相岗位的韦贻范有很多事要办,有很多债要还,但他可能并没有办完所有的工作。
在重新当上宰相的三个月后,他突然暴病身亡。这下他可以好好到地底下亲自陪陪他的娘了。
人在做,天在看,这个世界还是有天道公理的。
而李茂贞没有实现他的警告,也没有参与到朝中礼仪的社会实践当中。不是他不想学以致用,实在是因为他太忙。
被围了数久后,李茂贞又开始策划着出城袭营。
乌龟也会冒头,武大也玩抓奸,领导也下矿井,再胆小的人也有气壮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