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胤正处在亢奋的状态,他终于统领文官在南衙北司的斗争中,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也许是意犹未尽,他决定搞点斗争扩大化。
太监、和尚、宫女、道士,还有文官,都是可以斗争的对象,而标准很整齐划一,可用三个凡事概括,凡是跟太监有来往的,凡是当日跑到凤翔的,凡是平时跟自己关系不好的,或贬或杀,清理出去。
最后,崔胤连自己的朋友,曾经的搭档韩偓都不放过。
不是崔胤一个人对韩偓不满,朱温看着这个书生也有点恼火。起因来自一次宴会。
为了庆祝胜利回京,李晔开了一个百官招待宴会。
等吃了差不多,朱温站起来,走到前面,准备讲一些关于齐心协力开创未来的助消化的废话。
大家都是了事的,知道现在这位朱温是得罪不起的人,纷纷离席起立,准备鼓掌或叫好,崔四入同志甚至向身后摸了摸,可能在找他的乐器快板,好等朱温演讲完毕后即兴献唱一板(据记载,崔胤曾经为朱温打过板唱过歌。)。
只有一个人坐着跟一根苍茫的松一样纹些不动。
此人,韩偓是也。
这也太不给面子了。有好心人在旁边推推韩学士的肩,兄弟,快起来,朱老大要讲话了。
韩偓翻翻眼,答道:那有吃饭起身的道理,我坐着不动,朱公不会有意见,他知道我这是在遵守礼仪。
好心人脸都青了,敢情这是说我不懂礼呢。
就你清高,爱咋咋地吧。
朱温在上面口舌生花,眼睛亦往下睃,他很享受这种百官众星捧月,洗耳恭听的感觉。直到他发现了韩偓。
哪来的坐如钟?
有的人坐着要比站着显高,在一群站立的人里,朱温发现了鹤坐鸡群一脸淡定眼神还略带不屑的韩偓。
一百句恭维也补偿不了这一眼鄙视。
好比领导夹菜有人转桌,领导听牌有人自摸,领导讲笑话没人傻笑,领导过节没人上门,这让朱温很生气,一脸怒容,甩袖而去。
按朱温的性格,别人敬他一尺,他未必敬人一寸,但若有人占他一寸,他必夺人一尺。
第二天,朱温就冲到李晔的面前告了韩偓一状,罪名不详,据说朱温数落了一大通,可见不怕鸡蛋没有缝,只怕无心人。要成心告黑状,岳飞要叛乱,袁崇焕是满人奸细俱可成立。
李晔听得心惊肉跳,眼下他唯一保住韩偓的办法是向人救助。
在场的能在朱温面前说上话的只有崔胤。
朱温每数一罪,李晔意味深长得看崔四入一眼。
崔四入沉默是金。
对韩偓,崔胤也很恼火,这位曾经的门生前些天私下跟李晔推荐过两个宰相人选。这让身为文官领袖的他很是不爽。这明摆着是要分自己的权力。
朱温说完,紧接着就冲到了中书省,准备把韩偓叫来砍头。这时,有人提醒朱温,韩偓是翰林学士,还负责制诏,名声也不错,不宜杀之过急。
韩偓这才活了下来。
每一次他都在鬼门关前打转,但最终都活了下来,也许在他的身上有一股浩然正气护体,使邪气不能侵之。
只是这一次,他逃了一死,却免不了被贬的结局。
李晔与朱温达成了妥办,贬韩偓为濮州司马。
听到消息后,韩偓并没有觉得委屈,他早就看到了这个朝廷为人把持,行将覆没。
走之前,他见了李晔最后一面,李晔拉着他的手,无限感伤。
“你一走,朕的身边再没有人了。”
韩偓沉默了一会,当日,皇帝西走,他可以只马相追,现在的情势比以前更要惊险,可自己却不得不离开。
“朱全忠的野心已经暴露了,死在贬地对我来说是一种幸运,我实在不忍心看见篡位杀君的事情发生。”
不问前路知己事,唯恨君侧满奸人。
这两位曾患难与共的君臣洒泪告别,他们之间早已经超越了身份地位上的差异,成为了真正的朋友。
离开了长安的韩偓没有回头,一年后,他被贬到更远的贵州,行至半路,他听到了一个消息,他的知音、朋友李晔死了。
虽然大唐朝还有些时日,可在韩偓的心中,大唐在那一刻已经结束。
韩偓弃官而去,开始辗转数地,他去过福建,当地的老大王审知数次请他做官。
他拒绝了,生时,他是唐朝的官,死后,他愿做唐朝的鬼。
后面朱温也想起这位铁骨文人,盘算着自己的朝中正需要这样的人,屡下诏书请他到汴州一游。
韩偓弃诏于地,转身离去,轻轻松松的走远。孤独的他守着内心的坚守,作为一位唐朝遗民生活在乡野之间,直到公元923年去世。
在那些日子里,他像一位流浪的诗人吟游人世间,有一天,他曾经写下这么两句诗:雨露涵濡三百载,不知谁拟杀身酬。
一生的遗憾是李晔最危险的时候不在其身边,是唐朝灭亡时,不能杀身相酬。
我搜乱肠肚,想为韩偓搞个终身总结,却发现难及前人万分之一,还是把四库全书总目对其的评定再抄一遍吧:偓为学士时,内预秘谋,外争国是,屡触逆臣之锋,死生患难,百折不渝,晚节亦管宁之流亚,实为唐末完人。
而唐朝容不下一个完美的文人,那离落幕的一天已经不晚了。
这是武人的时代,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
朱温要回汴梁了,毕竟长安不是他的家,那是李晔的,老呆着也不合适。一天三请安的也不是朱温所好。
离开长安时,朱温留下了许多东西,大兵,密探,官吏,还有侄子。
新一届的汴州驻京办主任是朱温的侄子朱友伦,二哥朱存的儿子。此人是典型的一专多能,全面发展的优秀青年,武能骑射,文通论语,而且还懂音乐。
朱温盛赞:我家的千里马。
这个评价就是朱温的长子朱友裕,张小姐生的朱友贞也没得到过。
这个安排也体现了朱温的爱护之情。长安,相比邢潞州等是后方,不必担心乱箭飞矢,可相比汴州喝茶办公的地方,又有些用武之地。
做好一切安排,朱温还给李晔打了个报告,大意是汴州跟太原一衣带水,源远流长,虽这些年争斗常有,但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一切都过去了,是时候握手言和。
太原驻长安办事处的通讯员连忙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大李克用:朱温要跟我们和解了。
和平就要来了?
一个人上一次当是自己大意,上二次是敌人太狡猾,上三次就只能考虑是不是该找点药来吃了。
李克用还不至笨到相信这个话,他略一思考,就明白了。
朱温这是要对青州用兵,所以拿话拖住我。
就在朱温回家的不久,汴州大军直扑青州。
领军的是朱存同志的另一个儿子朱友宁。
相比李鸦儿的用人策略:只要好用,一直都用,累死(战死)拉倒,朱温的用将特点是轮换制。从不把员工当驴使,干到一定程度,一定从最前线将之撤下来。
当年大将朱珍功高震主,擅杀李唐宾的事情给他感触太大,从那时起,他再也不允许任何将领达到朱珍那样的高度。
于是,葛从周半退休了,氏叔琮分了块地皮,到地方借锻炼之名休息去了,就连朱家大少爷朱友裕也很少露面。
现在轮到朱友宁。
朱存同志英年早逝,但两个儿子还很争气。当然,要是他在地底下知道接下来这一年发生的事情,按他的暴脾气,估计得从坟墓里爬出来把弟弟朱温的头揍成猪头。
在葛从击与刘鄩心有默契,像穆念慈比武招亲,杨康拳脚含情般来来往往磨洋工时,朱家少爷朱友宁已经数建奇功。
朱友宁打了数个漂亮的伏击战,击溃数路从青州出来准备潜入兖州支持刘鄩的兵马。而接下来,他将要面临更严酷的考验:攻下青州管辖的博昌城(山东兴博县)。
攻城战是战争这颗血皇冠上的黑珍珠,所有的斗智斗勇,斗狠斗猛,艰苦卓绝,舍生取死都能在这里体现。如南宋抗元的襄樊之战,二战的斯大林格勒会战。
攻城,是实力的比拼,更是心理乃至心智的较量。
成功攻下一座城池是一位将军的毕业论文,交出优秀答卷的才能跻身名将的行业。
朱友宁同学虽有周瑜般倜傥,亦熟读兵法,实战经验也不少,但还不是名将级,攻了一个月也没有拿下来,直到朱温派来了督战员。
朱友宁沉不住气,如果这一次不成功,他只怕再难有独当一面的机会。
最终,他交出了答卷。
攻城方法很多,朱友宁选择了最直接最粗暴的办法,你的濠深,我把它填平了,你的城高,我就建一座跟你一样高的平台。
这个方法很笨,当然笨办法总是比聪明的办法来的直接,来的有效。
朱友宁从附近的乡镇拉来了农民工,日以继夜,挖土垒台,很快,汴兵从仰视对手变成了平视对手。
到现在,一切都很正常,虽然有些农民工在工作当中没有应有的防护,被乱箭射死了,但战争总有流血牺牲的。
可接下来的一幕就有些让人瞠目结舌了。
就在两城要合陇的那一刻,朱友宁下了一命令,将所有的牲畜木头石头还有农民工推到两城的中间。
这些被抓来的工人不但没领到工资,反正用自己的身体完成了最后的工程。
城攻下了,朱友宁张狂着红眼,搞了一次屠城。
疯狂的朱友宁直抵青州,他将面对他的对手王师范,或者不仅仅只有王师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