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克。
无数巴黎民众走上街头，见证卡佩王朝年轻君主路易的葬礼。一辆装饰有百合花纹章、装载有路易遗体的棺椁，穿过城市中心。车队两旁挤满了人，人们手里捧着花束。
现场鸣放21响礼炮，表达对他的尊敬与哀思。
当年父王“失踪”后，法兰克经历了亚瑟王子的摄政时代，随着亚瑟死去，几个王子相互争夺王位，政局动荡。直到路易登基，局面才稳定下来。
此时此刻，路易身后只留下一个遗腹子。这个国家，人心凝聚起不安来。
护送他棺椁的灵车，在人们的低泣声中，默默来到教堂前。
教堂拱顶下，所有法兰克宫廷的核心人物全部来集。
钟声敲响。
艾丽莎站在凯瑟琳王后身旁。王后垂头，一双手放在挺起的肚子上，满脸忧愁。艾丽莎一味咬紧嘴唇，似乎试图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她必须清醒。
她眼看着路易的棺材被抬入，停放在教堂唱经台前的四排蜡烛之间。
在肃穆的气氛中，人们忽然听到硬物一下下拄在石板上的笃笃声音，那声音从教堂那头传来。艾丽莎抬头，见到德文郡公爵爱德华用长剑拄地，倨傲张扬地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掩饰。
在进入教堂的刹那，他的目光扫视一圈，随后落在艾丽莎的身上。艾丽莎毫不畏惧地回视他。
他慢悠悠地走着，在唱诗台旁停住。目光又从艾丽莎的脸上，落到路易哥哥的棺材上。
艾丽莎下垂的手捏成拳头。
他在棺材前缓缓下跪，行礼。人们唱着圣诗，声音在教堂中回响。他在这乐声中起身，向妹妹凯瑟琳走来。
艾丽莎发现，当他靠近凯瑟琳时，她的身体有些哆嗦。他用力抱住自己妹妹，说了些安慰的话，凯瑟琳只是点头。他松开手，又抬头看看艾丽莎，她回视他。
他勾勾嘴角，没说话。
艾丽莎忽然开口：“公爵这几个晚上，休息得可好？”
在杀死自己亲妹妹的丈夫后，在杀死这个国家的国王后，你的良心是否能够获得安眠？
爱德华似乎没料到这个不被放在眼里的小女子，会在这个场合突然发难，他略一点头，“谢谢关心。”
他又慢慢回身，走到教堂另一侧。
艾丽莎抬头看向对面，发现爱德华正一脸阴森地注视着。他那柄长剑的剑鞘拄在地上。那柄剑，不知道浸润过多少人的鲜血。
艾丽莎在心里默想着：米迦列，你召集的教皇军一定要比他们的人更快。
她知道在圣诗结束后，费文公爵宣布的话，将会激起轩然大波。随后发生的一切，将会决定这个国家的未来。
圣诗的乐声停下，费文公爵站在台阶之上，胸前十字架熠熠生光。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环视一周，而后缓缓开口：“法兰克王国最大领主，皇家委员会成员，费文·德·若拉，枢机主教米迦列·博尔金，向上帝发誓，去世的路易国王，将王位传给凯瑟琳王后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无论男女，并任命法兰克王国雷欧王子为护国公。”
“我不同意——”
众人眼光投向说话的爱德华。只见他前额的鬈发如狮子般往后拢起，漠然叱责：“雷欧王子现在还在英格兰王国担任人质！不适合当继任国王或者公主的护国公！”
费文公爵说：“我再次强调，这是已经去世的路易国王的遗嘱。”
这时，教堂内有一些其他贵族乘势追问：“那么护国公呢？”
“他在哪里？现在王国由谁来监管？”
“雷欧王子不是在英格兰当人质吗？”
艾丽莎冷眼瞥向他们。
不出所料，朝中都是爱德华的人。而且在路易逝世后这几天，他已经将这些都安排好了。
路易死的时候，除了王后，加洛林家族的人一个都不在跟前。
敏感的人们已经嗅到了风向的转变。
而爱德华要做的，就是在路易死后，依然牢牢把握住朝中大权。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在路易死后，艾丽莎也在费文公爵跟米迦列的协助下，召集起忠实于路易的大贵族与军队，同时求助于教皇军的势力。
——路易的话是对的。如果自己没有跟教皇家联姻，在路易死后，艾丽莎即使得到路易派的帮助，也断不可能与爱德华抗衡。
但即使现在，依旧困境重重。
米迦列告诉艾丽莎，从路易病卧那段时间开始，米迦列已派人监控到，从德文郡公爵的官邸里，一匹又一匹背上驮着沉重包裹的骏马，出发前往其他贵族大臣家中。
这个人，不知道以钱财培植了多少羽翼。
此时此刻，面对他意料之中的非难，艾丽莎平静地说：“王后需要安心养胎，不宜操劳。在护国公归国之前，自然其他贵族大臣协助我来监国。公爵不用太过担心。”
爱德华凝视她，轻声嗤笑：“公主监国？请问公主懂得如何跟领主和贵族打交代？懂得如何制定税收政策？懂得如何抵抗外敌？还是说，只要懂得唱歌跳舞打猎下棋就足够了？”
艾丽莎强忍不快，“我们已派人赴法兰克将护国公接回。至于在这短短几天内的政事，自然有费文公爵等人辅佐，无需德文郡公爵担心。”
费文公爵顺势宣布：“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共同向凯瑟琳王后腹中的未来国王或女王宣誓效忠，向法兰克的护国公宣誓服从。现在，我们按照顺序来吧——”凯瑟琳王后坐在扶手椅上，满脸忧伤地用手放在隆起的肚皮上。
费文公爵念道：“法兰克公主，艾丽莎·卡佩。”
艾丽莎上前，在王后面前行礼，“我宣誓效忠法兰克未来国王或女王，宣誓服从法兰克护国公。”而后退到一旁。
费文公爵继续念：“德文郡公爵，爱德华·加洛林。”
爱德华脸色僵硬，一动不动。
费文公爵重复念了一次他的名字与封爵。
他依旧不言不动。
本已在旁蠢蠢欲动的贵族们，再次有人开口发难：“护国公不在，这宣誓仪式难以成立啊！”
马上有人应声附和，说得一套套，无非捉住雷欧不在本国这事，借机发难——跟艾丽莎事先设想得一样。在雷欧归国之前，爱德华早已准备妥当，借着路易遗腹子的存在，势在掌握实权。
艾丽莎冷冷看着这些人，一一记住他们的脸。
她毫不退让：“德文郡公爵，无论此刻护国公在不在，这都是路易国王临终前提出的遗嘱。别忘了，你曾经向路易国王跟前宣誓过忠诚！”
爱德华早有准备：“国王被病魔折磨，临终前已经神智不清了。护国公怎适合由一个在国外当人质的王子来担任！更何况是在英格兰这个前殖民地国家。”他看了看艾丽莎，突然换了一种怪腔怪调，“对了，听说公主之前也在英格兰当过人质，英格兰国王对公主还特别热情……”
他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暧昧的语气提出这件事！
艾丽莎内心震怒，但只得强压怒意。
一直站在人群中的米迦列，忽然开口：“艾丽莎公主与雷欧王子都只是在英格兰作客，并非当人质。当时艾丽莎公主在英格兰时，本人恰在该国任大主教，可以证明此事。”
爱德华冷冷一笑。
彼此其实都知道，此时的言语来往并无实际用途，只是都在拖延时间，等待各自人马到来而已。作为唯一流有法兰克王室血脉的公主，艾丽莎在路易去世当夜，秘不发丧，同时在费文公爵协助下，及时调集人马。
但宫中任何消息，都逃不过爱德华的耳目。他们只是尽量拖延了一点点时间而已。
此时此刻，艾丽莎内心焦灼，寄望于米迦列调集的教皇军能够尽快抵达。但是，教皇军由胡安控制，他真的会听从吗？
这时，教堂外传来一阵阵马蹄声，艾丽莎辨认出似乎有不少人马。从外面走进来一个扈从，快步来到爱德华身旁，附在他耳边低语。
她留心对方神情，见他嘴角有一丝笑意。
看来，他的人已到。
艾丽莎不自觉地回头看了一眼米迦列，他神色平静。
爱德华用手掸了掸自己衣服：“既然护国公不在，那今天的宣誓仪式就该到此结束。”其他被他收买了的贵族也附和着。
艾丽莎正想反驳，忽然听米迦列在她身后低声说“他的人在外面，不要跟他起正面冲突。”
爱德华将这一举动看在眼里，不怀好意地说：“艾丽莎公主似乎跟枢机主教大人很是相熟。”
米迦列应声：“是，公主已经跟博尔金家订婚了。”
这话刚落地，教堂中所有人都神色一变。
在这次葬礼之前，艾丽莎跟米迦列碰面时曾研究过。她反对将此事在这种场合公布出来，米迦列认为，这是最好的时机——
“爱德华也许有胆子以清君侧的借口逼法兰克公主让权，甚至软禁，但他多少会对博尔金家的人忌惮。”说到底，也不过欺负艾丽莎没有靠山。费文公爵资质虽老，名望虽隆，但到底手下没有军队。
此时，教堂的穹顶之下，爱德华脸色阴晴不定。好一会，他才假装开玩笑地说，“让我猜一下，不会是这位献身上帝的红衣主教吧？”
“是舍弟，弗雷泽·博尔金。”米迦列说。
德文郡公爵笑了起来：“十岁的小孩？”
艾丽莎微笑，“是。”
让敌人笑去吧。
最重要的，是等到教皇军的人到。
更何况，艾丽莎手上还有最后一张底牌。
在她见到路易前，她已经感到这件事可以协助他们扳倒德文郡公爵，在道德上将他打入万丈深渊。只要他没有翻身之日，那么只剩下老幼男子的加洛林家族，就好对付多了。
这是一个信仰比任何事情都重要的时代。
在刚进宫后，艾丽莎将这件事告诉路易，当时路易颇为惊讶，过后又说：“如果我派人去找的话，爱德华在宫中的耳目会知道。倒不如，假手他人。”
后来艾丽莎才知道，这个他人，原是米迦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