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死者啊……哦,我看看,他的死因是外力打击造成的颅脑损伤……”录音笔里传出了一个苍劲有力的声音,是师范大学的那位戴金属边眼镜的老法医,“人的颅脑结构复杂,就像一台精密无比的仪器。受到外力击打的颅脑损伤,致死的原因大多是多种情况竞合的,通常是由于脑挫伤或颅内血肿造成脑血液循环障碍及血流淤滞,产生颅内压增高,使毛细血管和静脉阻力增加……”老法医说话时还是充满了学究气,一上来便洋洋洒洒的介绍了一番脑损伤的致死原理,我完全听不懂。
“颅脑损伤后会不会立刻死亡、伤后存活的具体时间等,都是由颅内压增高的速度和程度所决定的……如果伤得不重,长时间存活、甚至不死亡都是有可能的。这位死者的解剖中,我发现他的颅内有迟发性的出血,也就是说伤后没有即刻出血,出血量也没达到致死标准,真正让他致死的,应该是受伤部位对侧着力点形成的硬脑膜下血肿,压迫了脑部,这种情况常发于50至60岁以上的人群,死者刚好在这个年龄段……硬脑膜下血肿根据临床起病缓急可分为急性、亚急性、慢性三种,三日内出现的症状为急性,四日到十四日为亚急性,14日以上为慢性……也就是说,这个血肿发生,到致死的过程因人而异……曾经便有过这种案例,某某地有一位被害人,颅脑损伤后,安然无恙,生活了月余才突然死亡,就是因为他脑部的血肿为慢性的缘故……如果按照你的推论,他有一个伤后的清醒期,也是完全可能的。我刚才也说了,人脑是一个复杂无比的仪器,被害人的意识状态完全取决于损伤的程度、血肿的形成速度以及颅内其他损伤的情况。在临床上,颅脑损伤也有一种中间清醒期的说法,也就是受伤当时昏迷,数分钟或小时后意识好转,至完全清醒,继而因血肿再度昏迷的情况,虽然此类病人的数量不足3分之一,但这种现象确实存在……”
法医如此做出了判断。
李德结束了录音的播放。
屋子外,y地产的施工声又一阵接一阵的响了起来,但屋内的凝重气氛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也就是说,吴老先生中间清醒了过来,又或者,他只是被你击倒在地,但并没有晕过去。”李德再度转向吴晴月,“想来想去,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个‘密室’,这是唯一的可能。”
我想起第一次同吴晴月在河边的公园会面时,她听到屋子被布置成了密室,才会那般惊讶,甚至还询问李德,凶器有没有被找到。
她当时惊讶的模样不像是装出来的,想必她也很困惑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一直怨恨父亲、认为父亲不爱自己的她,能想到“密室”竟然是父亲为了帮她脱罪的产物吗?
我看见吴晴月的眼眶里,原本消失不见的泪光再度浮现,这次,眼泪打了个圈,终于顺着眼角滚滚而下。
“吴女士,我想,吴老先生他……已经原谅你了,他没有怪你……”李德说,“他临死前为你所做的一切,他构建出的‘密室’,就是他对你的爱最好的证明……”
听着李德的这些话,我心里也忽然的感到一阵酸楚难过。曾经,我也误抓伤过老吴,但老吴没有怪我,最后也原谅了我。
这样的老吴,又怎么会怪吴晴月呢?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他的前半生也好,后半生也罢,是警察也好,是开三轮的车夫也好,又或是收废品的老头子,再多的身份,再多的经历,都无法改变,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的事实,他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普通的父亲……他原谅了我,也原谅了孩子们,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亲子之情,在他临死之际,演化到了极致的地步。
我仿佛看见当晚,老吴佝偻着身体,在黑暗中艰难的打扫着屋子,他弯身拾起地上那些被打碎的玻璃碎片,摆正被弄乱的各种物件,擦拭可能溅到四处的血迹……当时的他,想必忍受着无比巨大的痛苦,无论身体还是心灵,他也许动作再无法像平常那般麻利,甚至可能颤抖着双手、不停的喘着气,却还是要硬拖着,在这间屋子里走走停停,强迫自己做完这一切才能倒下……
“阿月,我知道,老爸他……他是没有怎么照顾好我们……”吴冬生看向妹妹,眼中也泪光闪烁,“你和阿松,你们两个,是不是都觉得老爸不够爱你们?为你们付出的不够?可你们没想过吗,或许其实是老爸的爱太多,付出得太多,才让你们产生了这种错觉……”
吴冬生这番话,是我认识他这么久以来,听到的,从他嘴里说出来的最正确的话。
越是习以为常的爱,反而越不容易被看见。海岛下的冰山从未主动隐藏过,只是身处其中的人注意不到罢了。
至此,吴晴月也终于彻底哭了出来,我看见她原本青黑色的眼圈变得通红,蔓延到她整张脸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帘似的掉落,她的上半身因为激动,跟着眼泪一起抽搐,但又努力压制着不哭出声来。
我的视线又转向吴行松的方向,发现一直黑着脸、空洞的瞪着眼睛的他,在用手抓挠他那本来打着摩丝的整齐头发,头发已被他抓乱,无力的耸拉在头顶,他的嘴唇呆滞的微张,没有闭合到一起,我无法判断他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既然如此的话,吴晴月女士,吴行松先生……”王越峰站了起来,走到他们旁边,“请你们两位,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想,事情到这里,也确实能够画上一个终点了。
老吴,当晚害你的凶手找到了,虽然不是我找到的,但是,也算是达成对你的承诺了,只是这个结果,不知是不是你想要的……
“走?去哪里?”就在我以为事情能就此结束时,吴晴月却突然抬头说。
她摘下眼镜,用力擦了擦眼泪,直直的看着王越峰,下意识的控制着身体不再抽搐。
王越峰被她这番反应弄得愣了愣。
“当然是……”
“去警局是吧?”吴晴月的声音突然变得不再纤细,而是故意提高了好几个分贝,像是借势来壮胆,“可是,你们凭什么带我走?凭什么?凭李警官毫无证据的污蔑吗?”
她重新戴上眼镜,突如其来的气势,连我都吓了一跳。
“李警官,你说我是凶手,我杀了爸爸,可是凭什么呢?凭我的丈夫刚好在那天坐了一趟要经过遂宁市的火车?凭几年前爸爸买的那份保险?凭我和刘安的一次闲聊?可是,这些能代表什么呢?还是说,你要让街上那条大黄狗来指认我吗?”
吴晴月挨个反驳了李德先前说的话,我心想她不愧是刑警的女儿,她抓住了问题的关键。李德先前那些猜测都同凶杀案没有具体直接的关系,也尚未找到实际的证据来证明。
面对吴晴月的质问,李德竟然也没接上话来。
王越峰看向李德,指望他能开口,但他却只愣着那张黝黑的脸,半天没吐出一个字儿来。
“喂,阿德,你搞什么啊……”王越峰低声的凑到李德耳边,“你该不会,真的像她说的……没有证据吧。”
我看见李德神色迟疑,窘迫的舔了舔嘴唇。
完了完了,我心想。
我太了解这个黑小子了,他要是有证据,他早拿出来了,也就不会这样将大家都叫到这个地方来上演一出“推理破案”的戏码了。现在这样傻愣着,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儿来,就是因为他还没找到证据。
我再次看向吴晴月,这时的她,脸上因激动产生的红晕正在退去,身体绷得笔直,一副誓要同警方战斗到底的姿态。
我注意到她身上那件宽大的衬衫,想起她进屋来行凶的时候,我曾经扑咬过她,那么,她手上会不会有伤痕呢?可是,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可能那伤早就好了。我也无法就这样贸然过去掀她的袖子,就算她手上有伤,她也有可能反驳,说自己是在别处受的伤……她同吴行松一样,身上具备着狡猾的基因。
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能证明,当晚是她进屋来行凶的吗?
“其实……我认为,是有一件东西能证明的。”李德终于说话了,“但是,我不知道在哪里。”
“啊?”
“吴晴月女士,我问您一个问题。”李德转过头对吴晴月说,“您手上,本来一直戴着的那枚戒指,去哪儿了?”
戒指……
我这才注意到吴晴月的手。平日里,她左手上总戴着两枚戒指,一枚是婚戒,戴在无名指上,另一枚,是紫水晶的宝石戒指,戴在中指上,那枚水晶戒指本是老吴买给妻子的,也就是吴晴月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后来,她不知什么时候摘下了婚戒,但每次回来时,那枚紫水晶戒指都还戴在她手上。
但这时,她的十根手指上,什么东西都没有。
“我先前拍摄了一些吴老先生的家庭照,发现那枚戒指一开始在您母亲手上,后来,又到了您手上,想必那是您母亲的遗物吧……这么重要的遗物,现在去哪儿了呢?”
“是啊,阿月……老妈的戒指呢?”听见这话的吴冬生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妹妹。
“是掉落在了案发现场吧……你在进屋前,肯定在屋前踌躇过,那个时候,你摘下了戒指,放在口袋里。但是,当你慌里慌张误伤了父亲离开后,却发现,这枚戒指已经不在了。你不知道究竟是掉在了现场,还是掉在了回去的路上……”李德继续说,“但我猜,它应该是落在现场了,甚至,很有可能因为这枚掉落的戒指,吴老先生才确认,进屋来的人真的是你……”
我想起当天晚上我一开始听见的窸窸窣窣声,或许就是吴晴月在大门外摘下戒指,戴上手套时发出的。
“在现场吗?”王越峰接话说,“可是咱们什么也没找到啊……”
“所以我说我不知道它在哪里……我猜想,估计是连同凶器一起,被吴老先生收拾了。可那么短的时间,再联系他的身体,他应该不可能丢出去,应该是藏起来了,他有心藏,我们自然找不着……”
“这样的话,也就是说,可能还在这个屋子里了……”王越峰看了看四周,露出为难的表情。
屋子里还是同先前一样,摆满了各种不知道用来干嘛的杂物和瓶瓶罐罐,老吴收来的废品也堆砌在墙角,积累了厚厚一层灰,在这样一间迷宫似的屋子里,要想找一枚戒指,简直是大海捞针。
我想起吴晴月回来整理遗物时,也四处翻找张望过,想来,她当时的寻找也是无果的……
但是……
我知道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