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结束。
艾丽莎刚跳下马车，就提着裙子没命似地往宫中跑。
跑太快了，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身旁侍女大惊，赶紧伸手扶住，她爬起来，又开始跑。
长廊那头的房间里，守卫远远见到她，已经提前将门拉开，只是一脸诧异：用得着跑这么急？
刚才葬礼上，那个铁腕女王般的公主已经无影无踪。此刻的艾丽莎，就像童年时那个上窜下跳、无法无天的小人儿，在大人忙碌万分的时刻玩着捉迷藏，急着要找她的哥哥。
她的小哥哥。
见到了。
在房间的高窗旁，侧身坐在椅子里的男子，露出一张侧脸。如此好看。不，他本该要更好看的。他原是养尊处优的王子，原该在月光下、玫瑰旁现身，而不是在这阳光正好的房间内，独自坐于阴暗角落。
但是再阴暗，也终究是回到家了。
“小哥哥！”艾丽莎喊着。
雷欧转过头来，冷不防，艾丽莎已经扑到他怀里，用力感受着他身体的温暖，眼眶突然发酸。
自路易到天堂以后，她一直在忍耐，人前冷漠，人后亦时刻警惕。此时此刻，唯有在亲人的怀中，她才终于放松下来。
雷欧吻着她的头发，像哄小孩儿似的说：“没事了，没事了……”
她呜咽着，“路易哥哥他……”
雷欧有片刻沉默，随即又说，“已经没事了。我回到法兰克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们。”
门边传来脚步声，随后是熟悉的声音，淡淡笑着，“谁敢欺负你们？”
艾丽莎抬起头来，见到以撒。
他一身黑丝绒和紫色锦缎服饰，靴子往前踏出的每步，都像在她心上踩出一个脚印。尽管在罗马那天晚上，这两人这样近。而刚才的葬礼上，他始终站在她身后。
高窗外的日光在他身后收敛，他周身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色光圈。
艾丽莎突然想起自己刚哭过，眼睛估计还是又红又肿的。她将脑袋扭向窗外，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又用手拨了拨头发，这才转过头面向他们。
雷欧平静地说，“这次要谢谢陛下。”
以撒轻声一笑，毫不客气地在雷欧身旁坐下。“恭喜你，已经是法兰克的护国公了。”
雷欧的脸色有点苍白，只微微点头，嘴角似动非动，姿势略僵硬。也许在英格兰的一年多时间，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姿态而并不自知。
以撒转头看向窗外：“这里的花园很美。我记得在英格兰的时候，艾丽莎最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那里的庭院太难看，那里的饮食太无味，那里的贵族没品位。”他扭头，一笑，“现在看来，此话不假。”
艾丽莎不应声。
雷欧说：“妹妹，你连日来忙着筹备路易葬礼的事，看起来很累。你先去休息吧。”
艾丽莎看了看雷欧，点头。
她避开以撒的目光。
只听以撒轻轻地笑，“恐怕她想在你身边多待一会。”
雷欧说：“来日方长。”
“是，但是我能够见到她的时间已经不长。再下次见面，也许是在她跟别人的婚礼上？”以撒笑得自然。
雷欧跟艾丽莎都是一静。艾丽莎被人说中心事，脸色发白。雷欧看在眼里，悄然握牢了拳头，只觉得妹妹害怕以撒。
害怕？
也许。
但她害怕的是自己，害怕自己会深陷其中，万劫不复。
以撒笑了笑，“看你们紧张的。我只是开玩笑。”说着，他礼节性地伸出一只手，“今日教堂中事杂，还没来得及向公主问好。”
艾丽莎伸手去握住，心事茫茫。
他只在她掌心紧紧一捏，随即不动声色地放开，然而目光一路紧紧追随。
艾丽莎努力武装自己，端起态势向他道谢，“陛下千里迢迢送雷欧王子归国，实在……”
他挥手打断，“我不是为了谁，只是为了自己。”
他说话行事向来如此，直接得可怕。
他说：“有些事情，有些人，想亲眼见见而已。”而后，他自嘲似地笑笑，“只是不曾想过，再次见面的时候，她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了。”
艾丽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仿佛在跟前的，不是一国之君，而是一只无比危险的豹子。
法兰克的日光正好，远处遥遥地传来大教堂的钟声。
不知道此刻被囚禁在大教堂内的德文郡公爵，他在教堂地牢内的阴暗空间里，此刻正在想着谁？是格蕾丝院长那张精致苍白的脸，那温糯细腻的肌肤吗？
又来了。艾丽莎发现自己又在神思游荡，赶紧拉回。
雷欧说：“旅途漫长，以撒陛下也累了，不若尽早到宫中休息。”
以撒欠欠身，却是看定艾丽莎，“十年前我到过这里，法兰克的宫廷，那时候——”他看了她一眼，“我曾有幸见过小公主一面。如果可以的话，倒是希望公主能为我当向导。”
雷欧正要说话，她不易察觉地按住他的手背，尝试用平静愉快的语气对以撒说，“当然。只是我跟雷欧王子一年没见，等我跟他一同见过凯瑟琳王后，再带陛下在宫中走一趟不迟。”
以撒笑：“是的，那当然。我不急。我已经等了一年了。”他抬眼看向窗外，忽然又说，“也许，我可以陪公主一起，等待你的未婚夫一起长大。”
艾丽莎再也顾不上礼节，只迅速转过身子，将手搭在雷欧的手臂上，不再去看以撒。
她再也不能看他。
唯恐再看他一眼，少女心事就全部暴露。
雷欧看了看自己的妹妹，似乎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这天晚上，雷欧宴请以撒跟米迦列晚餐，陪同的还有费文公爵。雷欧没有让艾丽莎出席，她也对哥哥的安排心照不宣。
她坐在房间里，看路易哥哥留下来的书。真是奇怪，他这样一个闲散人儿，居然也会看那么枯燥无味的书。她记得小时候坐在他腿边画画，他跟她讲书里的事，她听得直打呵欠。
“太无聊了。”
他笑笑，“那你看这本。”
“是什么？”
“荷马的《伊利亚特》，里面有种种好玩的东西。”
“小时候看过一点，没意思。”
“里面有很多帅哥喔，都是你喜欢的类型。”
现在她翻看着膝盖上这本厚厚的书，想起路易的话来，会心一笑。只是路易哥哥，他已经不在身边了。再也没有人指导她，哪本书更好玩，哪本书最无聊了。
夜渐渐深了，外面似乎传来门外换岗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脚步声传了进来。她抬头，向雷欧微微一笑，“你回来了？”
雷欧将佩剑取下，“我刚听人说你在凯瑟琳王后那里回来？”
“是，但是她精神不太好，我就先回来了。”
雷欧说：“她那里重重守卫，倒是戒备森严。”
“毕竟她腹中的孩子，是法兰克未来的国王。”
“或者女王。”雷欧纠正。
艾丽莎笑：“又有什么所谓？毕竟是我们法兰克的希望，也是小哥哥你担任护国公所要监管的对象。女孩子也许更好管理一点。”
雷欧没说话。艾丽莎眼看他从年幼时那个话多活泼的男孩，直至变成野天鹅后开始沉稳，然而彼时的他，依然怀有希望与信心。吉尔斯事件是个转折，从此以后，她再也没见到过小哥哥露出过发自内心的笑容。
这两人同龄，都只有十七岁，然而他看上去要更大一些，仿佛是以撒和路易的同龄人。
他已经是个内心刻满伤痕的成年人，再也不是顽童，也不是热血之躯了。
艾丽莎小心翼翼问：“你在英格兰……过得好吗……”
雷欧的目光看着长廊另一头，似乎心驰远方。听她发问，才将目光移回来，平平地说：“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
她一阵心酸，伸手握住他的，“小哥哥，现在我们都已经回来了。再也没有人会欺负我们。我们也不会分开。”
雷欧低声说：“艾丽莎，你已经长大，还是会离开我的。你不是已经订婚了吗？”
艾丽莎说：“但是我的未婚夫只有十岁。”
雷欧漂亮的双眼一沉，但什么都没说。
后来艾丽莎才知道，米迦列在晚宴上向他提出请求，要求艾丽莎尽早动身赴罗马，与未婚夫一起生活。
——教皇不会做长期投资。即使艾丽莎跟那十岁小少年不会有夫妻之实，但教皇也要让这门婚姻显得像那么回事。
雷欧在阴冷潮湿的伦敦住久了，加上长途跋涉，精神并不太好。他跟艾丽莎聊了一会，就回去了。
见他出去，侍女抱着一卷毯子进来，问今天晚上要不要睡在她床边。
“不用，你们回去休息。”艾丽莎已经不习惯房间里还有其他人。
侍女将房门关上。
外面刮起了风，树枝哗哗响动。艾丽莎坐在床沿上，继续低头看手中那本《伊利亚特》，读阿伽门农在众人前的演讲——
“九个属于宙斯的年头已经过去；如今我们船只上的木材已经腐烂，缆绳已经蚀断。我们的妻子与幼儿们还在家中翘首期盼我们的归还……”
外面风刮得更紧了，树摇得厉害。
“……但是我们还是没有取得胜利。那么现在还不如依我所言：我们干脆乘船回返家乡，因为我们永远也无法将特洛伊城池攻占。”
窗外发出了响声。
艾丽莎扭过头去，见到窗户砰砰作响。她立起，推开窗户，忽见一只小鸟飞了进来，停在桌面上。她细看，见它嘴里衔了一张纸。
她抽出纸条，见上面用英文写着——
我在小花园等你。
没有落款。
但她知道是谁。
书中的阿伽门农顿时也无味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