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请到学校公寓的那一天,岑乔下了课就过去麻利地打扫了一番,陈愉也来帮忙,两人三下五除二地就清扫好了。
岑乔回许君羡的住处拿行李,走之前,还帮波波换上干净的猫砂,给他换了水和食物,波波像是知道她要走,垂巴着小脑袋,也不像之前那样“喵喵喵”地回应她。她这才想起最近波波不太正常,刚才换掉的食盆里的食物根本分毫未动。
她给许君羡发了一条微信,先感谢他这段时间的照顾,然后又跟他说了波波的情况,建议他有时间带波波去宠物医院看一下。
拖着行李箱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岑乔累得气喘吁吁。她觉得有些奇怪,她刚搬来的时候也是这些行李,在许君羡家住的这段时间也没有添置任何东西,为什么走的时候却觉得分外沉重?
大概是人一旦有了心理上的牵绊,也会成为一种羁绊步伐的负担。
她内心那一点不舍,都被自己强压下来了,化作对未来的一些憧憬。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宿舍,至少自己不用再被人塞进衣柜里面对吧?
一直到她离开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许君羡都没有回复她的微信。她后来想了想,觉得应该请他吃顿饭才对,毕竟他也帮过自己不少忙。
这天周末,岑乔打电话给许君羡,却无人接听。她心里有些担忧,便去了他的单位。结果被告知许君羡今天补休,于是又跑去他住的小区找人,依然无功而返。
岑乔顺着小区旁的一个小公园走回学校,心里惴惴不安。
M市的晚秋狂风四起,街上行人稀疏,风卷着浓重的冷意直往身体里钻。岑乔裹紧自己的风衣,快步朝前走着。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顿住了步伐,接着又快步追上。
“许君羡!”岑乔有些难掩内心的惊喜,上前叫住他,当他回过头来,岑乔不由得被他苍白的脸色震惊到了。
“许君羡,你怎么了?”几日不见,许君羡看起来清瘦了不少。
许君羡看见她时,眼里掀起了一番波澜,随即又被不知名的忧愁掩盖下去,他对岑乔说:“波波不见了。”
波波已经十二岁了。很多猫对自己生命的终期都有预感,他们会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偷偷死去了,为的是不让主人伤心。之前听岑乔说波波有异常以后,他下了班立刻带波波去了医院,结果被告知波波已经时日无多了,很多器官都在衰竭。在带它回家的路上,波波自己跑掉了。许君羡已经找了波波好几天。
“不见了?”闻言岑乔也大吃一惊,内心泛起一股酸楚。
岑乔大跨一步上去,和他并排走着。许君羡高了岑乔一个头,岑乔得稍微仰视才能看见他的脸。暮色中,他的脸是近乎透明的苍白。
“你怎么了?先去休息休息,待会我和你一起找!”岑乔凑近一步,仔细观察着他的脸,却发觉他的脸微微发红。
“你的脸好红,是不是发烧了?”岑乔伸手往他额头一碰,却被他轻轻避开。
“你别躲,让我看看。”岑乔把手心贴在他额上,这回他不再躲闪了,只是直直地站在原地。寒冬即将降临,岑乔在风里吹了那么久,手也凉得仿佛没有一丝温度,直到贴上他的额头,才察觉原来自己的手竟然凉成这样,连自己也冻得麻木了。她这才发现,许君羡只穿了一件衬衫,单薄得要和透明的秋色融为一体。
“你是真的发烧。我手凉,是不是冻到你了?”岑乔缩回自己的手,拢在嘴边轻轻哈气。
“唔……没有。”许君羡微微失神。
岑乔又说:“我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真的没事。”平日里在医院已经待得够久了,他不想在心情极不佳的情况下还去医院。他继续往前走着,手臂碰到岑乔的时候,又微微朝大衣口袋里缩了缩。
岑乔跟着他走到小区门口,硬是拉着他到门口药店买了些退烧药和感冒药,这才陪着他上了楼。
进了门,就感觉一股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岑乔不知道许君羡几天没打扫了,那把扫把还像守门神一样,在阳台的门旁边站着,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根本没有挪动过位置。
许君羡烧得糊里糊涂的,再加上猫丢了,心情低落,整个人陷入一种混沌未开的状态,清明渐失。岑乔扶他在沙发上躺好,又去烧了水,把开水拌凉了,成了温水,这才和药一起拿到他面前。
“吃药了,许君羡。”
“许君羡?”
“许医生?”
大概是在医院值夜班也经常有犯困的时候,他眯眼的时候依然保留着一丝清醒,有人喊他许医生,他立刻就会出于本能似的惊醒过来。
这声“许医生”,让他误以为自还在医院,稍微睁开了一丝眼睛。岑乔便走上前去,把水和药递给他,许君羡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从来只有他让别人吃药的份,哪有别人让他吃药的时候啊?
岑乔无奈,只好就着自己的手,把药递到他的嘴边。许君羡很配合地张了张嘴,岑乔就把药倒进了他嘴里。温暖的掌心碰触到他有些干涸的嘴唇,许君羡忽然抓着她的手,将滚烫的额头轻轻抵靠在她的手背上,然后一动不动。
岑乔的内心像是翻起一股滔天巨浪,整个人一动不动,生怕内心这股巨流将自己淹没。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平复心情,晃了晃被抱住的那只手,叫了一声:“许君羡?”
没有反应。
她蹲下身子去看许君羡的脸,才发现他竟然抱着她的手睡着了。
高烧中的他保持坐着的姿势睡得很不安稳,睫毛轻轻颤抖着。岑乔这才发现,原来他的睫毛很长,皮肤……竟然还比她好,除了眼睛周围因为缺觉的关系,微微泛着一层青色。
岑乔慢慢扶着他躺下,然后轻轻抽回自己的手,又去给他拿了一条毯子盖在他身上。本想给许君羡再熬一碗粥,他看起来好像很久没有吃饭的样子。
厨房依旧是清锅冷灶,连一粒米都没有。岑乔只好楼下小区门口的饭店里买一份粥。等她回来的时候,按照马姐教她的方法,在门口的地毯下面摸到了钥匙,刚开门进去,就看见许君羡已经醒过来了,正坐在沙发上揉着自己的脑袋,像是不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
岑乔把粥放在桌上,说道:“你醒了?来吃点东西。”
许君羡一脸困惑地看着她,像是在脑海中搜集岑乔出现在这里的记忆,许久才反应过来,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谢谢。”
岑乔到阳台上拿了扫把,将房子客厅打扫了一番。她把波波睡过的那个纸箱和猫砂拿到门外面,对许君羡说:“波波可能不会回来了。你看这些东西要不要我帮你处理掉?”
许君羡发现,几日不见,岑乔忽然变得果敢刚毅,只是她的话语不免让他寒心,她也养过波波,波波丢了为何不见她有一丝伤心?
“岑乔,你没有心吗?”大概是她之前的“不告而别”,再加上猫丢了他心情不好,人又烧得糊涂,许君羡脱口而出就是令人不寒而栗的这句话。
岑乔愣住了,等她反映过来,这才冷笑道:“我没有心,我何苦大老远把你拖回家,没让你晕在马路上?还在这里热脸贴冷屁股照顾你。”说完她就气呼呼地撂下扫把走了。
岑乔刚搬到学校公寓没几日,还有许多东西没有添置。这日放学,原本是要开教师大会的,后来因为校长有事外出,大会取消,晚上的晚自习由另一位老师来看,岑乔便想趁着这个空当去买些尚待购置的日用品。刚走出校门口,就见许君羡笑着从不远处走过来。
“岑乔。一起吃个饭吧?”看来是发烧好得差不多了,看上去生龙活虎。
“许医生在这蹲点呢?”岑乔心里还堵着一口气,但是其实在刚才看见他的时候已经烟消云散了。她并非刻意计较之人,否则整天和班里的熊孩子斗智斗勇,早把自己气死了。
“你搬家的时候,把这个落下了。”许君羡递过来一件东西,岑乔定睛一看,原来是之前和他一起去超市买的电动牙刷。这人非要买两套,她后来还是把钱转给了他,但他也一直没收。
岑乔就顺手接过来了,嘴上客气道:“劳烦许医生跑了一趟,真是抱歉。”
许君羡心下以为岑乔还因为自己上次生病口不择言的事情生着气,便好言道:“岑乔,上次是我烧糊涂了……”话还没说完,就听岑乔说道:“之前你也帮了我不少忙,一直没找个机会感谢你,要不今晚我请你吃饭吧。”
许君羡愣住了,一直都是他先发制人,啥时候他变得如此被动了。但当下也怕错失和岑乔和好的机会,便连声答应。
在餐厅等待上菜的间隙,两人一时无话,当下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又异口同声地喊了对方的名字。
两人对视着,岑乔忽然转过脸去,对着斜对面的某处名贵花瓶摆设说了句:“你先说吧。”
“还是你先说吧。”许君羡笑道。
“我一时没想起来。”
“你才多大啊,就这么健忘。”许君羡调侃道,接着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收敛起笑容正色道:“我在网上发了寻猫的帖子,你若是得空,也帮我留意一下吧。”
岑乔知道他心里还惦念着波波的下落,便安慰道:“以前我家也养过一只猫。”
许君羡看着她澄澈的眼睛,静静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回忆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记忆从城市的餐桌回到了乡村的角落。这猫养了好几年都没有给它起名字,以前岑乔和姐姐总是阿喵阿喵地叫它,有事没事经常偷拿自己的零食喂它,阿喵胖得走不动路了,两条腿撑着圆滚滚的身子整日在院子里翻滚,也不太爱理会人,叫阿喵也不应了。它是一只家猫,身上有橘黄色的花纹,在阳光下闪动着金黄的色泽。姐姐岑遇爱干净,经常抓着它去洗澡,即使有时它在木盆里扑腾抗议,也不顾它的反对将它全身上下淋个遍。这只猫简直干净漂亮得在同类家猫里出类拔萃。
对于岑乔来说,这只猫也见证了她和姐姐一起成长的快乐时光。
岑遇出事以后,父母匆匆赶到M市。阿喵来不及托人照顾,等她和父母回到家里,阿喵已经不见了,找了很久依然找不到。
父母便说,大概是猫年纪大了,自己想找个地方安息,不想让主人伤心。
姐姐走了,她丢了姐姐送的耳钉,又丢了和姐姐一起养大的猫……接二连三的失去让岑乔从一个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女孩忽然之间长大了。
她看着劳累得走不动路的父亲,和过于悲伤食不下咽的母亲,再看看院子里原本属于阿喵那个空荡荡的角落,有什么坚定的东西在内心生根发芽,枝繁叶茂地将破碎的心慢慢撑起来。
“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件东西会永远属于我们。”岑乔的语气平静又沉稳,近来讲课她摸到了发声的窍门,不致于像刚入职那会那样讲一上午的课就嗓子冒烟。“当它失去的时候,可能是因为我们不够珍惜,也可能是因为我们已经拥有得够久了,它去了更需要它的地方。”
这时候服务员来上菜。视线与菜肴交错的瞬间,许君羡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在岑乔的眼角他似乎看到了亮晶晶的泪花,但是当服务员布好菜以后,端坐在他面前的,依然是那个笑靥盈盈的岑乔。他的内心开始对她多了一些了解和看法。
道理并不是不懂,但难过还是会有的。许君羡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他的家族姐妹众多,唯有他一个男孩子,从小就是“团宠”。有时候偶然在岑乔面前流露出的自大傲娇也是小时候长辈惯的坏毛病的残留。当然,得益于他家教甚严,家风严谨,把他教育得相当好,他的学业、事业一路也算是长风破浪,直挂云帆。
自从工作以后,许君羡便在外独自居住,一来是为了摆脱大家庭的集体催婚,二来是因为工作方便。不过偶尔也会有一些大男孩不成熟的毛病,他自己也知道。
波波是他本科毕业时,他的导师送给他的。如今他的老师已经去世了,猫咪也走了,他自以为可以做到对身边的事情掌控有度,却也未曾体会过失去的滋味。
除了那一次,他后悔未曾询问过她的姓名。可是又有谁能想到,四年后,令他魂牵梦绕的那个人,此刻就坐在他眼前呢?
岑乔指了指面前的菜,说:“吃吧。”
许君羡忽然问道:“四年前,我还在北京读书,有一次因为有点急事要回M市。我坐了飞机回家,你是不是也搭乘过……”
话未说完,就听见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许君羡一开始下意识地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响了,谁知却见岑乔拿起她的手机,对他作了一个抱歉的手势,起身走到旁边接听。
他端起桌上的杯子,把未说完的话连同柠檬水一起咽了下去。岑乔接完电话,脸色有些苍白,说道:“我可能得先走。我的小外甥家里有点事,我得去看看。”
“我送你。”
“不用了。真的抱歉!这顿饭改日我一定再补回来!”
许君羡便道:“你走了我也没心情吃了。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岑乔便没有再拒绝。
原来今天傍晚,谭晖的母亲出门时不慎摔伤了腿,情况有些严重,住进了医院。保姆夜里要去陪床,乐乐在家无人照顾,再请个保姆一时半会也不容易,而且不放心,谭晖便想请岑乔过去陪乐乐一晚,等到明天再想办法。
明日是周六,岑乔也得空,便答应了下来。
车开到岑乔所说的地址,也就是她的姐夫家,岑乔匆匆道了谢,便下车进去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许君羡心里有点空落落的,他想起她在校门口抱着那个孩子的那一幕。
那个孩子,对她来说很重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