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苏儿的气味依旧浓厚，并且夹杂着酒精消毒液的味道，令整个ICU都蒙上了一层阴冷的感觉。
数不尽的管子插在他身上，瘦骨嶙峋的身体渐渐冰冷，感受不到丝毫的气息；呼吸机里的气流几乎归零，却有着浓厚的雾气沾湿机盖；凹陷的眼眶早已看不见神采，浑浊的瞳孔里，也不见光亮的色彩；他面容枯槁，皮肤如同干枯的树皮，脆弱而不堪；面色惨白而暗淡。
即便是脸庞也无法看见血色，原本应该鲜红的嘴唇也变白。
秋康坐在凳上，像是三年前的那一幕，依旧没变。
他握着他的手，他的手依旧冰冷，而秋康的手却变得异常得煞温暖，像是小时候他握着他的手一样。
秋康将他嘴角的酸奶擦去，他现在已经无法正常进食了，只能够喝些流体类的食物，可即便是流体类的食物，他也是吃一次吐一次，饭菜对于他而言已经变得奢侈。他发抖的颌骨里，只有流体的味道，浓厚而难吃。
秋康每次来，心都会疼一次，那种清晰的感觉，至今不曾消散。
秋康还是会紧紧地握住他无力的手：“爸，我来看你了。”
而他唯一能说的话，便是虚弱到消失地回应一声：“嗯，来了。”
秋康含泪点头，霎时间，红了眼眶。
他像是以往，继续说着以前的事，还有最近发生的一些比较开心的事。
“秋康，你过来一下。”主治医师呼唤秋康的名字，他的名字主治医师都已经记住了，而秋康从未拖过医疗费，也从未闹过医院，一直是医院里的常客。
秋康起身，跟着他走入了医生休息室，两人对视。
秋康依旧是一副沉默寡言的样子，他的开心、悲伤都只会在他爸面前展露出。在外人面前，他就像是木石心一样。
主治医师望着电脑屏幕里的报告单，望着秋康，有些不忍：“秋康，你爸他……”
秋康微微提起心神，继续问着：“闫医生，钱不是事，只要能够治，什么都可以。”
主治医师说话的动作戛然而止，换来长长叹息：“这已经不是什么钱不钱的问题了，拖也还能拖一段时间，我们已经在用最前沿的药物，可是……”
秋康皱眉，察觉到了主治医师的异常，疑惑地问：“可是什么？”
“你爸他不想治了。”主治医师再三犹豫，还是说出了答案。
秋康整个人猛地僵住，肢体的扭动犹如机械，扭曲的面容沉淀着沉默，宛若魂魄被剥夺：“闫医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主治医师望着秋康的模样，无奈叹息：“你要去问你爸了，我们无论如何劝诫，他都不听，他强烈要求停止治疗，我们问他原因，他不肯说，只是强行要求我们拔掉管子，若是我们不肯拔管子，他就自己拔。”
“我们也没有办法，只能用需要你签署协议后才能做决定的借口去劝诫，他才稍稍平息下来。之后我们二十小时观察他，幸好他没再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主治医师缓缓说道，场面寂静而无声。
冰冷的气流在休息室里流转，宛若在抽离秋康的灵魂。
秋康靠着墙角，红着眼眶，没说话，只是沉沉地点头，没有与医生道别，随后走回到他的身旁，像是没事人一样。
秋康依旧微笑，语调依然轻松开心，重复着三年前对他说的话：“爸，医生说没事，你的病要不了多久就会治疗好的，别担心，过两天爸你就可以出院了。”只是嘴唇有些哆嗦，面部肌肉渐渐不受他的控制。
“康崽？”他哆哆嗦嗦地“呜呜”说出了几个字。
听得秋康内心一阵颤抖：“嗯。爸，我在。”
在那一刹，秋康瞬间红了眼眶。
秋康抹掉眼角的泪，等待他的声音。
“爸的病，我知道，救不活了。”他继续颤颤巍巍地说着，嘴角用力努着，才能够将这句话模糊地说出来，还夹杂着“呜呜”的干扰声。
秋康在一瞬间蒙住双眼，遮挡住眼睛里的泪，语气哽咽，音量稍有些大：“爸，你别听别人瞎说，能治好的，不要担心钱的问题，这都不是问题，我只要爸你好好活着。”
其他人迅速投来目光，可这里大声说话也早已司空见惯，但秋康说话的音量比起普通人要高上一些，护士正准备过来提醒一下秋康，却被那从门中走来的主治医师制止住了。
“康崽，爸知道，你没有读书了，哪来的这些钱？你就不要骗爸了，放弃爸的治疗吧。”
他情绪也有些激动，一旁的心跳仪数值迅速飙升：“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大，并且夹杂着吐词不清的模糊发音。
秋康终于忍不住抽泣，所有的防备在刹那卸下：“爸，我有钱。你儿子有的是钱，我就等着你病好了，咱们出去买大房子呢，还有你日夜念叨的儿媳妇呢！”
“康崽？”他无力的手，似乎开始握紧，想要握住秋康的手，像小时候一样。
“爸，在。”秋康将手上的力气卸掉，像是被他紧紧握住。
“爸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可是爸活累了，就让爸去吧。”秋康眼眶里迅速溢出大量泪水，沾湿了西装的衣领。
秋康不敢看向他，不敢看向他痛苦的眼神，不敢看向他疲惫的脸庞。
秋康怕他忍不住答应他的要求，可是秋康不愿，不愿他离去：“爸，别说了，我是不会同意的。”
他“呜呜”的声音渐渐变小，却还是继续说着，声音很轻很柔，像是耳边的轻声呢喃：“爸活着很痛苦、很累、很疲倦、很想死，可是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啊…我死后一定要好好照顾好自己，答应我好吗？”他不再说话，浑浊的瞳孔再也看不到神采。
秋康哽咽着，泪如同喷涌的泉，滑落而下。
“嗯，好。爸，我答应你。”秋康快速抹去眼角的泪，紧紧握着他干枯的手，低头哭泣着，悲伤涌入心头，在瞬间席卷了所有。
主治医师和照管他的护士也被感染，在一旁抹着眼泪。
尤其是主治医师，他知道秋康的不易，却也知道他在经历些什么。
秋康应了他的要求，瞬间起身，往外走去。
停在了主治医师的面前，抽噎地说着：“放弃治疗，转到单人病房吧。”
主治医师复杂地望着秋康，点头，转身开始嘱咐护士，而秋康孤独的背影几乎消失在楼道尽头。
牧原医院花园旁。
这里寂静得几乎只有寒风呼啸，路人从不往这里投来眼神。而这里便成为秋康唯一能够舒缓内心情绪的地方。
秋康嚎啕大哭，像是十七岁的少年，而他眼底闪烁的金红色光芒却从未消散，背部的剧烈刺疼感像是孤独一样疯狂袭来，皮肤上的鳞片被冰凉的泪掩盖，悲凉的心像是破碎的玻璃，无法修复，干枯的身体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一丝温润。
天地阴暗，雷电若蛇般在云中游走，轰鸣着世界。
秋康咆哮着，像是雷电的轰鸣，大雨即将落下，呼啸的寒风越发强烈，吹乱了衣角。
天地间只有寒霜与雷电。
秋康明白他的痛苦，可是…可是……
他又何曾知道秋康的痛苦。
可偏偏他不知道才是最好的，他不希望他痛苦，他也不希望他死去，他只是希望他一直活着，活到他该离去的时间，活到自己尽好一个儿子的责任，活到秋康再次找到活着的依靠和希望，可是……
秋康等不到，他也等不到。
他是自私的，可自私也会有尽头。
他也想活下去，可生活不给他机会，像是期待希望久了之后，便会变得失去希望。
最后等来，只有悲凉的绝望和窒息感。
像是现在。
像是王在那一刻所做的选择。
那时候，所有的路都断掉，只有黑暗里的绝望可以选择。
也像是秋康一样，濒临绝望。
“砰！”
外界强烈的碰撞声，将秋康强行从回忆中拉了回来。
抚仙湖的湖风吹拂在脸上，舒适的晚风里夹杂着湖面水草的清香，迎着皓月的微光，随有湛蓝色星光。
两艘船相撞发出的声响，荡起湖面巨大的波纹，迭迭散去。
船身似枯叶一般摇曳着，两道烛光最终合在一起，化为最后的光亮。
那船上站着一人，便是交接货物的人，是他大哥，就他一人。
秋康微笑，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亲哥哥一般，亲切地喊着：“大哥？”
黑暗里走出一人，烛光照出他的模样，锋芒毕露的容貌，轮廓分明，带着一股硬气：“嗯，到了。上船来喝一杯？”他微微一笑，容貌在烛光里露出了奇特的笑容。
秋康有些犹豫：“大哥，算了吧。这里货这么多，等我们搬完了之后再喝一杯，免得突然出现条子，措手不及。”秋康发现大哥的眼神一直在往秋康船上四处偷望。
秋康不禁问道：“大哥，你在看什么？”
大哥面上稍稍有些不适，疑问地说：“黄毛呢？我怎么没看见他。”
秋康忽然沉默，应答道：“我们在道上遇见了黑吃黑，我们两就兵分两路了。就是不知道他的生死，可能……”
秋康眼底溢出的悲伤仿佛是真的。寂静的抚仙湖上，夹杂着寒风，四周雾气缭绕，视线狭隘，烛光暗淡，却将秋康眼里的悲伤照亮，随后被大哥望进眼底。
秋康苦涩地笑着，悲伤席卷，大哥故作安慰：“没事，我们这条道上死人很正常，不用这么伤心，来，我们搬东西吧。”
秋康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在压抑内心的痛苦，大哥的怀疑渐渐打消。
不一会儿，他们便将东西全都换上了另外一艘船。
烛光被风吹得暗淡，摇曳的火花似乎随时都会熄灭，冰凉的船檐上，只有身体的温度是温热的。
秋康举起手中的冰镇啤酒，那透心凉的寒意涌上心间，不禁发出咝咝的声响。
“还是不习惯这么冷的天喝冰镇啤酒？”大哥见秋康的样子，不经揶揄地说着。
秋康望向寂静的抚仙湖，湖面依旧平静，只是时间渐渐过去，要不了多久，天将亮了。
秋康重重点头：“嗯，我还是有些习惯不了道上。”
大哥漆黑的瞳孔里摇曳着缥缈的烛光和秋康忧愁的模样，借着这寂静的抚仙湖，吹着这轻柔的寒风，望着如同蓬莱的仙雾，回忆起了他与秋康的曾经，不禁说笑道：“我记得阿康你才来的时候，大哥可正是落魄的时候。”
秋康也被大哥勾起了回忆，长叹一声，笑道：“是啊，我当初也是没有办法了，才走上这么一条路，我们汇源那时候可没这么大规模。”
大哥望着秋康也长叹息：“对啊…当初可是没这么大规模，那时候我要赚点钱，还需要没日没夜地跑，那时候经常黑吃黑，都是疯着跑，不要命地跑，所以我才有了这么多外号，和阿秋你一样，那个时候就数我们两个最疯狂，几乎是不要命的。”
秋康也是点头，似乎是想起来他们的外号称呼：“他们现在都还有人叫我秋风三郎呢，哈哈哈~”
大哥也是被秋康这么一说弄笑，还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说起你这‘秋风三郎’，其实当时是我那么随意一说才得来的。”
“哎哟~，可算是找到你了，你这个鳖孙。”秋康挤眉弄眼，摇着手指，那是发现了罪魁祸首时的一种玩笑。
大哥也如此回应着，口无遮拦。
这不过是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时的样子，若是有人在，他们还是要将大哥的模样弄的十足，主要是在众人面前将形象立好，也好发号施令。
古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两人碰杯，隐隐有些醉意，其实他们两人酒量都不行，平时都是强撑，最多几瓶啤酒就有些醉了。
寒风吹拂，稍稍有些清醒，两人脸颊绯红：“叔叔的葬礼举行了吗？”
忽然，大哥聊起秋康的父亲，场面瞬间变得像抚仙湖湖面一样冷清。
秋康猛地将重庆啤酒瓶里的残余酒液一灌，他也不拿杯子喝了，而是粗犷地一口闷：“我爸他走得很开心，也很舒服。”
“我给他买了他最喜欢的三轮车，一套别墅，还有一个妖艳的大屁股大胸美女，够我爸在地下舒服了。在别墅里睡美女，可以说是很享受了。”
秋康说这句话时，已是泪流满面。
大哥也忽然停下，似乎也想到他父亲死的时候，不经有些伤感地说着：“我也想起我爸了。”
秋康沉默不语，喝着酒，望着死寂的湖面，像是他此时的脸一样。
“可惜，我那天有事，就没能去看叔叔，对不起。”大哥也豪爽地将啤酒瓶举起：“我这口就算是赔罪了。”说完，一口闷完。
秋康瞳孔稍稍回神，望着皓月，再望着寂静的湖面，不知怎么的，又想起音乐诗人李健的那首《抚仙湖》，他总觉得歌词特别像今天晚上的这一幕。
随即站起身来，低声吟唱：“是怎样的夜晚，让人伤感又留恋，你说记住这一刻，哪怕从此各天边，如此动情的心愿，怎能让它被吹散，秋风掠过的湖水，留下涟漪在心间，爱恨离别的我们，多为难啊~”
“转身而去的瞬间”
“是天涯～”
“哈哈哈~”秋康如同疯癫一般，狂笑着，眼神里唯有死寂，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夜，像是一首绝望的诗。
“兄弟，你唱歌可以啊，怎么不去参加演艺事业？那上面，大哥我可是有人的，你的现任大嫂虽然是个三线女明星，可是她漂亮啊，她周围的人都漂亮，要不要你大哥我给你牵线？绝对漂亮！”大哥忽而打趣道，场面摆脱寂静。
秋康微微撇嘴，缓缓坐下，疯狂散去，平和的令人寒颤。
“大哥想说的应该不是这些吧。天要亮了，若是大哥不抓紧时间说正事，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大哥被秋康如此一说，身形僵住，场面再次冰点，打趣的脸庞忽而变得和秋康一样死寂。
蓦地，大哥站起身来，望向湖面，将酒洒在湖里。
再望向秋康时，神色全然改变，冰冷而诡异的笑容带着杀意：“不过，兄弟我刚才说的这些都是后话，也是真话，我现在想问你一句，你真的打算不做了吗？”
秋康沉默，只剩下冰冷带着决然：“嗯。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再做了，我爸已经死了，我也没必要这么拼命了，毕竟我还想活下去。”
大哥皱眉，僵硬的脸庞上带着怒意：“兄弟，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就愿意抛弃？你就愿意放着你大哥不管吗！？”
秋康轻抿啤酒，遽尔一笑：“大哥，你觉得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曾经那个照顾我的大哥吗？”
他微微愣住，怒意僵硬，眼神闪烁，却继续说着：“我就是我，我从未变过。”
秋康听见他如此回答，便是猛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大哥，你变了。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你在追逐远离绝望的路上，将贪婪作为你的希望。你现在觉得有钱就可以改变世界，可以改变绝望，就可以获得爱情。除开极少有的珍贵物品不会获得之外，其他的你都认为可以用钱获得。”
“难道不是吗？除开极少数事情，没有什么东西是钱改变不了的！”大哥怒意之下，将酒瓶丢进湖内。
“噗通~”瓶没入湖中，湖底下闪烁着淡淡红光，不过他们二人并未注意到。
争吵继续着。
秋康嘲讽一笑：“要是这世界上钱真的可以解决全部的事情那就太好了，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的。”
“大哥，你是多久开始偷运违规药品和军用武器的？”秋康轻声说道，将酒杯放在木桌上。
大哥面色一僵，铁青的脸上闪有恶毒：“看来，你早就知道了。”
秋康没有说话，继续等待着他的回答。
“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偷做了。当时道上发现我们规模已经超出他们的预料，只给了我两个选择。”
大哥似乎是想起他们刚开始走上道的约定——不碰违规药品，不运军用武器。
歃血为盟的兄弟情便是建立在这样的基础上，如此一来，背叛的人便是他，而不是秋康。
秋康眼底流露出一丝隐隐的期待：“什么选择？”
“第一，解散汇源，我自杀;第二，运送违规药品和军用武器，作为附庸组织，我依旧还是大哥。”大哥眼底满是死寂，脸庞变得有些惨淡和苍白。
“所以说，你选择了后者，为什么？”秋康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心底的刺痛，强烈至极。
大哥怒意渐渐散去，更像是犯错的兄弟之间的对话：“你说呢？你应该感受得到吧？那种面对生死前的绝望。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想要活下去。”
秋康沉默，冰冷的双眼里流露出悲伤：“想要活下去吗？呵呵~”苦涩的笑容，充满了对这世间的讽刺。
“你说我有错吗？”大哥流着泪，哭泣着，失去了以往的硬汉形象。
秋康沉默，冰冷的寒气像是云雾一般缭绕着，久而不散，更像是冰冷的心，无法炙热。
微弱的烛光里，只能听见秋康急促的呼吸声和泪滑落的窸窣声，脸庞藏在黑暗里，彻底的孤独远去，平淡如无声。
“你没错，他也没错，我也没错。”
秋康的声音像是微弱的水流，淡淡响起：“错的是这个世界。”
极淡的金红色光芒再次流转，却被烛光掩盖，他们察觉不到细微的变化。
大哥沉默，泪已干涸。
他从包里取出烟来，背对着秋康望着湖面，淡淡地说着：“阿秋，你呢？我现在也给你两个选择。”
秋康沉默不语，继续等着他的话：“第一，跟着我，我保你家财万贯，最后也能够金盆洗手；第二，现在被我杀死。”
秋康自黑暗里露出模样，不悲不伤，不哭不怕，语气只是越发死寂：“为什么想杀我？”
大哥背对着的身影稍稍沉寂：“你知道我的所有事情，甚至是私密仓库的地址你都知道，若是让你退下去，条子找上你，或者说我们这一路的找上你，我若是保不住你，他们就会用尽全力让你开口……”
“所以我不能留你。”他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秋康微微一笑：“你怎么就知道我会开口？”
他将烟圈吐出，在暗淡的月光下和雾气混为一团，分不清是烟是雾：“我知道你不会开口，甚至是死都可能不会，因为你比我更在乎情义，可是……”
“可是…我害怕，我害怕万一，万一你将这些秘密都说出来，到时候留给我的就只有黑暗和绝望。”
大哥缓缓转身，手中拨动着左轮的冰冷转盘，嘴里叼着几乎燃尽的烟：“因为我害怕再一次绝望，绝望的滋味太难受，我不想再经历，所以我要杀了你，这个理由够吗？”
秋康沉默，如同死灰般的眼神，稍稍有些拨动，自嘲一笑：“害怕绝望吗？这么久的兄弟情，难道就因为你害怕绝望，所以就这么简单地舍弃了吗？”
大哥被秋康这么一句话，激得忽然狰狞：“绝望？！你知道绝望是什么滋味吗？绝望如同地狱里的酷刑，鞭打着你的灵魂；绝望犹如有人在一刀刀刮着你的肌肤，折磨着你的神经。甚至比起这些更难受，更痛！”
“哦~对了，你知道什么是绝望，因为你也体验过，所以你应该也明白我吧？兄弟还可以再有，情感还可以再培养，所以我只要有钱、有势，希望便还会再有的。”大哥狰狞忽然消散，像是极端扭曲的人格爆发，醒悟般地说着。
“还可以再拥有吗？”
“还可以再培养吗？”
“还可以再绝望吗？”
“我绝望吗？”
秋康内心自问，却没有答案。
他望向大哥得逞般诡异的笑容，惨笑着：“其实我也害怕绝望……”
“可是即便是再绝望，人生也应该要充满着期望，不是吗？”秋康粲然一笑，血色的泪顺着眼角流下，眼底的金红色光芒彻底爆发，像是洞穿了万年的长史，回到了那场梦中。
“好吧，既然如此…唯有你绝望了，我便不会再绝望了，谢谢你，阿秋。”大哥眼角渗出泪，扣下了扳机。
刹那，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和划破黑夜的一声枪响，他感觉到来自心脏的骤缩与暂停，心脏的刺痛感慢慢扩散开来，呼吸暂停，肌肉失去力量。
“洛水筠…吗？”这是秋康的最后一句话。
他隐约的望见了一道鲜艳的红衣，稍稍凌乱的长发，近乎完美的脸庞寻不到瑕疵，金色兽瞳点燃黑暗，像一道金色火焰，她在望见秋康倒下的瞬间，瞳孔刹那收缩。
他站在船头上，低头望着左胸口的鲜红印记，跌入湖里，染红了清澈见底的湖泊，身体如同沉重的巨石疯狂往下沉去，永远的闭上了眼帘，瞳孔涣散。
金红色的光芒如同一道幽红的光瞬间点亮湖底，像是和那湖中渐渐睁开的猩红双眼相互映衬。
“我要死了吗？”黑暗里，秋康看不到色彩，口鼻腔里全是涌动着的湖水，阻塞了呼吸，身体沉重，提不起力量，胸膛的刺痛感渐渐消散，是死亡的气息，像是冰冷的湖水，周身萦绕。
……
“那就死吧，反正我也不想活……”
“啊！”秋康忽然挣扎着，金红色光芒像是喷涌而出的血将紧闭的眼帘冲开，瞳孔发生巨变，血红色的湖水遮挡了视线，唯独可见那红色之中，灿金的光芒，像是包裹着身体，秋康的背部涌出大量的鲜血，他背部长出的骨翼清晰可见，皮肤上疯狂蔓延着青铜色的鳞片，像是梦中龙的鳞甲。
世界黑暗，骤变发生。
……
“你醒了，继承者。”
秋康模糊之中，慢慢睁开眼，震惊地望着周边白茫茫的一切，是他在龙头站的家，秋康坐在自己熟悉的位置上，便猛地望向父亲坐的位置，可是没有他，坐的是另外一人。
那个梦中的人，那条疯狂的龙，那位王！
秋康望着周围熟悉的一切，洁白的莲花菜滴着清晨的露水，闪烁着晶莹的光芒，恍然如梦地笑着：“又是梦吗？我要死了吗？”
美丽宛若并不存在的王，微微一笑，像是会融化所有。一身白衣，长发齐腰，白发遮掩下的鲜红印记闪烁着光芒，像是有着火焰在燃烧，动作优雅而高端，有着一股谪仙般的气质在流转，纯白如雪的鳞甲下流动着湛蓝色的血液，白皙的脸庞上看不见一丝污点。
即便是坐在满是灰烬的位子上，也依旧不沾一点。他金红色的十字瞳望着秋康，带着忧伤，苦涩的笑令秋康沉迷：“继承者，这不是梦。当然，你的确要死了。”
秋康冰冷的脸色带着惊讶：“你是谁？”
他微微一笑，眉心的火焰宛若燃烧，像是千万年的恍惚一梦，存在的一切并不真实：“我是谁无所谓，我想问你，你绝望吗？”
秋康转头望向家中的所有，忽然一笑，嘴角缓缓上翘：“我感受到了，可是我不想接受。”
“哦，是吗？”他饶有兴致地说着，挑衅的眼神带着戏谑。
他手微微挥动，家中的一切变得崭新如初，面前浮现的是秋康成长的一幅幅画面，问道“为什么？”
秋康依旧带着苦涩的笑容，继续回答着：“我不知道，可能是因为我害怕。”
“可是绝望在你心中已经很清晰了，几乎接近于实质了，不是吗？”他嘴角的笑像是邪恶的魑魅魍魉，完美的容貌与诡异的笑容融合在一起，又如同地狱里的魔鬼。
天使的容貌，魔鬼的内心。
秋康沉默，眼前浮现的一幕幕画面，是秋康的曾经。
有他小时候的事，也有他知晓他下跪之后的变化，也有他每日每夜为他盖回他踢掉的铺盖，还有当他知道他患上癌症时的悲伤…还有…还有很多……
一幕幕画面，像是再次经历，不过秋康却是局外人，无能为力。
王没有继续说话，仿佛说话会沾污他圣洁的气息。
直到秋康承认王的问题：“是，已经很清晰了，几乎接近于实质。”
王微微一笑，谪仙般的气息再次散开，晶莹雾气缭绕：“你坠入湖中时，你问自己的几个问题能回答了吗？”
秋康双眼空洞，人性的善良流露在眼底，金红色荡然无存，他的瞳孔里唯有深邃的黑色。
王双眸迥然，宛若带着神光，金红色的炙热光芒犹如一团燃烧的火焰注视着秋康，眼底流转的气息像是喷涌的泉，不断溢出，眼角边似乎有紫电闪过，刹那泯灭，刹那又生。
秋康沉默，他犹豫了很久，像是不想回答：“知道。”
“还可以再拥有吗？”王站起身来，画面停滞，不再播放，渐渐淡然，周围的视线变的模糊。
秋康眨眼，可不再是家中，而是普通单人病房里。
秋康握着他的手，红肿着眼，强忍不哭的样子。
霎时间，冰凉感席卷心头。
这是秋康最不愿回忆的地方，每次一想到他即将死去的面孔，带着解脱似的快感，却又有着担忧，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秋康的手，一直到最后，他死的最后。
秋康紧闭眼，不敢回忆，可是世界里却满是那时候的画面，耳边全是自己的嘶吼咆哮声。
奈何，脑海里还是禁不住浮现那副画面，太过于真实，也早已不像一场梦，泪终于是无声的滑落而下。
“怎么，又感受到绝望了吗？”王金红色的十字瞳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宛若看见了猎物，他正在将秋康一步一步带入自己的领域——绝煜(The hope of extinction）。
秋康不答，眼睛忽然睁开，直面他死前的容貌，不再哭喊，只是默默流着泪，流着…流着…泪便成了血红色。
场面再次转圜，是在那废墟里，秋康哭泣的身影，却见到刘源一步步走来，手里揣着他奶奶给他悄悄留的两万块。
秋康忽然咬牙，忍住那颤抖着的嘴，发出咝咝声：“你为何要如此对待我？”
秋康眼里的泪，无法遏制，望向王那毫无情绪的金红之眼。
“因为我要你亲口承认，你绝望了。”王笑着，十字瞳闪烁着光芒。
场面不断变化，是秋康下跪的场景，那伯伯与婶婶的脸像烙下的印记一样，一直存在秋康的心隙里，他抹不去，他永远都记得那两张脸。
还有秋康知道自己病情时，默默在厕所哭泣的画面。
还有王珂给自己讲他自己故事的画面。
还有洛依说出：“我的爱已经到了期限”的画面。
还有……
还有很多……
二十一年承载的所有像电影一样缓缓播放着。
最终，定格在了秋康中枪前的最后一刻，那时候他问着自己几个问题。
“你觉得还会拥有吗？”秋康再度问着自己，抹去眼角的血红色泪痕，深邃的黑色渐渐暗淡，闪耀着金红光芒，反之，王那浓郁的金红色光芒渐渐暗淡，可它越暗淡，他却越兴奋。
因为秋康做出了回答。
“不会，有些东西，此生只会拥有一次。”秋康自嘲一笑，僵硬的脸庞带不起一丝情绪。
“那还可以再培养吗？”王再度问道，脸上带着得逞的喜悦，很明显他在等秋康的回答。
忽然，秋康的嘲讽散去，像是睥睨，带着蔑视地望着一切：“不会，我记得我说过拥有只能有一次。”
“还可以再绝望吗？”王再度问道，带着悲悯，无丝毫情绪的眼神，似乎闪烁着人类的情绪波动。
秋康静止，沉默了许久。
霎时间，传来自我悲悯的大笑：“还可以再绝望吗？你觉得我还能再绝望吗？这样不够吗？这样的绝望，我已经尝够了，我不想再尝了！”
秋康怒吼。
长久以来的防备被攻破，沸腾的怒意喷涌而出，如同洪流一般，狂泄不止！
秋康很脆弱，只是生活让他不得不将自己包裹，可再厚的承重墙，终有一天也会面临自己承受不下的重量，随后的结局，便是轰塌，跌垮，化为碎屑。
正像是秋康此时的表现，沉默后的爆发！
“我他妈受够了绝望！你还想让我经历绝望？这样的绝望就已经够了！”秋康怒意大吼，眼眶里洋溢着泪。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秋康疯狂地爆发着，指天怒吼，骂世不公，翻那些坏人十八代祖坟，可是…这些怒意太久，都会疲惫。
秋康瘫在椅子上，无声地哭泣着，无力地说着：“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我，我为什么要经历绝望？”
“这样的绝望不够吗？”
“啊……”秋康带着微弱的疑问语气问着那一旁的王。
王很平和，依然是一副高雅姿态，却是微微勾嘴笑着，似乎并不满意秋康的回答：“你这就觉得绝望够了吗？”
秋康如同死寂一般的眼神，再也掀不起波动，而是重复的问着，如此重复……
“啊？”
“告诉我…还不够吗？”
王焕然一笑：“远远不够，你的绝望还不够。”
“是吗？！”秋康惨笑，像是自嘲地笑着，原来自己真的如此脆弱呢。
“你有多绝望呢？”秋康问王。
王不言，只是咯咯的笑着，像是深渊里的恶魔，笑声停止：“我有多绝望吗？”
场景早已变化，世界不再定格在最后一刻，而是又回到一切的初始。
龙头站，小巷里，秋康的“家”。
他站起身来，望着屋檐渐渐滴落的露珠，轻讽一笑：“等你全部继承之后，你就会知道，我有多绝望！”
“那么，你绝望吗？”王再次望向秋康，金红色的十字瞳如同死寂，和秋康的眼神一致。
他的脸忽然模糊，秋康看不清，四周的一切变的模糊，世界如同镜面一般快速崩溃。
抚仙湖内，秋康急速坠落而下。
矍然，黑暗里，金红色的双眸缓缓睁开，像是沉睡的王，带着无情与绝望，坠入湖中。
感受到极致的冰凉与压力，胸口剧痛猛烈膨胀，心脏依然停止，在那一刹醒来，再次跳动。
水中的波动，是胸口的起伏。
湛蓝色湖底，闪烁着炙热的血色红光，照亮一片。
一道龙的红色背影在海底游腾，像是海底之王，宛若千万年的沉睡，在这瞬间醒来。
“继承者，成为王吧？”秋康坠落的身影，对着王的身影跟着他一起坠落。
秋康微微点头，绝望一笑，二人湖底相拥，像是悲悯的人，互相给予力量。
秋康紧闭的嘴在极高水压的湖底深处，渐渐张开了嘴，靠在他的耳边，带着无情，带着绝望，像是远古的魔咒，轻轻呢喃。
“既然你这么想我承认。”
“好吧，我承认……”
“我绝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