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孤身坐在文德殿中,叶清臣早已告辞离去,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如同和别人玩游戏输了的孩子,他想不通,究竟是哪里做错了。一个两朝武臣,出兵之前是那样的决心已定,信誓旦旦。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轮到大宋朝的常事为什么永远是败仗呢?想起先帝真宗远征澶州,身边的能臣干将,寇准、毕士安、高琼、葛霸、王超……父皇,你好狠心,这许多俊才,何不留一个?
刘平,朕待你不薄,你如果战死,朕会恩赏你的全家,可你为什么要负朕……石元孙,你还是不是石守信的孙子、石保兴的儿子?你祖、父英雄盖世,功勋彪炳。可是你呢?朕不求你能开疆拓土,可难道连守卫边关你都做不到嘛?
“圣上,首相大人领着任大人、富大人和贾大人求见。”
“请吧。”
张士逊、任布、富弼和贾昌朝进书房刚要下拜,只见仁宗一摆手,“一万大军覆没三川口,刘平投敌,朝野大骇。禁兵围府的旨意是朕下的,你们还想说什么?”
“圣上,刘平之败实在意料之中。战事未起时,小障屯兵马不及千余,贼兵盛至,固守不暇,安能出击?”
富弼的话无疑在仁宗的怒火上又添了一把柴,然而不等仁宗发作,任布也进言道:
“臣来时,在中书省听说河东都转运使王沿上奏,访闻延州有金明砦败卒二人自贼中逃还,云刘平等皆为贼缚。平在道不食,痛骂狗贼。圣上,臣所知者乃刘平引兵赴援延州,行不淹日,以奸臣不救故败,至死骂不绝口。忠臣千古,朝廷宜恤其家。”
“放肆!这朝中谁是奸臣?”仁宗拍着书案怒斥道,“宜恤其家……难道朝廷的银两是拿来给反贼补贴家用的吗?”抬头看了一眼一直没说话的贾昌朝和张士逊,“你二人还有何话说?”
贾昌朝早有准备,“臣览汉史,知武帝杀李陵母妻,陵不得归,而帝悔之。又见本朝先帝厚抚王继忠家,卒得其用。刘平素来忠义,若仅凭黄德和一面之词便滥加刑罚,即便他还在人世,归国之路已断,复仇之心卒生。”
“好,好一个归国无路!”仁宗都快不认识眼前这几位大臣了,谁不知道大宋的文臣对武将的态度是历朝最为跋扈的,怎么今天会为一个叛将说情?“难道刘平打了败仗,朕还不能加罪了?”
张士逊见时机成熟,连忙道:“军旅之事,枢密院当任其咎。知延州事范雍畏敌不前,坐失二将,杨宗保违背节度,明知三川口危急而不救,此二人皆老暮无能。愿陛下再议人选,进贤退不肖。”说罢,以目示意三人。
贾昌朝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从心底里鄙视这位首相。明明是国家危难之时,他心心念念的是排除异己,毫不理会,直言道:“臣举荐殿中侍御史文彦博和入内供奉官梁致诚前往河中府任提点刑狱事。圣上可先赐刘平、石元孙家小金帛,以示朝廷宽仁之心。”
仁宗有些不满,冷笑道:“案子都没查清就忙着赏赐……若刘平果真背主欺君,岂不是让朕做实一个昏君之名?”
贾昌朝道:“非也!陛下不信一面之词,另选官员彻查疑案,是为兼听则明;疑案未明,以金帛彰其前功,是为不忘功勋,吾皇仁爱。”
仁宗沉吟半晌,“命文彦博暂代陕西路提点刑狱事,梁致诚辅佐。三日后赴河中府审理此案。以赵振代范雍知延州事,旨到即行。至于撤换要员……”顿了一下,目光转移到张士逊身上,“朕想听听张相的意见。”
“元昊未反时,为金银冠珮隐饰甲骑遗属羌。环州知州赵振潜以金帛诱取之,以破其势,得冠珮银鞍三千、甲骑数百。及刘平等皆败,唯环庆路无患。臣保举此人为鄜延路副都总管、知延州。杨宗保无视令旨,虽获小胜,总怪他目无君上,恣意调兵。枢密院自元昊反叛以来,圣上数问边计而不能对应。应将二府权利合并,罢免王鬷、陈执中、张观三人,以吕相、章相补缺枢密使。”
一番话说完,仁宗的手都不由自住地哆嗦了一下。好魄力!换个知州也就罢了;连罢枢密院三位要员,说出口时竟如此坦然。仁宗故作满意地一笑,“这几个可都是好人选,非一日可定计。看得出张相是日夜操劳国事,目光锐利。”
张士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张嘴想解释。仁宗却说:“诸卿先回去吧,三日后早朝,再议军国事。”
贾昌朝狠狠瞪了张士逊一眼,最后走出宫门的时候,又朝地上啐了一口。不想正迎上赵允让,“先生怎么了?”
“哦……臣失仪,殿下恕罪。”贾昌朝连忙赔礼,“臣所恨者乃油滑的国贼,畏敌的小人。”
“三川口兵败的事,孤都知道。圣上龙颜大怒,二府宰执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了。”
贾昌朝愁容不减,“无非是贬官、罢相,假以时日,又可得金紫光禄之荣。可是殿下,刘平、石元孙身陷敌手,一万将士魂归他乡,他们可再回不来了。”
“孤一听说此事,就想进宫问安。可是昨日之事……嗐,圣上已有龙子,孤的处境……还是缄口的好。”
“殿下万不可作此想!”贾昌朝过去抓住赵允让的手,“就算不做太子,殿下还是宗室血脉,是大宋的臣子,尽忠直言方是为臣之道。”
五日后的常参,群臣早已听说三川口兵败的事,早已等候多时。宋仁宗驾坐垂拱殿,他一夜未眠,才三十出头的年纪,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早上宦官梳头的时候,都能找到几根白发。肿胀的眼皮被艰难地抬起,眼下的形势逼着他向所有的千古明君决裂:什么垂拱而治,简直就是一句混账话!难道按照圣人的标准做了,蛮夷们就会俯首称臣吗?
“上谕!”蓝元震站在仁宗身旁,见皇帝不开口,他便懂了,取出昨天拟好的圣旨。
“振武节度使、知延州范雍坐失刘平、石元孙,降为吏部侍郎、知安州。以环庆副部署赵振为鄜延副都部署兼知延州,秦凤路副部署刘兴为环庆副都部署兼知环州。鄜延路驻泊副都部署杨宗保违令出兵,虽胜亦不可赏,即日削职为民。枢密院临阵不能决断,有误朕躬,连累大将。知枢密院事王鬷、陈执中、同知枢密院事张观并罢;鬷知河南府,执中知青州,观知相州。以三司使晏殊、知河南府宋绶并知枢密院事,驸马都尉王贻永同知枢密院事。召知永兴军杜衍权知开封府。钦此!”
群臣山呼万岁,三拜起身。范仲淹、韩琦对视一眼,默然不语。今日上朝不见了首相张士逊,二人就有些奇怪。现在听完圣旨,一下都明白了……
“众卿,西北的事想必你们都知道了。”仁宗环视群臣,双手拇指和食指紧紧攥着龙袍,“朝廷的一万大军覆没,数员大将殉国。如今,陕西防线可谓千疮百孔,昨日郢国公劝朕进贤退不肖。朕不忍心,你们都是大宋的忠臣,很多人跟过先帝,还有人跟过太宗,可大宋的基业不能毁在朕的手上。”
“皇上仁爱之心,臣等悉知!”吕夷简第一个站出来表态,“三川口之败,皆由枢密院贻误时机,久悬未决,非圣躬之罪!”
群臣连忙再次跪下,齐声道:“圣躬无罪!”
“这是朕的罪过!”仁宗拍着御案怒吼着,两行清泪淌了下来,“是朕把他们送上前线,是朕选了这些人执掌枢密院,朕识人不明,铸成大错啊!”
“圣上,此时非揽罪之时!”韩琦走出班列,打断了这场有预谋的表演。“元昊兵锋正盛,急攻我塞门、安远寨,延州诸将畏避,莫敢出救。臣乞且留雍以安众心。赵振粗勇,俾为部署可矣!若谓雍节制无状,势必当易,则宜召范希文委任之。”
晏殊心中好笑,韩琦还真的不怎么官场规矩。皇帝今天摆明就是要为三川口的事争个对错,要是被韩琦打乱了反为不美。但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三司使,而是知枢密院事,必须换个姿态。
“西戎猖獗,皆因官军不习战,故数出无功。今因小警,乃开后福。韩稚圭所言不无道理。臣以为西北事急,可稍易古法,请罢内臣监兵,不以阵图授诸将,及募弓箭手教之,以备战斗。臣向除三司,出宫中长物助边费,凡它司之领财利者,宜悉罢还度支。望圣上恩准。”
“稚圭、同叔所言,颇有道理。”仁宗想了想,又看向吕夷简,“吕相还有什么建议?”
吕夷简道:“中书省接鄜州判官种世衡上书,言延州东北二百里,有故宽州,请因其废垒而兴之,以当寇冲。右可固延州之势,左可致河东之粟,北可图银、夏之旧。圣上,党项有河西良骏,我军少马,以步兵战骑兵,本就先失一着。种世衡所言乃长久之计,臣以为可行。”
“种世衡?”仁宗在脑海中迅速搜索关于这个人的背景资料,然而一无所获。吕夷简继续道:“乃大儒种放之侄,少慕气节,是个难得的人才。”
“圣上,种世衡所言可谓医痼疾之良方,臣请戍边西北。论骁勇,我军不在党项人之下,可长此以往,糜费巨大。据城坚守,以待时变,则我占尽地利,党项空费军力,万胜之道也。”
众人循声望去,正是范仲淹。转眼他回到京城已经好几个月了,没想到居然和吕夷简和好了?
仁宗心中好笑,今天是怎么了?之前晏殊、韩琦在朝会上吵得像冤家,范仲淹、吕夷简也是党争的祸源,今日倒是和睦得很。
“范大人赤诚为国,臣愿同赴西北。”韩琦趁热打铁。在他眼中,污秽不堪的朝堂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他要去西北的广阔平原上去立功,向全天下证明:大宋的文人不止是书呆子,打仗也一样行。他要像诸葛武侯、司马宣王那样叱咤疆场,出将入相。甚至做梦想到自己凯旋而归,重复汉唐盛业。到那时,大宋的史书上就会留下一笔:琦举兵十万,击胡虏于关外,大破其众,斩首万级,是而宋祚百年安和而无边患……
“好!”仁宗干脆地答应了,“朕拜庆国公夏竦为陕西经略安抚使,范仲淹、韩琦为安抚副使,卿等务必精诚合作,以国事为重。”
“臣等遵旨。”
下朝后,范仲淹特地跑了趟中书省,想要拿走种世衡的奏疏好好看看,正好遇上了吕夷简。
“希文来我政事堂,是想调种世衡的奏疏吧?”
“正是。”
“拿去吧。”吕夷简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疏交给范仲淹。“西北之事干系非浅,若有差池,朝廷有累卵之危。”
“吕相放心,下官定当殚精竭虑。”
“好……”吕夷简从一旁的案牍中又取出一札东西,“这份告身是圣上特意给你的,不便在朝上宣布。你拿着回去看吧。”
“臣谢主隆恩。”范仲淹深深叩拜后,双手接过。他不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已经做了经略安抚副使,还有什么差遣值得皇上特地写一道密旨呢?
吕夷简送范仲淹出中书省,临别之际,说道:“你走前去荆王府上看看吧。”
范仲淹一愣,等他回过神来时,吕夷简已经走了。范仲淹自嘲似地笑了笑,范希文,你也太不上心了。谁都知道是八大王第一个主张保你回京城,这几个月来别说道谢,连登门问候都不曾有过。
回到韩府,一进门就开始嚷嚷:“儿啊,天成,尧夫?”范纯佑、范纯仁赶紧出来迎接,范纯佑跑下去搀着父亲,“爹,你都一把年纪了,有事慢着点来。”
“等不及了……你,你快去找找,我从越州带回来的黄酒和茶叶呢?”
“茶叶?不是都送人了吗?”范纯仁走过来,又加了一句:“昨日韩大人还说好茶好酒呢!”
“都送人啦?”范仲淹才喘定的气,听到这一句一把抓住范纯仁,眼睛瞪得溜圆,脸都快贴上去了,“你小子……我一共从越州就带回五斤茶叶,原本打算给几个交好的大臣送去,你你你……你个败家子!”
“爹,爹,你至于吗……”范纯佑实在看不下去了,拉开弟弟和父亲,“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官,别人在地方上一年少说也捞足了养老的银子,是,您高风亮节,俸禄之外分文不取,一共带回来两坛酒、两斤日铸茶,三斤卧龙茶。咱们在韩府住这么长时间,人家一个铜子没要咱们的吧?给点茶也算什么。”
“呸!”范仲淹啐了他一口,“算什么?我权知开封府的时候,也不过一年三百多两银子。永叔和我求了好久的日铸茶,我都没舍得给。这次进京我是算好的,晏相早就来过信了,请我帮他带点日铸茶进京。他是我的恩师,我能不给吗?还有荆王府上,人家在朝堂上死保我回京,我不能不换这个人情啊,还有韩大人……”
“韩大人是不是就随便给点打发了啊?”韩琦从中堂走出来,手里攥着书卷笑骂道:“希文兄贵人多忘事啊,只记得八王保你回京,那我呢?”
“稚圭贤弟,你想哪里去了。”范仲淹差点要给韩琦跪下了,“我能忘了你吗?那两坛好酒就是给你带的。刚从中书省回来,吕相示意我到荆王府上去看看。哎稚圭,那日铸茶你已经喝了?”
“喝了。”韩琦转身背对着范仲淹,把书卷在手里拍了拍,故作回味道:“那茶的滋味可太好了,世间只知有北苑贡茶,俗!还是永叔说得对,两浙之品,日铸为第一。”
“稚圭,咱们商量一下。”范仲淹凑上去,手搭在韩琦肩上,“你知道我是个穷知州,越州茶农清苦,我怎么忍心去盘剥呢?这样,酒都归你了,日铸茶你喝了多少是多少,剩下的多少给我留个一斤。太少了,我实在拿不出手啊。”
“当官当到你这份上……”韩琦无奈地笑了笑,挣开他的手,“日铸茶我留下一斤,剩下的两斤你拿去给八王。”
范仲淹连忙深施一礼,“多谢稚圭!”韩琦转身离去,没走出几步突然扭头喊道:“哎,让八王爷省着点喝!等我从西北回来,我隔三差五地去他府上喝茶。”
荆王府内,病体稍愈的赵元俨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意在庭院中练剑。初春的汴梁城只是停了大雪,时常还会有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小雪。荆王府中的庭院早已被仆人们打扫干净,只是台阶的砖缝处还残留着余雪。赵元俨的剑光倏尔闪逝,仿佛千百只荧虫在腾空翻转,一派收不住的英姿飒爽。剑走偏锋,两旁仆人耳中尽是嗡嗡之声,龙泉剑的剑锋忽而直指苍穹,忽而一线平天,忽而开山断涧,忽而如暴雨梨花,忽而如风驰电掣,着实看得人眼花缭乱。
“千岁,范仲淹求见。”
龙泉剑随着一句话停住了,正好是仙人指路。赵元俨的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回身照着杨树枝“唰”地砍去,随后宝剑还匣。“你去,把这根断枝拿去熏香,藏于放人参的锦匣内。告诉范希文,这是他建功破敌的良方。”
管家一愣,“不见他?”
“我已上书圣上让他回来了。亲王不宜干政,让他走!”
管家只得捡起杨树枝,用手掸去了雪霜,拿去打理了一番,重又走回到门口。“范学士,王爷病体欠安,恕不见客。”
范仲淹“哦”了一声,显然有些吃惊和失落,但还是把茶叶和自己花钱买的两包天麻交给管家。“天麻带去给八大王熬药,这两斤日铸茶是我从越州带来的。”
管家咧嘴一笑,“范学士不愧是雅士,王爷也有一物要赠送大人。”
范仲淹连忙欠身施礼,“八大王所赐,臣敬拜受之!”管家正在犹豫怎么开口,乐得范仲淹不问,赶紧把一个锦匣交到范仲淹手中。“范学士快请起,我乃下人,可受不得你这一礼。千岁说了,这是破敌建功的良方。”
“请转告八大王,仲淹克日赴任西北,待得边关安定,有回京之日,定再拜府上。”范仲淹捧着锦匣告辞,回到韩琦府上。范纯佑早就在府门口迎接,“大人回来了?”
“喏,这是八大王赏赐的,你看着办吧。”
范纯佑接过锦匣一头雾水,“爹,此乃何物?”
“人参吧。”范仲淹根本就没放心思在这上面,“你告诉尧夫,我们即日就要去永兴军任职。你们打点一下行李,跟我去西北。”
“父亲,二弟课业未完,还是……”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出去见见世面,能成什么大器?”范仲淹看了看书房,把范纯佑拉到身边,“你记住,躲在书斋里读书只能读出书痴来。西北汉蕃杂居,人心各异。善国者,莫先育材,育材之方,莫先劝学。可笑历朝历代只知仰仗长城,结果汉有匈奴、晋有五胡、隋、唐有突厥、吐蕃,到了本朝又是党项、契丹……”
“爹!”范纯佑打开了锦匣,几乎惊叫出来。范仲淹连忙回头,匣中竟然是一根折断的杨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