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晓峰有夜跑的习惯。晚上九点半，整座临山城睡意朦胧，他却正好开始跑步，绕古城墙遗址一周九点八五公里，十点二十左右抵达终点，而后落汗，喝水，十点四十准时启程返家，风雨无阻。
除了今天。
今天他还没开始热身就接到李楠的短信，言简意赅：你在哪？
他立刻打回去。李楠并没给他机会说话，劈头就问：“在家还是在跑步？”
杜晓峰老实地答，“刚热身完。”
“在遗址公园？我去接你。”
李楠来得飞快，杜晓峰拉开车门，恰好看到她把副驾上的文件和手袋扔到后座。已经是晚上将近十点，杜晓峰问：“您刚下班？”
李楠摇摇头：“我去了趟源城。今天下班时才来的消息，源河那块棚改[1]，过了。”
杜晓峰原本还在擦汗，闻言怔然：“批下来了？”
李楠哼笑一声：“于书记已经点头，城投近期会出方案，没想到吧？”
杜晓峰一时语塞，这块棚改的风已经吹了好多年，前一位书记形成了文件，但之后一年多再无新进展。按照九恒的规矩，半年撤项，一年被砍，天底下买卖那么多，顺风顺水的时间却这么少，谁也不会为谁耽误太长时间。去年年终李楠的老对头，集团大项目部的总经理张超得意洋洋地把源城案扔进存档室。这才过去多久就又给拿出来？
做，张超这一关要过，但不做……箭在弦上，不发可是要被砍头的。
杜晓峰下意识摸了摸脖颈。
片刻，李楠用下巴示意后座：“后面牛皮袋里是三家公司的资料，都在盯这一单，你先看看，我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聊，我这一天都没吃饭，饿死了。
三个公司分别是富德、佳和还有风采。杜晓峰暗叫不妙。
做任何生意，最关键都是成本够低和利润够高，在基建[2]领域尤其如此。要说成本，富德是最低的，它的海外债券是主权评级，资金成本几乎是基准利率。但如果看招商和运营上，富德则无法与佳和或者风采抗衡——他们有丰富的海内外商业资源，长于城市综合体运营。可源城的民生驱动远大于商业，改造区域距离源河湿地直线距离不超过4公里，那是源城旅游城市建设的核心所在。尤其是如今，河对岸的渝州即将成为国家级高新区，临山又是省际大区块政经中心，不论文武都不是兄弟市对手的源城处在十分尴尬的境地，高楼大厦既然都想盖到别处，不如趁人口输出没有过于严重，从湿地生态旅游另辟蹊径。从这个角度看，富德的优势是压倒性的，别说他们九恒，这所有的企业，分明都是给富德陪跑。
但他跟随李楠有三年熟悉她做事的路子。李楠拿到消息就叫自己出来，手里这叠纸肯定不是全部剧情。
杜晓峰老老实实地看着前方的路，片刻李楠把车靠着麦当劳停下来。
已经夜里十点，周围坐了几个零散的客人，大约都是加班客，还有个一手拿汉堡一手回邮件。杜晓峰压低了声音道：“只要有富德，不光是我们，风采和佳和都丝毫没有希望。”
李楠正喝水，闻言笑问：“那要是没有富德呢？”
杜晓峰愣了须臾：“如果没有富德……，没有富德我们也是老三啊！”
他顿了顿，又问：“怎么会没有富德？”
李楠笑着招手叫杜晓峰凑近，低声说：“富德要有重大人事变动，所有没上马的工程都要再议，已经上马的要开始审计，最早一个礼拜见报，晚不过一个月，这一单不会有富德什么事。”
杜晓峰暗暗吃惊，低声问：“那就是我们跟风采和佳和争？”
此刻李楠才恢复音量，点头道：“应该是这样。”
那胜算也不大。
杜晓峰心里的疑问终于藏不住：“这事关键还是看源城的意思，可把我们跟这仨放在一起，源城到底什么意思？我们到底有没有希望？”
李楠笑起来：“从有富德到没富德难道不是希望？做事嘛，三分人力，七分天定。但如果不尽人力，只想要老天爷给你背书，一定会饿死。”
扶风球场是临山地区规格最高的球场，坐落在九恒扶风山俱乐部内。五六月的临山天气将热未热，场边花圃里各色月季已经盛放，远处有工人修剪草坪，草汁的土腥和热闹的花香被暖风一阵一阵地送过来。李楠早饭吃得敷衍，又赶着早高峰开了快俩小时车，燥得魂魄都快从天灵盖飞出去。此刻好不容易找了个不晒人的地方站定喘了口气，却闻到这股难以描述的味道，胃里上下翻腾。她的上司九恒集团总经理于浩水正跟几位同事寒暄，看到李楠站在树荫底下闭眼蹙眉，便过来说：“早餐自助还没完你去吃点”，再打量她片刻又说，“张超也在，打起精神！”
李楠冷笑：“他还真是无孔不入，活脱脱一个pm2.5下凡。”
于浩水低笑着斥道：“你小点儿声！”
李楠扬扬眉：“我们不和又不是秘密，装什么劲？源城城投网站上已经挂出消息了。”
于浩水微颔首。
李楠说：“措辞改了，估计也是左右为难。”
于浩水倒笑了：“天底下还有不杀生的屠夫？董事长倒是很高兴。”
“高兴什么？”李楠看着远处众星拱月般被九恒高管和私交好友围绕在中间的董事长郑红旗，低声问道。
“叫我们好好准备材料，力求一举打败富德。”
此刻，郑红旗恰好开出第一杆。这杆力道好，加上风向给力，居然一杆上岭。围着他的看客们高声喊着“好球！”
声音最高的自然是张超，于浩水赶紧走过去。
直到午饭李楠都没机会跟于浩水单独说话，饭局就开在扶风俱乐部的温泉会，正八经的小苏打泉，一千八百多米的深度，算得上是珍品。打完了球，吃过了饭这七八个老爷们儿就穿着短裤泡进了水里，几个将军肚的颜色深深浅浅，像杂和了不同粗粮的大饽饽，被水汽一浇，五官都没了特色，又像一堆扔在汤里的面人。
九恒的高管里只有新安资产的总经理李楠这一个女人，扶风老总很尴尬地问她：“要不，给您单独开一间？”
李楠摇头：“我中午没吃饱，给我来一份葱炒饭，葱花鸡蛋花生油那种，少油多葱。于总如果找我，我在餐厅。”
李楠终于有时间给杜晓峰打了电话。
午饭时间的杜晓峰正忧心忡忡，他从朋友那里得到的消息跟李楠的预计完全不同，因为关系十分好，人家说得也不含混“你们九恒能力是有的，但富德、风采和佳和他们三个都有意思，源城选九恒才是有问题的吧？”
句句都在要害，他正在烦闷的时候，李楠就来了电话。杜晓峰犹豫要不要告诉李楠这条消息，只听李楠说：“你准备一下，明天跟我去北京。”
去北京？
杜晓峰忘记了刚才的烦闷，立刻答道，“哦好的，需要我订票吗？”
“我订，”李楠说，“就你我，不要第三人知道。”
于浩水踢着拖鞋找到餐厅，李楠已经吃得半饱。午餐高峰过去，精致的无柱大厅里只坐了她一人。大幅落地窗外是整个球场最漂亮的部分，镜面似的水塘和柔和的沙坑远近叠合，加上周围连绵的新绿，衬着清澈的蓝天，像电脑壁纸一般空灵。于浩水对此却视若无睹，懒懒地坐到李楠对面，靠在椅背上呆了一会儿才说：“我看你对源城这事有话要说，要跟富德比没信心了？”
“富德不是问题，富德出事了。”
于浩水打量了李楠几秒忽然笑起来，说：“我还以为你嘴封多密。”
“那是跟外人，你又不是外人。张超今天可真是热闹，蛾子追灯一样跟着董事长，董事长今天这个早午餐会为什么？”李楠问。
于浩水也不笑了，搔搔半湿的短发，说：“这几天董事长一心扑在源城这上面，今晚这边还有个局，专门为这件事开。”
李楠问：“你怎么说的？”
“我能怎么说，”于浩水勉强笑笑，“张超张了嘴，谁有机会再开口？”。
李楠也笑了。是不是男人过了中年危机就会索性放任自己沦落下去？因为已经老了，不甘心夹着尾巴入土，一定要本性毕露地活一回。像这样锅还没热就到处嚷嚷吃肉的事，郑红旗是从来都不做的，也正因如此，他们现在一点招架的办法都没有。
两人沉默片刻，李楠说：“既然张超想做，就叫他做好了。”
于浩水一愣：“源城案能立项所有人都反对，费多大劲才把它弄过去的你都忘了？现在要叫张超白领一功？”
李楠答：“那不一样，之前是要重修老城，现在是要给湿地旅游区开路，这旅游区要往5A级别规划，棚改恰恰在评估辐射范围内，跟以前完全是两码事。而且佳和风采上次碰面在连州水电，狗咬狗都闹到北京去了，这次更加不会好看。源城知道这两位爷要来都头大，我们何必掺合？”
于浩水笑得颤肩：“这话说给董事长听，咱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李楠也笑笑。
“可是”于浩水又说，“张超做得我们却做不得？自己的事要砸也得砸我们自己手里，不能便宜了张超！”
李楠不语。
于浩水打量她片刻评价：“你这几天精神有些不济。”
李楠摇摇头又点点头，叹道：“岁数一大就睡不好，早上直发昏。”
于浩水失笑：“在我眼前说自己岁数大，真不尊老！”
李楠说：“明天我去北京见几个人。”
于浩水点点头，又打了个哈欠，但还是不忘提醒：打起精神，这事有得忙！
下午四点半，杜晓峰得到了李楠的短信：今晚八点五十飞北京，登机口集合，后天返程，穿随意些。
其时，杜晓峰正靠在椅背发呆，外头太阳已经大斜，也靠在另一座大厦晶光的玻璃幕墙上，姿势不比他杜晓峰好看多少。杜晓峰对着这没精打采的太阳苦笑一下。
李楠从不做临时通知，这是第一次。连一直神经大条的杜晓峰都有些紧张。
晚上七八点的临山国际机场人山人海。杜晓峰在茶餐厅找到李楠，她穿运动装，一把长发束在脑后，身侧一只半臂长的软包，一边吃饭一边盯着桌上的平板，如普通旅游客般姿态倦怠。桌上一份虾仁炒饭剩了一半，服务员又端一份烤麸。这港茶有名是有名，但菜色油腻，那盘虾仁炒饭油比米多，看得人倒胃口，不知李楠怎么吃得下去。
李楠一抬头看到杜晓峰气喘吁吁的脸，笑着指指自己对脸的位置，问：“吃过饭没，我叫了两人份。”
杜晓峰说：“给我杯水就行，天气燥喉咙痛。”
李楠把平板合上，说：“北京要更燥一些，不过你不会待太久，多喝点水吧。”
那你会待很久吗？杜晓峰忽然想到这个问题，但他还没来得及问，登机call就响了。飞行时间大约三个小时，杜晓峰装模作样看了会儿文件就忍不住睡了，李楠却没有。
这事明摆着，大当家认为不管是谁做，只准成功不能失败，二当家关注点则在绝对不能叫敌方占了便宜。照目前这个局势看，这必定是个集团级别的开发项目，就算拿下，与她新安资产的业绩也没多少关系，张超都已经把她的路堵到这一步，她还争什么？
不过这话她不能对于浩水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撂給当年的于浩水，肯定借坡下驴由着张超自掘坟墓去了，自从于浩水离开新安履任集团总经理，两人就渐渐生分，诚然于浩水对她和新安还是偏袒，但作为回报，他希望李楠能争取每一个光荣牺牲的机会，以防止张超得到任何机会，毕竟如今新安的输赢已经不再是于浩水的输赢。
机舱安静下来，李楠出神地看着遮实的舷窗，她脑子里翻腾着无数想法，像被逼在绝路的流寇，杀红了眼想要冲出来，可哪一个都不叫她满意，所以，哪一个都不能活。
早餐时的杜晓峰胃口十足，李楠恹恹地只喝了两口粥。
杜晓峰问：“李总这段时间精神不是很好啊？”
“春困，”李楠笑笑，“一会儿我们去见个人，还有顿早午餐。”
“啊？”杜晓峰穿着牛仔裤和夹克衫，他可不能这样拜访客户。
李楠立刻说：“一个朋友，我们关系很不错，以后也能帮得到你，哪怕将来我不在九恒了，你也不至于吃亏。”
杜晓峰吓了一跳：“您要离职？”
李楠笑笑：“那倒没有。”
杜晓峰停了筷子，端正地坐好，说：“如果您要走，如果您不嫌弃我，我也跟您走！”
李楠闻言哈哈哈笑问：“你都不知道我去哪里就跟着？万一我要回家生孩子呢？”
杜晓峰顿时傻眼，这话题怎么从见朋友跳到怀孕上的？
李楠见状立刻笑道：“看把你的吓得，源城这单没完事，病都不敢生谁敢生孩子……”
杜晓峰稍稍松口气，又觉得不妥，只好说：“女人真是辛苦。”
李楠不以为然：“是个人活着都很辛苦，既然死不了，就得学会苦中作乐嘛。”
李楠示意杜晓峰看窗外，此刻在餐厅外如茵的草坪上，有一位白衣飘飘的太极拳老师正带着一群外国人做白鹤亮翅，隔着喷灌机造出的氤氲雾气和微型彩虹，十几只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白鹤，歪歪扭扭地亮着五颜六色的肉翅，如同真的白鹤飞升了一般，终于有几个学艺不精的踉跄几步。
两人都笑了起来。
李楠的朋友是一位财经记者，叫做冯欣。短发利落，妆容精致，戴一副宽边近视镜，鼻尖有细细的小雀斑，嘴角微微上翘，似有淡淡的笑意，虽然不是美女但满是书卷气，比美女更让人舒适。杜晓峰悄悄注视着她，然而这令人舒适的冯欣只当杜晓峰是空气。她落座就从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放在桌上，李楠翻了翻又将夹子递给杜晓峰说：“这个你收好，剩下的事你听冯欣说。”
冯欣道：“佳和派去源城的是业务一部的新总经理叫沈凯，外面都以为他是佳和大老板沈家河的侄子，但其实他是沈家河的长子，但是非婚生。沈凯为人低调，网上坊间都是但闻其名不见其人，他学历不高——高管简介上挂着的硕士是买来的，从小额贷起步，后来靠屯壳赚了一笔，算是进了圈子，IPO重启后又跟着别人做了几单Pre-IPO，打下自己大半副江山，后来做了一投资中介网站，被佳和收购，以此进入佳和。他在佳和最初并不得势，但他娶了沈家河好友的女儿，老丈人在北方人脉广布，因为佳和如今的计划就是攻占长江以北市场，他才缓了口气，沈凯虽然是沈家河的嫡系，但股份公司里头血缘没有能力值钱，沈家河想在退下来之前推他到总经理的位置，过几年平衡好他和婚生女的关系再做股权分配。可沈家河犯了一次心脏病，加上连州水电事件在高层很受非议，源城这一单对沈凯来说是翻身仗，做好了直通王座，做不好……他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哦，还有，把佳和原来营业一部总经理搞辞职的那个性骚扰案，据说是沈凯下的仙人跳。别看他名片上是佳和资产业务一部的总经理，他可是佳和的庶出皇太子，能量大，手段多，正八经的野蛮人。”
冯欣语速快，说完只喝口水，然后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北京瘫靠在椅背上打量起杜晓峰来。
李楠笑道：“这就是我叫你见冯欣的原因，人肉谷歌，你七扭八歪找不到的消息，问问她往往有意外收获。”
冯欣哈哈笑。杜晓峰倒是笑不出，李楠叫他来北京，就只为了听一个金融记者八卦的？
冯欣并没有待很久，她跟杜晓峰交换了号码就匆匆离开，来去匆匆，瞬间消失在CBD熙攘的人群里，好像从没出现过。
李楠问：“有什么感想？”
杜晓峰诚实地答：“很复杂。”
“功名之地自古难居，复杂是常态，看起来简单才有问题。”李楠笑笑。
这个安慰没什么效果，杜晓峰正襟危坐。
李楠说：“对于一家公司，它的对手自然是另外一家公司。但对我们这些在一线的人来说，对手永远只有人。怎么说呢？好比两国交战，为什么打和在哪里打都是国家的事。对于拿枪的兵来说，只要打败挡在自己面前的敌人就够了。你这次回去要参加的策略会，是一个公司分析另一个公司，现在我叫你听的，是一个人分析另一个人，知己知彼这四个字，就是这么用了。但今天你见的人听到的话，都不可以对别人说，你要像从没发生过一样封住口，每个人都聪明，你根本都不知道从哪里漏出的一点点蛛丝马迹，他们就可以顺藤而上摸出你整本剧情来。做生意，失了先机就失去了一切，我们比风采和佳和更害怕失去一切。”
杜晓峰点点头，更加不知道说什么。
李楠又讲：“至于风采，风采是典型的北方公司，做事风格老派，目前的董事长快要退二线，几个接班人之间也是杀气腾腾。冯欣说的那个连州水电项目原本应该是风采的，结果被佳和抢去，后来佳和又被人举报报价不实，所以沈凯回去领了一顿好骂。那是风采举报的。”
杜晓峰记得那个水电站项目，被上头查了一个底儿掉，貌似整个项目都被搁置。他没想到这是风采佳和之间的龃龉，然而他们居然打到源城来了。
杜晓峰忽然想到一件事：“那于总呢？于总知道吗？”
李楠的笑容没了，她扫了一眼杜晓峰又转头看向窗外。外头有穿裙装的年轻女孩，美丽的脸神采飞扬，过膝的裙子是十分利落的灰色，鞋跟高过男人的脚踝，手里挽着一只大号的公文包，文件和电脑都溢出来，但这丝毫不妨碍她昂首挺胸健步如飞。如果是男人踩这么高的鞋跟又走这么快怕是要摔残废吧？她们是怎么一边能够把自己搞得眉眼如画，一边可以跟男人在场上厮杀的？他不觉得女人比男人弱，力气小点或者，可人生又不是徒手砸砖块，拼蛮力死得更快。
杜晓峰说：“我明白了李总。”
李楠一笑，说：“你可能需要时间消化。”
杜晓峰斩钉截铁地答：“不！”
李楠笑意浓一些：“我也经历过你这样的时候。我的忠告：迷惑的时候就是你快要进步的时候，参破一层就前进一层。我下午去见一位中医，很有名，你跟我一起去看看，中午饭跟我去见几个朋友。”
杜晓峰不知该答什么。他跟着李楠三年，从九恒庞大财务系统里一名籍籍无名的科员，一路被她提拔到如今：核心盈利公司的项目部总经理，薪水从八万到十八万再到二十八万。这个速度在九恒算得上是独一份，男上司过快提拔女下属和女上司过快提拔男下属的下场类似——所有人都认为他和李楠关系非同一般。可事实上，李楠对公私界限一直相当明确。这样忽然邀请叫杜晓峰十分忐忑。这一天之内他到底要见李楠多少朋友？
他惴惴不安地想起了大学时女同学哭诉：实习公司的老板看起来和善斯文，有天说要带她去试个菜，还是跟他的朋友们一起，结果在桌上酒过一旬这位斯文的老板就开始对她动手动脚，而这些朋友们居然在一边起哄开黄腔。她才明白过来，他并不是带她去试菜，她就是他和他的朋友要试的那道菜！
女同学的哭诉犹然在耳。那是他第一次庆幸，还好我是男人。
可现在这世道，色狼哪分男女？杜晓峰紧张地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雍和宫，心里纠结如果李楠对自己动手动脚的话要采取什么策略……正想着，李楠忽然问：“你没事吧？脸色这么红，很热吗？”
杜晓峰的脸孔更红了。
李楠的朋友有男有女，杜晓峰稍稍放下心来。可他们看到杜晓峰，串通好了一样上下打量他一直到他背后发毛，才笑着嚷：“哎唷，这么年轻英俊秀色可餐，以后前途无量嘛，还有么，给咱们也来一个！”
有人起哄：一个怎么行！那得一人一个！
杜晓峰是个男人，亲身体会被人调侃姿色的感受跟听女同学哭诉完全不同，因为他丝毫没有防备，脸唰地红到脖子，天灵盖都烧得冒烟。
调侃的几位笑得更肆意了“哟哟，还脸红了，这么可爱居然不早领出来给我们欣赏欣赏！”
李楠给杜晓峰解围：“回家欣赏你自己儿子去，更可爱！这是我徒儿，杜晓峰，赶紧叫师叔师伯师姨师妈，绝了他们的念想，否则都快现原形了……”李楠指着其中最年长的一位说：“这位不一样，这位是师祖宗。”
师祖宗年纪略长，笑意最淡，从进门还没说过话，此刻微微颔首，道：“看来在咱们这儿谁买单谁就是祖宗啊，还真是理想社会，在别家谁买单谁就是孙子。”
大家哄堂大笑。见注意力从自己身上转走，杜晓峰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他仔细地观察这些人：他们不喝酒，也不怎么谈工作，说的都是家长里短。有一位养了两只猫的要出三个多月长差，她纠结好几天最后决定要带猫一起走；还有一位在准备孩子的幼儿园入园面试，这辈子他都没这么紧张过。这些人，年纪差异是有的，但姿态和表情都毫不掩饰地告诉他，他们是朋友。在这里的李楠与在临山的李楠不同，可能在座的所有人与在办公室的他们都不同。他们的姿态，让杜晓峰想起自己每晚走进家门那一刻的自己，充满那种从轰鸣的社会机器里暂时解脱出来后，疲惫但是自在的感觉。
到这里他才放下心。他不会被上下其手或者被迫在性别尊严和前途之间二选其一。这是李楠在邀请他进入自己的圈子，整整三年过去，终于，她想要收编他。
知道杜晓峰跑马拉松，被称为师祖宗的那位老兄还跟他交换了号码，丝毫没有祖宗的架势。李楠看了看号码笑起来：“哟，居然是186那个号，私人号码都交出来了，名号没报一下是什么？”
祖宗一本正经说：“我叫陈裕，在华金工作。”
李楠扬扬眉毛笑道，“师祖宗是华金的第二把交椅，所以我说是师祖宗，师祖宗负责带领大家共同富裕。”
大家都笑了，杜晓峰也跟着笑起来。但他没想到，在当天下午，陈裕提供的这个电话号码会有那么关键的作用。
那时他与李楠正在医院大堂等电梯。等电梯的人密密麻麻，他吃得饱有些困，没注意李楠在做什么，只听她低声说了一句“我好像有点眼花。”等他一抬头，李楠已经不见了，原本聚集在他俩身边的人群却仿佛潮水般褪去，倒在地上的李楠才像礁石一样被暴露出来。
杜晓峰呆住了：她明明是站着的！一位路过的女医生首先冲了过来，她先检查过李楠，随后驱散了再次聚拢的人群，然后招来护士，护士又叫来轮床，医生护士和护工一起搬抬着李楠。杜晓峰站在一边，虽然一动不动，但看过这一连串手忙脚乱之后，却出了一身冷汗。
女医生忽然抬头问：“你是家属吗？”
语气镇定，不怒而威。
杜晓峰立刻摇头：“这是我老板，我们来看医生的。”
“什么病？”
什么病？
“看中医……”说到最后杜晓峰声音弱下去。
医生一边把李楠往急诊室送一边说：“算了你打电话叫家属吧。”
这才是真正的难题。
李楠在公司不谈私事，杜晓峰从没见过李楠的家人亲戚或者朋友。除了今天，他先是一愣，然后立刻打电话给陈裕。陈裕接电话迅速，声音却不再是饭局上的随和，杜晓峰的来电叫他意外，但李楠晕过去的消息却叫他把这意外收了起来。
“哪个医院？”陈裕迅速却低声问。
杜晓峰报了医院的名字，说：“我们在急诊室，在一楼。就是进院门……”
陈裕答：“我知道，我马上过去。医生说过什么？”
“没说什么，只问我家属在哪里。您能联络到家属吗？”
陈裕没有理会他的疑问：“我从这边赶过去肯定堵车，你先顶一下。”
杜晓峰连连称是，陈裕沉默数秒又说：“你先不要跟你们公司讲，等我过去再说。”
“明白！”杜晓峰这一声答得干脆，“可是家属……”
陈裕没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又剩杜晓峰一人在急诊室门前惊诧莫名。还好没过多久，李楠就了醒过来，那位极度有威严的女医生叫他去送了血样，可杜晓峰还想再多待一会儿，就被毫不客气地赶了出去。
急诊科人来人往，患者身边陪伴着的都是家属，有人哭有人急，有人在争吵。杜晓峰不确定自己的样子是符合常态还是显得不近人情。一直到陈裕出现，杜晓峰才终于松了口气，他站起来说：“李总醒了。”
陈裕什么都没拿也什么都没说，他点点头就走进去急救室。门打开的那一瞬，杜晓峰看到李楠转过头望着陈裕。她的脸上没有饭局时的戏谑，她伸出手来，陈裕握住，两人对视片刻，陈裕缓缓抱住了李楠。
杜晓峰这才明白：原来陈裕就是李楠的家属。杜晓峰呆了，李楠一直是单身，而他一直跟随李楠，虽然她公私分明，但有家有口的人，怎么样也会露出马脚的吧？她从没用暧昧的声音接听过电话，从没收到过花束礼物或者巧克力。整个人的气场都没变化过——不是说好的女人恋爱了气场会跟平常不一样吗！她跟陈裕在这秒以前根本就没有夫妻的样子，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坐着轮椅的李楠被陈裕从急诊推出来，她脸上血色已经重生。陈裕迎上来拍拍杜晓峰肩膀说：“谢谢你兄弟。”
杜晓峰笑笑。
李楠的看病变成住院。最吃惊的莫过于浩水。他哇地一声仿佛吐了一口血，继而嚷道：“明明是去见几个人怎么会住院？发生了什么事？我搭下一班飞机过去！在什么医院？李楠在哪里？能不能讲话？我要跟李楠讲话！！”
一鼓作气而后大喘气，人估计在酒局里，有人划拳，吵得厉害。
杜晓峰看一眼坐在身边的陈裕，后者轻轻摇头。杜晓峰说：“她睡着了。可能要等会儿。”
“什么医院？”于浩水退而求其次，“我过去。”
杜晓峰说了医院的名字，却劝道：“临山飞北京三个小时，还不算往返机场，哪怕现在出发，等您到医院也过了探视时间。不如您先好好休息，这边有问题我随时汇报，等明早李总醒来给您打电话的时候，您再定到底什么时候来。我估计其实李总就是太累了，也没什么大事。”
陈裕伸出大拇指。杜晓峰反倒觉得窘迫，这并不是借口。李楠的确是太累了，她倒地的模样叫杜晓峰吃惊。他从没见过那样的李楠，像失去牵引的木偶，姿态扭曲面色惨白，丝毫没有平时的风采。周围的人都避险一般躲开，只有医生冲到前面去。——还好李楠只是晕过去，如果死了，那就是死了，连遗言也没有。赚钱有什么用？人倒在地上只占两块大理石砖的大小。
他想起社会版上越来越多盛年而夭的新闻，背后发冷，直到李楠叫他进去。
李楠住在中医科，楼层高而且静，视野开阔，原本能看到极远的地方，却被无数高楼大厦挡住了。
李楠道：“原本只想看医生，这下直接住了进来。”
杜晓峰还没来得及开口。陈裕却带着另外一位女医生进来了。这医院有各式各样的女医生，漂亮优雅，而且一身蛮力。搬抬李楠那一位，身材十分玲珑魄力胆识却不低，她在所有人都避开的时候冲上前去。如果单凭杜晓峰自己，李楠不知道要在那冰冷的地面上躺多久。这一位则穿粉色的医生装，一手抄在兜里，工作牌在上衣口袋外斜斜地垂着：陈令仪。名字就有威风，但她刚刚路过沙发就笑着嚷：“哎呀李楠，看样子我真要给你接生了！”
陈裕哈哈笑起来，李楠也在笑。
他们并不避讳杜晓峰，但杜晓峰却像是脑门凌空被人飞了一脚，嗡嗡作响。李楠怀孕了！！！？？？
杜晓峰趁自己没失态赶紧躲到逃生梯去。——他是李楠的亲兵，李楠怀孕一旦交权，换任何人到新安资产他杜晓峰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加上源城案就在眼前，李楠在这个节骨眼怀孕，杜晓峰心里的担心又加了一层：刚刚他还跟于浩水信誓旦旦李楠是累了才晕倒，这下怎么汇报！？
防火门忽然开了，陈裕扬声唤道：“晓峰？你在这里吗？”
杜晓峰急忙应了一声。陈裕笑道：“李楠说你估计给吓着了，我还不信。看来还是你师父了解你。”
杜晓峰笑笑。
“你跟于浩水说了吧，不说也瞒不住了。”
自然是说李楠怀孕的事，杜晓峰点点头。
陈裕大力拍拍杜晓峰肩膀：“走，你师父找你。”
陈裕喜滋滋，不像午饭时的那个师祖宗，也不像接电话时那个职业人，这一面的陈裕更为亲切，像小区电梯里遇到的邻居。
中医区不喧闹，杜晓峰坐定还能听到窗外的车水马龙。他说：“李总，恭喜你。”
李楠笑起来：“不要叫我李总，我表弟跟你一般大，他叫我姐姐或者女魔头。”
杜晓峰累了一天，意志力已经薄弱，此刻忍不住好奇心：“为什么是女魔头？”
“因为他是老幺，无法无天，只有我制服得了他。”
杜晓峰笑起来，说：“那我叫师父，您一直提拔我，没有师父就没有今天的我，您就是我的恩师伯乐。”
说罢自己先涨红脸。
李楠笑笑，问：“于总要来北京了吧？”
“于总说一定要来看看，他原本要今天来，但是时间打不开，所以就明天了。”
李楠点头赞许：“陈裕说你做事得章法，跟着我太可惜，要是跟着他肯定大有发展。”
杜晓峰特别不擅长拍马屁，刚刚一句恩师伯乐已经用空马屁技能槽，此时完全不知道怎么接腔，只说陈大哥看得起我，他们公司动辄都是北大清华，我的学历估计连简历都筛不过。说罢才意识到这个马屁貌似拍得不是地方，顿时更加窘迫。
谁知李楠并不在乎，说：“陈裕是新闻系出身，二流大学的三流学院，本科成绩十分一般，因为做财经新闻才得以入行，他根本没你学习好。”
这个马屁难度系数低，杜晓峰立刻说：“陈大哥聪明，天生是做这行的料。”
李楠摇摇头：“也不见得聪明，他玩数独和二十一点都赢不了我，斗地主略微强点吧。”
这种话只有李楠能说，马屁的难度系数忽上忽下，完全超出了杜晓峰的能力范围，他只能沉默。
李楠说：“陈裕原本在香港公司，自由自在，忽然被要求北上履任，他那边还没答应，这边办公室已经配好，为了表达诚意，助理下属都是他自己挑选，唯有一条，他们董事长的儿子要跟着他，父亲望子成龙择师而教，很信任他。”
杜晓峰真心表示钦佩。
李楠又说：“压根没人管他是什么地方毕业的，他也从不说自己哪里毕业，因为说出去反而叫人觉得这个人狂妄。你看，晓峰，英雄不问出处的意思是，只有英雄才有资格不被问出处。这个社会就是这么势利，当你好过旁人三分，会有各种人来质疑你的成绩，打探你的来历，挖掘你隐匿的秘密，从而打垮你击败你，叫你自卑自辱自生自灭；如果你高出旁人万分，他们就只能仰望了，从被人非议到被人仰望，之间是一段很漫长的道路，你要耐得住寂寞，忍得住委屈，牢记你的方向，不可被人带歪，否则结局比碌碌无为更惨。人浑身上下，只有这张嘴才是杀器，因为什么都下得去，所以什么都说得出，一定要小心。”
李楠今天跟他推心置腹，杜晓峰先是感激，又有些担忧。
李楠停了一会儿，不经意道：“对了，你对源城项目怎么看？”
杜晓峰立刻看过去，李楠的眼睛晶亮有神，含着笑，带着调侃，还有试探，早就不是谈心的样子。
这是考试！
杜晓峰迅速组织了一下思路：三家公司我们最弱，最大的胜算是跟其中一方联合开发。然而这件事需要机缘，因为论交情我们跟谁都不深。
李楠说：“可惜董事长的意思，我们要拿下这一单才行。”
杜晓峰坦诚道：“这个难度太大，我还是倾向于合作。这个合作不但对得到源城案有帮助，我们九恒的网络一直都集中于附近省份，想要获得更大发展，结交他们任何一个都不算吃亏。”
李楠又笑起来，杜晓峰熟悉这个笑，这是她对结果满意的意思。李楠问，“你觉得哪个可以合作？”
话说到这里，杜晓峰也没什么好隐瞒，直白道：“沈凯背后手段太多，虽然合同不代表一切，但我不想跟没有契约精神的人合作。”
“这由不得你想不想，”李楠说，“局面推着你到哪边，你就要找到跟哪一边的合作方式，这才是求同存异的意思。我若不在，公司应该会叫大项目部负责源城案，但新安肯定会被要求协助他们，这件事，说简单其实也复杂，你敢不敢接？”
杜晓峰立刻回答，敢！
这根本不是协助大项目部的问题，李楠是在问他敢不敢替她看家！如果他不接，于浩水就得另派他人，新来一位一旦落地生根，等李楠回来，他杜晓峰混好了是个两姓家奴，混不好，两姓家奴都做不了。李楠带他出身，于情于理于自己，他都得接，根本没有敢不敢什么事，很多时候，那些看上去可进可退的局面都是如此，貌似可进可退，实则进生退死。这叫选择吗？
于浩水次日早班机时间抵达北京，眼冒血丝。落地就问前来接机的杜晓峰：“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李楠怀孕的？”
不悦得毫不掩饰。
杜晓峰平静地回答：“昨晚给您打电话前不久，我看到来病房的医生的胸牌，才察觉不对确认后就立刻就给您打电话，没打通才就发了短信。”
于浩水仔细看着杜晓峰，心想：这原本就是个憨直人，连场面话都不太会说，撒这种谎对他来说的确是难度太大了，估计是医生不愿意跟不相干的人说所以把他给瞒过了。毕竟一个没结婚的愣小伙子哪知道怀孕生产的事。连他自己这种俩娃的爸爸都不知道老婆月子怎么坐的。
其实昨晚杜晓峰给他打电话不久，李楠的电话就跟来。他原本喝得晕晕乎乎，被李楠一通电话惊得直接醒酒，然后才看到杜晓峰的未接来电和短信：李总是怀孕了，不是生病！！！后面三个叹号。
三个叹号哪够？于浩水满脑子叹号！
原本要李楠去拿下源河案顺理成章，如今就算李楠想做，董事长知道她怀孕了也绝不会把案子给她。前提调研，评估，筹划，联络，所有的准备工作都是新安做的，就因为李楠怀孕，就这么白白便宜了张超？这事交给张超，做好了他嚣张一世，做不好，谁又能拿他一个开朝元老怎么样？怎么做张超都不赔本。
要是他于浩水自己顶上去，的确是有八成把握从张超嘴里把源城案拿回来。但抢来这一单就只能赢，这事的赢面还真是不大。
女人怀孕和男人出轨，世上最稀松平常却叫人措手不及的两桩事，如果碰到了也只能认命。
于浩水叹口气，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于浩水走了一段，忽然对杜晓峰说：“还好你告诉我李楠是怀孕，否则谁知道北京城哪里买红包去？”
杜晓峰说：“对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于浩水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又问：“她还没告诉你她怀孕了？”
杜晓峰摇头。
于浩水暗忖：连杜晓峰都瞒着？可见李楠跟杜晓峰不是贴心，只是这杜晓峰耿直得很，一直跟着李楠鞍前马后。于浩水不禁也有些可怜他，关怀道：“我看你昨天也没睡好吧。”
杜晓峰摇摇头，说，“昨天临时没找到保姆，陈大哥在医院守着，我出去买东西了，时间晚，走得远了点，”说罢顿了一会儿又解释，“陈大哥就是李总的老公。”
“李楠结婚了？”于浩水诧异地问。
杜晓峰仔细想想也有些困惑：“起码是男朋友吧，没有男朋友哪来的孩子，叫陈裕，在华金工作。”
于浩水步伐滞了一下，说：“一会儿找个中国银行停一下。”
于浩水脸上的森然在走进病房的一瞬全都不见了。他满面笑容地握住了李楠的手，下一瞬就从拎包里掏出一个红包来塞进李楠手里，动作熟练快速，说：“说话前红包先收好，大哥也不知道该你买点啥，还是送钱方便。”
李楠并不客气但也不拆开，只道了谢就交给了旁边的保姆。
杜晓峰退到门外去。这两日他烟瘾特别大，原本戒烟已有些时日，如今复吸，愧疚感将快感勾勒得更为深刻。外面日头正好，只是每一条路都堵着，喇叭声此起彼伏，像是对话。一辆车喇叭声短促：哥们儿你让让。
另外一个却气定神闲：就不让……
杜晓峰笑起来。
“你在看什么？”陈裕从后面靠近，手里也拎着烟盒。
杜晓峰替他点燃，“我在看堵车。”
“啊，”陈裕了然，“堵车是北京的一部分。上下班高峰期，堵得让人想从桥上跳下去。”
杜晓峰说：“其实从高处看，下面还是很美的。”
陈裕笑笑：“所谓道德制高点才能产生美就是这个意思……于浩水来了？”
杜晓峰恭敬地答：“是，今早的飞机。昨天晚上师傅叫我给他打电话，今早他就到了，第一班飞机，刚刚我们在中行停了一下，所以来的晚了些。”
陈裕挑起半边嘴角笑了笑，烟燃了片刻，陈裕问：“晓峰，你觉得我公司怎么样？”
“高大上，业界巨擘，你们IRR[3]简直是奇迹。”
“IRR？”陈裕诧异地笑一声说，“晓峰，募投里头数据是很关键，但数据好看的项目太多了，项目成功与否的关键是人。其实负责人不错的公司，数据烂一点也没关系，资本虽然是钱，但它的力量远不止钱。像我们公司，把排名三十开外的公司推进前三不成问题。不要被数字外衣骗了，这个时代，一切都没有人重要……当然啦，要入行有基本功还是很重要，否则看人也不会准，可其实呢，距离金钱越近的行当，跟数字的关系反而越少……”
陈裕吐出一口烟来，看到一脸疑惑的杜晓峰，又安慰：“你还年轻慢慢会明白。李楠很欣赏你，但她可能一时半刻也不会回去工作，你想来我们公司吗，我是男人，肯定不会因为怀孕中断工作，跟着我更安全。”
杜晓峰心脏猛跳了好几下！这的确是个好机会，华金如同塔尖的宝石一般熠熠闪光，要说不想去才是假的，可下一秒他想到了李楠的话：只有英雄才有资格不被问出处。他是英雄吗？杜晓峰暗问自己。不，他还不是，他不想花时间应付那些杀器一般的悠悠之口。
杜晓峰说：“谢谢陈大哥，可我想先把手头这一单做完再想其他的事情。”
“你手头还有要紧的活没做完吗？”陈裕十分意外。
“是啊，”杜晓峰停了片刻，仿佛下定决心般说道，“师父说，她不在的时候希望我代她管理新安。”
陈裕愣了须臾，忽然笑了起来。他呛了几口烟，才拍了拍杜晓峰的肩膀说：“行，好好做！”
护工出去了，房间静下来。于浩水四下打量一会儿问：“怎么住中医科？”
“调理一下。”
答复太简短，于浩水不太满意，又问：“没什么问题吧？”
李楠还没开口，一位穿粉制服的女医生进来，脚还没停，就问：“你是她老公？”
于浩水连忙摆手急匆匆地说：“不不不不不不，不是不是不是，你这大夫怎么这么说话呢！”
医生冷冷回应：“你激动什么，不是就不是。”
李楠答：“这是我大哥，我先生出去买东西了。”
“先兆流产，你岁数也不小了，这孩子想要，就得夫妻俩人一起保，要是不想要……”医生看一眼于浩水，问：“你家里就你们兄妹俩吗？你妈呢？你妹妹这个胎要保，就得静养，哪怕有保姆也得自己妈在，旁人比得过亲妈吗？先兆流产这么严重的事情，就你一个差了快一辈的大哥在这？如果情况恶化那连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你能伺候吗？”
于浩水被连珠炮似的发问压得上不来气。这位主管医生倒是没什么感觉，又问：“通知你们单位没有？要保胎，上班是不可能了……”
于浩水刚作势坐下闻言立刻站直了问：“这是什么意思？以后不能上班了？”
医生讲话被人打断，并不乐意，瞪了于浩水一眼道：“敢不能吗？不上班吃谁的？就这样回去上班人家还不一定用呢！”
于浩水唯唯诺诺地坐下。
医生又说：“你未来俩月最好休假，假条诊断在这。你，你在这儿也没用，等她老公来了，你送她去公司吧。”
她把假条塞给于浩水转身走了。
于浩水的所有疑问都得到了解答且十分权威。他看着手里的假条愣一会儿，低声抱怨：“这大夫太凶，影响心情。”
“陈令仪，于樱的大弟子，于院长退休后产科排名第一的医生就是她了。的确是不怎么爱笑，可当大夫也不是要卖笑的嘛，”李楠道，“昨天我问她多久可以出院，她还把我劈头盖脸训了一顿，今天看到你，还是收敛许多。”
“还想着出院呢？”于浩水说，“那可不行，医生说得对，年纪越大怀孕越不容易，你嫂子怀老二的时候，小半年没下床，喷嚏都不敢打，十月怀胎实在是太辛苦了，你好好养着吧。公司的事情我来处理。”
“源城呢？”
于浩水叹口气：“源城交给张超吧，如今你养身体是第一要务，这些事你就别管了。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杜晓峰跟于浩水一道回临山，于浩水一路阴沉着脸。杜晓峰不敢做声，他喜欢跟李楠在一起，她甚少把情绪挂在脸上，如果气氛不对，她总有办法打开僵局。下了飞机，于浩水终于开口讲了第一句话：过会儿看到张超，你不要说话，有问题我答。
杜晓峰意外：张超来接机？就凭张超和于浩水的关系？
仲春夜里隆冬余威尚在，寒意如一双手透过裤脚缓缓摸到杜晓峰身上，他打了个激灵。机场也用大理石地面，杜晓峰忽然想到李楠，不久前，她就像个濒死的流浪猫，倒在这样的地面上。
接机车是一辆商务之星，车号51098，这号码寄托的愿望朴实得令人尴尬，但这是董事长夫人的私车，可见大家对李楠怀孕都没什么准备，又或者，所有人都知道李楠怀孕对于浩水的打击有多么大，所以前来安慰。
这车里备的都是苏打水，矿泉水带着碳酸饮料的泡泡，像是毒药，喝得杜晓峰背后发毛。张超打量了于浩水片刻叹息道：“你看，我就说新安的位置不该交给女人，这下好了，怀孕连个招呼都不打。”
于浩水哼笑道：“人家两夫妻也没预备要孩子，但就是有了那还能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作为一间公司的主持人，就得有私生活为工作让路的觉悟！”张超嚷道，“李楠又不是一般员工，她是企业法人，当然要以企业为重！结婚就得向公司汇报生育计划，叫公司有所准备！现在一怀孕就撂挑子，工作怎么办？公司怎么办？”
“这话从你这种被大老婆小老婆轮着班砸办公室的人嘴里说出来跟笑话似的，”于浩水摆摆手，“你也是有闺女的人，你闺女也是娃的妈，别说叫人戳脊梁的话。他们两口子光领证，不预备办婚礼了，我送了六万六千欧去，你看看送多少吧。”
说罢于浩水就放平了椅子假寐起来，杜晓峰却差点被呛着。气泡水摸到喉咙最敏感的地方滋滋啦啦地不肯往下走，他强忍着才没有咳嗽出来。六万六千欧？！六万六千欧怎么样也得四十万吧？一只红包，六万六千欧？！
杜晓峰深吸一口气，听到张超嘟囔：“源城这边可是不等她生孩子才上马！”
于浩水倒是笑起来，说：“不用等生过孩子，李楠过几天就回来。”
张超瞬间变了脸，扬声问：“你不是告诉董事长李楠先兆流产要静养一段时间吗？”
见于浩水不理他，他转向杜晓峰：“怎么能过几天回来？她不要命了？”
杜晓峰当做没听到，于浩水对这个局面很是满意，过了一会儿才说：“嫌人家休假的人是你，怕人家不休假的人也是你，你累不累？”
张超知道自己失态，不再说话。
于浩水也不睡了，他看了一会儿窗外，才淡然道：“你嫌李楠办事不专业，你自己办事一定要专业点儿，这些婆姨娘们似的口水战先撂下，看看源城这件事怎么办吧。”
杜晓峰回到家拆行李，发现手提包内兜多了一只信封。他一打开顿时傻眼，里头是十二张崭新的500欧钞票。
随钱一起的还有一张字条：
晓峰谢谢！
这是垫付的急诊费用。若有剩余就当差旅。
李楠。
这笔钱如果当面给他，他是坚决不肯收的。
李楠总知道用什么方法可以叫对方接受自己的安排。
杜晓峰呆坐在床边，原本快要散了架的骨头此刻也不叫嚣着休息了。何止是有剩余，这应该是他拿过规格最高的一单差旅了。平白多了五万块，他想带父母出去旅游，又想多还几期房贷，或者新家装修也能拔高一个档次……
带着这些烟花一样炸得五颜六色绚丽夺目的想法，杜晓峰艰难地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