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到英格兰宫廷后，宫里的人都对我很好。我想那里面既有对权力的畏惧，也有对王权的谄媚。我相应地改变了策略，不再对他们摆出“严阵以待”的态势，而是不时用小东西分给他们。
女性与男性不同，他们征服世界靠的是武力，我们靠的是人心。无论心里想什么个性多高傲，走亲民路线准没错——这是以前亚瑟哥哥告诉我的。
所以现在，我能够从她们嘴里听到许多不同的消息。尽管许多都是琐碎的事情——谁家伯爵订婚了，哪个贵族少女订制了新裙子，以撒今天跟谁用餐……也许她们认为我对这些感兴趣吧。不管有用没用，多了解些情况对我总没有害处。
这天下午我在房间里编织，突然听到她们讨论——
“这几天，花园里来了很多天鹅呢。”
“这个季节——可真是罕见。”
我放下手中披甲，突然从摇椅上站起来。侍女们惊讶极了，马上噤了声，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我抓起披肩，裹在身上就往外迈步，临到门口又转过头来，打着手势问：你们说的那个花园在哪里？
机灵的小侍女赶紧笑了笑：“还是我带公主殿下去吧。”
我脚步匆匆，穿过装饰着修剪成不同图案的灌木、紫杉的花圃，远远地就见到一群天鹅——我一眼就认出，那正是哥哥们。花园中围了很多侍女，嬉笑着，手中撕着一片片面包，抛掷向他们。
我一阵心酸。
你们可知道，你们投掷食物的，是高贵的法兰克王子们？
她们听到脚步声，回头见到是我，都纷纷向我行礼。
我向她们微笑，跟身旁的小侍女打着手势。她讯息看懂了我的意思，便响亮地跟其他人说：“厨房里准备了许多糕点，大家去享用吧。”
侍女们知道我想单独在花园里散步，会意地走开了。我看了一眼小侍女，她也识趣地退到远处的树荫底下。——这就够了。我知道身边的人都是派来监督我的，当然不可能真的消失。
我站在石雕前——那是不知道哪个先代国王骑在马背上的雕像，我假装欣赏它——真是个无趣且没有品位的民族。花园里的雕像，本该是优雅的维纳斯，性感的马尔斯。
这时一只天鹅停在国王的头顶上，弯折起颀长的脖子，眯着眼睛看向我。它淘气地拍打着羽翼，让那个国王看上去显得十分滑稽。我差点笑了出来。
路易哥哥，他总是这样充满生趣——即使在当前的困境下。
我伸出手来，他噗哧哧地飞到我手臂上，然后张开嘴，吐出一封信。我捏着手里的信，回头看了看那小侍女，她正在树底下摆弄着自己的头发。我匆忙打开那信，只见上面用拉丁语写着一首诗。
这是小时候，路易哥哥教过我的暗语。只是这次，我不知道该从哪个字母开始解读。
这时路易哥哥幻化的天鹅，昂起脖项，轻轻拍打了三下羽翼。
哦。
我低头，赶紧从每个单词的第三个字母开始拼读——
“梵蒂冈那边，似乎掌握了王后施行黑魔法的证据，我们离胜利不远了。P.S以撒在查我们的行踪。万事小心。”
我心事重重，飞快将信塞到衣服的里衬。心里却忽然想起——上次同样因为信件，萝拉丧了命。
我忽然一阵狐疑：为什么路易哥哥要通过萝拉给我送信？如果采用现在的方式，不是更安全吗？而且那封信还是用法语写的。
在我们那个年代，只有有钱的人会书写阅读，至于拉丁语更是只有教会中的僧侣才懂的高级文字。但是我和哥哥们都学过，我跟亚瑟哥哥、路易哥哥更是精通。父王骄傲地说，我是法兰克帝国，甚至也许是整个欧罗巴大陆，唯一懂得拉丁语的女子。
这时天鹅身的路易哥哥飞到我的手上，用嘴琢吻我的手背。我知道他有话要说，便摊开掌心。他用嘴在上面，一个个字母地写着——
信是假的。
我眨了眨眼睛。
果然，我的猜测是对的。那么看来，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信件是以撒伪造的。
是的。他怎么会轻易让他无法信任的人充当我的侍女。在萝拉入宫的时候，他已经调查过她的身份，知道她是路易哥哥的情妇了吧。我的身边，遍布着他的眼睛和耳朵。萝拉能够顺利入宫来到我身边，莫不是得到了他的授意。
路易哥哥将萝拉当棋子，以撒便反过来利用这个棋子。
我看着路易哥哥，无声地问：我该怎么做？
他用嘴继续在我掌心写字。我闭上眼睛体会，感受到他写下的话——
他要娶你，获取合法性。
合法性。
我努力在想这个词。
路易哥哥说这句话，是指……我看着他幻化的天鹅，正睁着黑亮的眼眸看着我。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身上掏出那枚金徽章，递给它，无声说：这是你未婚妻托我给你的。
路易哥哥似乎有些意外，低头看着那枚徽章。那一刻，我在想，他是不是忘记自己有未婚妻这件事了。然后，他弯下脑袋，用嘴将徽章衔在嘴里。
树荫那头，突然传来小侍女的声音：“陛下——”
我回头，见到以撒正在通往花园的甬道上，微笑着向我走来。
上一次我见到他，是在英格兰北方的战场上，在沃里克的尸体旁。再上一次见到他，则是在这宫廷内的刑场上，在安的血泊旁，在萝拉的断头台边。
此时此刻，他出现在暮色降临的日光中，一身纯黑外套，仅在边沿处以金线织就滚边。他来到我跟前，目光温柔：“你在这里。”
我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看上去镇定。
他抬头看了看：“好像你出现的地方，总会有天鹅。是他们被你吸引了吗？”
他的话音刚落，哥哥们就已翩翩拍打着羽翼，朝着天际那端飞去。其中一只在我们头顶低低盘旋了一会，我认出那是小哥哥，我对着他无声地说：别担心我。
然后他才慢慢飞离。
“你在跟他交谈？”以撒在身边注视着我。
我垂下眼光，无声无息，不愿与他过多交流。路易哥哥说，他现在正在查找哥哥们的下落。路易哥哥说，他要娶我是为了取得合法性。我将这些话的线索连在一起，想得手心出汗——假如路易哥哥说的是真的，梵蒂冈开始对王后的黑魔法进行调查，那么亚瑟哥哥也会受到牵连。如果哥哥们都不在世上，那么我就是法兰克国王的唯一血脉。一旦他娶了我……
“在想什么呢？”他突然拉过我的手，将它放在自己掌心，“你手心冰凉。”他将我的手举起到唇边，轻轻一吻。我突然微微一颤。我马上要掩饰，但已经来不及了。
以撒笑了起来：“你就这样害怕我，你的未来丈夫？”
我想说点什么反驳，他已经拉住我的手，“我们到其他地方去。”他回头看了一眼小侍女，示意她不要跟上来。
以撒拉住我的手臂径直走，眼前经过的廷臣、侍女和扈从，都在向我们敬礼——是在向他。我，只是他的附属品。
我感到自己脚步发软——我已经渐渐看清了他带我去的地方。在我们身前身后，没有其他人，只有这片沾染过无数人血液的空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