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胜镇,李存勖刚刚到达这里。
这里离汴州只有数十里地,这个距离不算长,一天的功夫就能到,这个距离很长,长到李存勖永远都走不完这一段。
就在今天,李嗣源已经抢先一步占据汴州。
一个在城内,一个在城外,纵是一日的路程,却隔开了世界上最远的距离。
李存勖停了下来。
前进就只能刀剑相见,曾经并肩作战的义兄弟黄沙百战共同夺下了大梁,现在,又要为这个城市的归属相战吗?
策马登上高处,李存勖大概可以看到远处的大梁城,这座以劲敌身份激励了他十多年的城市再一次将他拒之门外。
此刻,他没有了往日豪情,良久,叹道。
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吾不济矣!)
下来后,他点起兵将,下了班师回京的命令。
归来去兮,李存勖正走在他最后的时光里。很快,他也发现了这一点,曾经的他一挥袖应者如云,一断喝,响者动天。可如今,天下正在弃他而去。
从洛阳出来时,李存勖领出了两万多人,等回军时,今天跑两个,明天走两个,已经溜号了一小半。
不用去猜测,他们都去投靠李嗣源了吧。
李存勖站在公元九二六年的春天里,万物都在复苏,可李存勖只感到冬天的寒意。
这个世界里,还有谁跟在我的身后?
回头,李存勖看到了元行钦们。
你们还在,很好,我们喝酒吧。
走到洛阳东面的一处地方,李存勖不走了,反而叫人摆下了酒宴。那个地方有一座石桥。
很奇怪,再走两步就进入洛阳城,那里有最好的配套设施,大可以摆豪华宴。李存勖却偏偏选择了这个城乡结合部。
风,卷起春天的气息,野外,战马就在身边低嘶。
就在这里吧,我们曾经无数次在野外聚餐,半醉之时,起身杀敌,不亦快哉。
原来,李存勖是找感觉来了。
喝了一半,李存勖突然问道:
“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年,患难与共,福贵同享,今天我已经到了此步,你们有什么办法?”
元行钦站了起来,脱下头盔,开始解开发髻,头发凌乱,披散在肩上,一挥手,元行钦拔出了剑。
紧着着一片拔剑声,一百多军将,发髻已解,长剑出鞘。
“我们只不过是不知名的小人物,跟着陛下,位至将相,现在危难之时,如果不能报国,就是死了也无法逃脱责任。”
剑挥过,乱发一地,被风吹卷着,誓死护主之声响彻石桥。
百人断发,但未必一百人都是真诚的,事后来看,元行钦并没有违背自己的誓言。
无论如何,李存勖又燃起了希望。
天下并没有尽背弃我,我还有希望。
希望是有的,但大概并不在这一百断发人身上,因为李存勖的精兵并不在这些人的手上。
唐朝精兵还在四川,在李继岌的手里。
石桥断发这一天已经是三月多,离当日击杀郭崇韬已经过去了一百天,按理说李继岌以及他的数万精兵早该回来了。李继岌的征蜀精兵迟迟回不来,是因为康延孝造反了。
大家都知道,造反都是被逼的,康延孝大概也算是。这位兄弟工作认真,达到了不要命的级别,郭崇韬能够一路扫荡蜀军,直入成都,可以说,大部分是康先锋的功劳。
可干得好是不够的,无数事实证明,走得远,爬得高的人都是跟领导走得近的。
董璋就比较近,据记载,郭崇韬非常欣赏董璋,经常把他叫到中军帐商量事情。这就有点过分了,要知道,论军中职位,董璋要比康延孝低,开会什么的,不叫康延孝,却叫董璋,这算什么回事?
据我分析,董璋受到郭崇韬器重,康延孝却受到有意无意地排挤是有原因的,原因就在他们自己身上,我们已经介绍过,董璋在梁朝时就以勇猛闻名,而康延孝以谋略著称。算是各有特色,可不巧的是,郭崇韬也是搞谋略这个专业的。
跟领导的技能重合是没前途的,跟领导技能互补才是合适的。
攻下蜀地后,大家分地盘,孟知祥是皇亲国戚,早就内定为西川节度使,而东川节度使是董璋。
典型的任人唯亲,董璋的刀都没沾血,不过陪着开了两次会,而康延孝夺关斩将,差点将命搭上。
这世界上总是有不公平的,而我将会与之回击。
康延孝已经下定决心,当郭崇韬被杀,大军开拔出成都,半路上,他认为这个机会来了。
现在军中,就一个乳臭未干的李继岌,剑门以内,还有谁是我的对手?
康延孝选择了一个不错的时机,中原已经大乱,大军在外,军心不稳,康延孝稍加点拔,就拉起了队伍,准备搞割据。可惜的是,他算来算去,都没有算到真正对他构成威胁的人。
等康延孝故意掉队,脱离李继岌的中军,领着部队占据城池,准备回马一枪成都时,发现成都已经戒备森严。
孟知祥已经进入成都,他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城守,不但如此,孟知祥甚至组织了一支志愿军前来讨伐他。
而另一部队回头夹击过来,领军的是任圜。当然,老冤家董璋也领着部队来了。
康延孝选对了时机,可上天却给他安排了三个对手,以孟知祥之稳重,任圜之机智,董璋之勇猛,康延孝的造反活动注定失败。
康延孝的造反运动正好持续了一个月,一个月前,他揭竿而后,一个月后,他卧在囚车里。
据记载,孟知祥专程出成都,前来与任圜,董璋会合,摆了庆功宴,这三位也不是什么厚道人,喝酒就喝酒吧,却把康延孝拉出来,放到酒席的中间。这个空间一般是给歌伎跳舞助兴用的。
显然,康延孝的助酒功能要好一些,他一头散头,身着囚服,血迹犹湿。
孟知祥算是这三人里最不厚道的,喝得差不多,孟知祥望着囚车里的康延寿,用一种惋惜的声音说道:
“你已经是节度使,还有平蜀之功,还怕得不到富贵,而找死啊!(而求入此槛车邪)”
孟知祥,收起你的怜悯吧,你出身名门,不用动就可居高位,又怎么会懂一个草根用性命博出位的艰辛。
成王败寇,且将这项上头颅拿去。
康延孝的反叛虽然没有成功,但却起到了一个效果,拖住了征蜀军一个月,这是关键的一个月。
摆平康延孝,李继岌领军日夜兼程,奔赴洛阳,那里,有他的父母,有他未来的天下。
只是,一切都太迟了。
公元九二六年四月初一的早上,大军在洛阳城外列队,李存勖在吃早餐,这是出征前的最后一顿饭,这也是他人生的最后一顿饭。
回到洛阳,稍做休整后,李存勖又打起精神,准备前往前线,守住关口,然后等儿子回来。
李存勖在等待的,是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儿子,而有一个人,正在秘密寻找永远找不到的义父。
这个人是郭从谦。
在郭崇韬死后,公然在酒会上喝酒,大喊郭公冤枉的人是郭从谦,五名在值夜班搞事的从马直兵属郭从谦管理,在魏州城外,突然发作的张破败也是郭从谦的从马直系统里的。
李存勖在洛阳搞清算,抓捕所谓郭崇韬谋反的同谋,大有宁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意思,可他最终还是放过了郭从谦。这实在是一个不美丽的错误。
郭从谦才是真正要造反的人。那天,值夜班的五名从马直军人突然发难,大概就是在找一个人:睦王李存乂。
这个时候找李存乂,当然是要拥他造反。
可经过长时间的秘密寻找,郭从谦依然没有找到他的义父,于是,他判断李存乂可能就关在宫内的某个角落里。
这是一个错误的判断,就是让他郭从谦进宫翻个底朝天,也找不到李存乂,但如果挖地三尺,他大概能挖到李存乂的尸体。
李存乂已经被处决了。
当然,郭从谦并不知道,而且他认为现在必须马上找出李存乂,李继岌的大军就要归来,李嗣源的部队也要冲进来,再不行动,什么菜都凉了。
不能等,那就只有强闯了。
郭从谦猛地抽出刀,率领自己的部下冲到兴教门,就开始向城门发起了进攻。这是一个大胆的举动,此时,东边的宣仁门外有骑兵,李存勖的发小,书童朱守殷在此列阵,而南边的五凤门外有步兵。
看来郭从谦是拼了,他当旁边的两大主力是死的,不管不顾的就往城门冲。
事实证明,有一路是死的,比如朱守殷听到兵乱,马上拉着部队跑到附近山上密林里蹲下装死,而另一路灵活得很,有的撒腿就跑得没影,有的看郭从谦干得太辛苦,卷起袖子就来帮忙。
此刻,人心尽失,大势已去。
李存勖放下筷子,出现在兴教门内。
天下人都要反我吗?
怒吼之下,这位战神终于恢复了一些功力,率领着近卫将郭从谦赶出城门之外。只是敌人并没有跑远。
不将狗打走,马上就被狗反扑一口。这是俺的农村经验,用在洛阳也是适用的。晚些时候,兴教门火焰冲天,而城墙上放下许多绳子,看来,乱兵要翻墙了。
来得正好,我先清理门户!
李存勖冲到城门之下,乱战欲狂,此刻,他又找到了当日踏营叫阵的感觉。
天下英雄,皆败我手,天下利器,安能伤我!
不败的神话在这一刻被打破。
有一支箭从城上射下,深深刺入了李存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