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重诲很清楚,任圜的退步只是暂时的,这件事情完全是老领导一时气昏了头。时间一久,李嗣源心平静下来,说不定就会想起任圜的好来。
彻底让任圜从朝中消失只有一个办法。死人是没办法回来的。
但杀死任圜谈何容易,人家一不贪污受贿,二不结党营私,朝中多少还有他提拔上来的人,要是明枪实箭地去干,犯了众怒,安大人也是吃不消的。
思索良久,安重诲终于找到了方法,他相信只要将任圜跟另一个人捆绑在一起,则必死无疑。
安重诲把目光转向了汴州,汴州节度使是朱守殷。
当日,伶人将军郭从谦领兵作乱,李存勖不幸中箭与世长辞。
在李存勖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那位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背书包的书童朱守殷却不见了。据记载,他拉着队伍跑到山下的树林里纳凉去了。
朱守殷已经算清楚了,李存勖的时代过去了,接下来的时代是李嗣源的。
等收到李存勖的死讯,他马上拉着队伍出山,跑进宫里抢了一点值钱的东西,然后亲自跑到城外,请李嗣源赶紧入城。
一路上,朱同学忐忑不安,这只能怪他以前不长眼,跟李嗣源关系没搞好,甚至还一度威胁过对方,他实在没想到这位老头子能成为天下的主人。
见到李嗣源后,情况出乎意料,李嗣源不计前谦,对他如春天般温暖,还特地嘱咐他:
“你对洛阳的情况熟悉,一定要好好干,稳住洛阳治安!”
李嗣源还要用我!
朱守殷大喜过望,连忙表态,一定管好治安,不给领导换届添乱子。
好好干,自己还是有救的,朱守殷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当然,朱守殷毕竟只是书童出身,也就旁听了一些支言碎课,哪里会想到这世界上还有秋后算账这一说法。
对付朱守殷,用大火去煮是不行的,此人是蕃汉马步军使,手里有兵,要惹急了,跳出来乱咬人,虽然可能不致死,但免不了要去打狂犬疫苗。
那就用慢火煮吧。反正朱守殷的皮也比较厚,快火也煮不烂。
李嗣源坐正皇位后,按规则,要提拔官员,安定人心。李嗣源专门提拔朱同学担任河南尹(相当于北京市长)。这简直是皇恩浩荡,要知道,朱同学一直在部队里工作,想赚钱要么靠人孝敬,要么靠李存勖赏赐,没有直接捞钱的机会,手头相当紧,当日李存勖死那天,他百忙当中,都要抽出时间到宫里“抢救”点美女财物。
现在成为地方大员,要赚钱就容易得多了。
当然,朱守殷好坏也跟着李存勖学了点《春秋》,也没笨到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钞票,听到这个河南尹冒出来时,立刻警觉起来。
这不是要罢我的军权吧?
可当听见任命书的下半句,他放心了,李嗣源并没有将他从军队中踢出去。反而让他担任判六军诸卫事。这个职位相当高,大概相当于总司令了。
朱守殷松了一口气,准备安心工作,多多赚钱。
显然,朱同学还是太嫩了点,搞斗争哪里是老前辈李嗣源的对手,判六军诸卫事虽然军衔高,但并没有多少实际的兵权。
等洛阳局势稳定,李嗣源坐稳皇位,表示京都治安也不用朱将军劳心劳力了,就到地方上替朕分点忧吧。
言下之意,滚出洛阳!
李嗣源让他去汴州当节度使。
当然,唐末年间,当节度使是个好差事,何况还是汴州这样的经济发达地区。
朱守殷快快乐乐上任去了,只是他没有想清楚,为什么要把他放到汴州这个地方。
此地交通便利,离洛阳还近。洛阳要出一名轻骑兵,快马加鞭,一天一夜就能抵达汴州。
在汴州好好呆着,等着我去收拾你!
朱守殷最终还是明白了这一点,因为郭从谦被杀了。
郭从谦当年造反之后,发现自己也没事,单位没开除,月月有粮出,李嗣源没有追究他作乱之事。当然,他同样中了李嗣源的缓兵之计,在近一年以后,郭从谦被调到景州当刺史,等风尘仆仆来到景州,发现等待他的不是鲜花,而且是明晃晃的大刀。
欠债总是要还的,当日弑李存勖之罪真以为揭过去了吗?
听到郭从谦的死讯,以及郭从谦的罪名:以其首谋大逆以弑庄宗也,朱守殷差点昏过去,郭从谦是首谋,自己不就是协犯?
不能等了,再等,郭从谦的今天就是自己的明天。可正等朱守殷准备干点什么时,突然接到一封奖状,为了嘉奖朱守殷的工作成绩,李嗣源特地给他加侍中。
是的,对付朱守殷正如蒸肉,快火慢火相互结合,才能做出一盘好菜。
朱守殷又一次放松了警惕,直到李嗣源最后把刀子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杀了郭从谦半年后,李嗣源诏告天下,要去各地方考察工作(巡幸),第一站便是汴州。据坊间传言,李嗣源是要去攻打淮南,但据另一种说法,李嗣源是准备去收拾各地不听指挥的藩镇。
不能再天真了,李嗣源要动手了,他来汴州就是要对付自己!
朱守殷总算明白了,他立即决定,李嗣源不来则罢,一来就反。
李嗣源来了。
公元九二七年的十月初七,李嗣源离开洛阳,向汴州进发。刚出洛阳才两天,他就收到了朱守殷的报告:汴州有人为乱,我正在平定叛,希望陛下打道回府。
这等小把戏是骗不住李嗣源的。
李嗣源叫来了骑兵,下令,率五百骑驰往汴州。
李亚子,虽然我占了你的皇位,但现在,我将亲手为你报仇。
一天后,这支禁军五百轻骑就来到了汴州城下,开始放冷箭,宣传政策,让城里的人马上打开城门。
完了,望着如神兵天将一样突然出现的禁军,朱守殷有点措手不及,说起来,造反是项系统工程,策划,预备,发动,盟友,退路等等都是需要的,可朱同学被李嗣源忽悠了一年多,实在是一点准备都没有。
再一天后,李嗣源抵达汴州。李横冲同志已经有一年多没上过沙场,但江湖上依然有他的传说,大架一到,汴州人纷纷打开城门迎接政府军。
朱守殷的事情就此结束,他也没有麻烦政府,自己了断了。
从十月初九开始造反,到十一就玩完,朱守殷以前为了装深沉,故意说话迟缓(言语迟缓,自谓沉厚)。没想到,造起反来却是快枪手。两天功夫,就已经将揭竿而起到引颈就戮的全部流程走完,实在是雷厉风行,讲究效率。
在李嗣源指挥部队攻打汴州时,有另一个人却离开了大队,向北渡过了黄河,奔向了磁州,此人是安重诲的使者,他手里拿着杀任圜的制书,制书号称任圜人退心未退,竟然与朱守殷来往密切,是共谋犯。
当然,李嗣源一来不识字,二来正在指挥攻城,哪有工夫管任圜,而安重诲掌控枢密院,中书省也是他的人,他要私下伪靠文书杀一个人,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接到赐自尽的制书后,任圜聚集族人,痛饮一番,坦然赴死。
史书记载:任圜有纵横济物之才,无明哲保身之道,退犹不免,吁可悲哉!
有才而不懂保全的人向来是退犹不免的。任圜最终败在了安重诲的手上,他败在一个直字,而安重诲可以用一个独字概括。
干掉了任圜,安重诲终于实现了天下第一,这个第一似乎连李嗣源都包括在内。大家也马上明白了情势,汇报工作,奏报事情,都先跟安大人打声招呼。
朝政尽在吾手,安重诲的感觉好极了,从此以后,他以国为家,颇有大家长的风范,搞来搞去,连李嗣源在他心中都成了小朋友。
史书记载,有一次河南县献上一个祥瑞:一茎五穗。这个东西实属难得,要知道,李嗣源现在还天天晚上在宫里烧香,向上天坦白自己的威望不够,要是这个祥瑞献上去,李嗣源估计可以安心做做皇帝了。
但安重诲眯着眼睛研究半天,最后断定:假的!
说完,还把进献祥瑞的人拉进来打了一顿屁股,让其赶紧滚蛋,不要到这里骗吃骗喝。
又有一次,夏州节度使李仁福进献了一只白鹰。这算是投其所好,李嗣源是武士出身,酷爱打猎。
但李嗣源虽然是皇帝,想玩鹰也是不行的,安重诲马上上书,表示当日圣上已经诏告天下不得献老鹰之类的玩具,李仁福明知故犯,我已经让他把鹰拿回去了。
安重诲文件学得好,刚当皇帝那年,为了吸取李存勖亡国的教训,李嗣源缩减鹰坊编制,也下过这样的命令。但事情过去二年了,天下稍定。李嗣源本人也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打打猎,毕竟老坐在宫里也不利于身体健康。
等安重诲退下,李嗣源叫人悄悄把鹰收下,过两天,溜出皇宫,跑到郊区放鹰打猎,走时,李嗣源还特地嘱咐下面:不要让安重诲知道!
唉,堂堂的横冲将,后唐帝,玩个鸟都不自由!
据我猜测,李嗣源离岗打猎的事是瞒不过安大人的,宫里到处都有他眼线,但安重诲却没有阻拦李嗣源。
作为一名大家长,偶尔也是允许孩子出去疯一下的,疯过之后,知道回来就好。
安重诲需要的就是这种掌控的感觉。
在唯我独尊的感觉中,安重诲越来越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这天下是皇上的,但管理它的将是我,没有人可以对我构成威胁。
事实上,这种自我感觉良好的东西向来虚无缥缈如浮云,没有人可以庙堂不败。很快,就有人对安重诲的权威发起了挑战,这个人还是安重诲的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