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从一首诗开始
“青格勒，我们的家园尘沙覆满/青格勒，骏马驰过狼心山/在弱水河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胡杨林里的双峰驼/用善良的牙齿，把额济纳的往事戳破/把匈奴的灵魂，放在刀锋上打磨/把今天的德德玛和居延海/用一支芦苇，渡过长满梭梭、汉简、西夏和肉苁蓉的巴丹吉林沙漠。”这一段诗歌，是我2000年和妻子去额济纳时写的——当夜，在呼啸北风中，伏在额济纳的窗台上，这些诗句如同沿途沾染的灰土一样，从袖口和头顶簌簌而落。
那时的额济纳（丝绸古道的组成部分；历代王朝西北军事重镇；居延文化和简牍学诞生地）——从酒泉出发，沿途的村庄被巨大的戈壁、寸草不生的龙首山和狼心山代替——遥远而艰险的路途让人望而生畏，一色灰土和卵石，从空中俯瞰，就像像是黝黑肌肤上一道蜿蜒无际的伤痕，车轮卷起的浓烈白烟让人想起奔驰的军团。
到额济纳旗政府所在地达来库布镇外围20公里处，有一道关卡，所有人必须下车检查。进入围墙，数棵胡杨树矗立在周边的戈壁滩上，树下堆涌的黄沙散发着焦白的光，树冠上突兀而出的枯枝像是一只只挣扎的手掌，在满目葱绿的胡杨树叶之中，显得格外乖戾和惆怅——抬头的天空比任何地方看到的都要深邃和高远，洁白流云犹如光滑丝绸。沿途的村镇似乎只有三五户人家，黄土的房子座落在蒿草和红柳之间，不见炊烟，也不见人影，偶尔会有几条懒散的狗，吐着猩红的舌头。
达来库布似乎内地的一座小镇，部分平房的墙壁上，依稀可辨文革时代的字迹。尘土飞扬的街道，车辆很少，人迹不见。只有几家店铺，让人觉得了某种落寞的生机——最高的建筑似乎是邮局、政府办公楼和银行，还有几家老式的百货商场。街道四边的树木枝叶低垂，灌满细碎的尘沙。
到处都是德德玛（诞生于额济纳，其歌声与这里的千年不朽的胡杨树和居延汉简同样浑厚且富有穿透力）、腾格尔和亚东的歌声，在达来库布镇萦绕和弥漫。行至镇南，数座房屋之外，是一座座高耸的沙丘，褪尽华装的红柳灌木被流沙层层包围。连绵庞大的沙丘外，有一片阔大的河滩，干涸的河谷不见一丝冰花。两边田里陈列着大小不一的板结土块。田地背后，数十上百棵胡杨树在寒冷风中，呜呜作响，不断摔下干枯的枝条。
芨芨草和红柳灌木当中的野兔和野鸡，蜥蜴和蚂蚁，乃至奥来罗·斯坦因《亚洲腹地》一书中记载的“红蜘蛛、毒蛇和蝎子。”总是给人一种出其不意之感。
夜晚的大风使得房屋摇晃，尘沙敲碎玻璃。瑟缩在额济纳，我总感觉置身于颠簸的汪洋，连睡眠都在晕眩——当地的蒙古人似乎常常喝醉，凌晨时，到处都是踉跄的脚步声，路边的树沟内，不时传来曲折响亮的呼噜声。一些窄小的街巷，突然窜出的狗猝不及防——在额济纳的白昼和夜晚之间，随时随地充满悬念。
2、土尔扈特
2008年8月，额济纳的胡杨树正在葱茏，河道中有了不多的流水。岸边的红柳、沙枣树、芨芨草和马兰满身妖娆。走在起伏沙丘上，在二道桥附近的胡杨林外，看到散落的羊只和骆驼，枯干的胡杨树矗立在浓密草丛中。遇到一位赶毛驴车的当地汉人，她说：“这以前是王爷的土地，一般牧人是不能随便进的。”
这片胡杨树林，至少有三百公顷，树龄大都在五十年以上，其中也有不少枯死了的。不远处的村落，寥落着几座土房子，胡杨树干圈起几座羊圈，满身泥垢的羊只卧在圈内倒嚼，或者冲高处的胡杨树叶咩咩而叫。村子中央，赫然一座府邸，门前土石广场上，耸立着一面写有“纪念土尔扈特蒙古部回归三百周年”的巨型石碑。石碑背后，是额济纳旗末代王爷塔旺嘉布旧居，前后三层院落，正中一座覆金顶，其他房中陈列着塔旺嘉布家族画像和所用物什，并一些额济纳民间传说。
额济纳蒙古族土尔扈特部——事关悲壮，事关英雄——公元1771年，驻牧在伏尔加河卡尔梅可草原的蒙古族土尔扈特部在其首领渥巴锡带领下开始东归，突破沙皇和哈萨克联军的围追堵截，用10万人生命铺就了回归祖国的悲壮之路——英国作家芮佛说：“土尔扈特人的悲壮之举不是消失在历史的传奇交界地区的一个孤立事件，而是人类永恒追求自由与和平的一个真实范例，是值得我们传咏的一部伟大史诗。”
这对于现在总人口不足20000的额济纳旗来说，足可引以为傲，俨然是额济纳历史上最伟大最隆重的事件——在碑下良久，参拜和致敬都不足以表达一个中国人对于英雄的敬仰与怀念。
二道桥下，依稀可见一道干涸河谷，从祁连山的方向，蜿蜒横穿。其中的沙子，板结成不规则的条状或块状。在树荫仰望天空，像一口幽深水井。同行的蒙族诗人塔姆格介绍说：“居延和额济纳是现今留存并仍在沿用的唯一一个以匈奴语命名的地方。居延在匈奴语中为幽隐或天池之意。最早见于《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早在5000多年前，居延地区就有人类活动，夏、商、周时乌孙盘踞，先秦时被月氏掌控，西汉初为匈奴右贤王辖地。”
向胡杨林纵深地带行走，斑驳的阳光打在皲裂的地面。偶尔的铁丝网将原本横无羁绊的胡杨树林分割开来。幽静林间，庞大而不知名的飞鸟啊啊大叫或者啾啾鸣唱，地面上的蜥蜴和黑甲虫，还有蚂蚁，各忙各的事情。偶尔会遇到一些放牧和驱着驴车采挖玫瑰奇石的人——要是在暮春时节，还可遇到不少骑着骆驼或骏马，到深山采挖苁蓉、锁阳、沙葱的汉人与蒙族人。
在与几位蒙族人的交谈中，他们都对三百年前先辈回归祖国的史实表示敬意，对末代王爷及其子孙仍旧怀有虔诚之心。巴图说：“额济纳是俺们祖先的家园，也是俺们世世代代的生存之地。”青格勒说：“当然知道以前的事儿了，额济纳是我们土尔扈特蒙古族的故乡，成吉思汗的子民。”停顿了一下，青格勒又说：“额济纳这些年好多了，几乎一天一个样子。”
说完，名叫青格勒的蒙族女子把目光投向身边的一棵胡杨树，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哼起了德德玛演唱的歌曲《美丽的额济纳》——“美丽的额济纳，可爱的家乡，遍地青草，牛羊肥壮……”歌唱之间，青格勒脸上露出一种激越的表情。到额济纳书店，店员说：“凡是写额济纳历史和自然风光的书都很好卖，不光是外地旅游的，还有当地人。”说着，拿起《额济纳笔记》（梁东元著）和《神奇的额济纳》（巴音朝鲁编著），在我面前晃了晃。
3、汉简和西夏文物
作为汉与西夏考古重镇的黑城遗址——西夏城堡，元代亦集乃路治所，在额济纳旗旗府所在地达来库布镇以南三十公里外沙漠与戈壁交界处矗立了一千多年，残破城垣，孤独身影，像是一位年迈的英雄，居荒芜而犹自巍峨，经岁月独饮人世苍凉。
城北墙上凸起的四座大小不一的佛塔大致完好，尖尖的顶和方方正正的基座，除一处墙皮脱落之外，其它整洁如故。城南戈壁滩上，一座佛塔虽然残破不堪，但外形依然挺拔——附近隆起沙丘间，可能长眠了一位在此修行终生的喇嘛。从流沙纷披的豁口处登上黑城，极目眺望，一座方圆4公里的古城遗址一览无遗。
城中靠东处，大致是房屋和兵营，现已然荡然无存，只留下一片已然模糊轮廓。泛青沙土上，到处可见动物白骨，有像骆驼的，有像马匹的，还有些似乎是人的。守城的吕姓老人说：“黑城又叫做哈拉浩特（蒙语称谓），成吉思汗在这里打败了西夏，明朝的冯胜在这里杀光了元朝贵族的守兵。清朝和民国，有好几个英国人和意大利人、俄国人和瑞典人，到这里挖过宝藏。”
老人说完，吸了一口烟，轻薄的烟雾在风中瞬即消散——提到黑城，额济纳人和诸多学者自然会想起两件史实：一个是关于黑将军传说（实际上是与明初将领冯胜决战而亡的元朝守将伯颜铁木尔），一个便是斯文·赫定、科兹洛夫、贝格曼和波塔宁等人在黑城对居延汉简和西夏文物的挖掘——其中的居延汉简，与殷墟甲骨文、故宫明清档案、敦煌遗书并称为20世纪初东方文明的四大发现。
据相关资料记载，十八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初，黑城乃至额济纳周边遗址当中的居延汉简和西夏文物共遭受了5次大规模发掘和散失。1、1886年，俄国人波塔宁（撰有《中国的唐古特——西藏边区和中原蒙古》一书）在弱水河流域发现夏元古城，挖掘并带走了大量文物。2、1908年1月，另一个俄国人科兹洛夫在黑城和肩水金关挖掘并带走十几箱子的西夏文手稿，1909年夏卷土重来，在黑城和肩水金关进行了一个多月的挖掘，共得西夏文书2000余卷，佛教绘画300余幅和大量的木刻板与残简。3、1914年5月，英国人奥来罗·斯坦因在黑城及弱水河流域的居延遗址共掘得汉文古籍230册，西夏文书57种，抄本1100页，刻本300页，并有大量画卷。4、1927年，瑞典人斯文·赫定在黑城挖掘大量西夏文物，其中西夏文《大藏经》最为珍贵。5、1930年，瑞士人贝格曼和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在额济纳河流域的黑城遗址掘得居延汉简10000多枚（其中大部分被胡适、沈仲章、周殿福、徐森玉、傅斯年、蒋梦麟等人历尽艰险，转移至驻美大使馆，1965年归还中国台湾）。
关于以上这些人，英国彼得·霍普科克在其《丝绸路上的外国魔鬼》一书中称之为“骗子”、“强盗”“考古学上的贼”。——但再强大的谴责永远没有黑城乃至中国考古学蒙受的损失重要和令人不安——正午时分，在空无一人的城中行走，有一种极度安静的孤独感，心思凝固，情绪压抑，大风在头顶奔腾，地面的沙土却都纹丝不动——碎裂的瓦片和陶罐，甚或生锈而仍旧不腐烂的铁箭头，好像在讲述另一个时空的铁血故事。
4、杂居的生活
原籍甘肃金塔的白光中大致是额济纳新移民之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连生三个女儿，当地计划生育部门严责重罚，白光中便携了妻子女儿，迁到额济纳，由于政策宽松，很快如愿以偿。但抛家别舍的直接后果肯定是一无所有，一文不名。在额济纳最初的生活，白光中大抵是在亲戚的接济下勉强度过的。
几年后，白光中凭着厨师的手艺，到当地某家饭店做厨师。后来又认识了一些人，承包了达来库布镇当时唯一的一所澡堂。再几年，白光中及爱人一起贩卖牛羊和面粉——时至今日，不仅在达来库布镇建了楼房，而且拥有20多万元的存款。说起这些经历，年过五十的白光中咧着嘴笑，肥胖身材在额济纳的大街上并不显眼，但从他个人的表情当中，依稀可见满足和得意。
在额济纳不足20000的总人口当中，与白光中一家经历雷同的新移民不在少数，有45%以上的汉居民是近些年间陆续迁来的。与白光中不同的是：蒙古族土尔扈特部后裔巴根，地道的额济纳土著，家在达来库布镇东南150公里处的古日乃——以前是苏木（乡），现在合并到了新成立的东风镇。在古日乃，巴根是最富有的牧人之一。有两个女儿，一个嫁到了呼和浩特，一个在古日乃作乡村医生。巴根说：“我家现有大小羊只500多，毛驴上百头，马20多匹，骆驼80多峰。谁要是给我做女婿，我至少送他一半。”
巴根的笑声在夏天的芦苇和芨芨草中，像是一阵风，还没有出口，就自行消散了。从古日乃向达来库布镇，一色硬戈壁，间或有小片的草地，所生植物大都是芦苇。同行的一位蒙族妇女说：“我很小的时候，这里的芦苇都还能藏住骆驼和黄羊，人进去只听到声音看不到人影。现在没水了，草也长不大，还年年减少。”
而旗府所在地——达来库布镇新建的街道和楼房，使得这个经久落寞之地拥有了较为急迫的现代文明要求——从北面入城之后，虽然人迹稀少，机动车也不多见。城中随处可见甘肃人、四川人和河南人开设的各种商店和饭馆，行人大都聚集在成吉思市场和金洋宾馆附近。
这里的西瓜和哈密瓜、甜瓜、黄河蜜等沙甜而多汁，售卖的人大都是近年来迁来的汉族人。蹬着三轮车或者拉着架子车，在人多的街道，蹲在树荫，旷日持久等待顾客。街上随时可见穿汉装的土尔扈特人，女子头包黑色纱巾，坐在楼荫下看着头顶的天空或者对面的人和物；男的肚子凸出，身形庞大，步态散漫地走近走远。
通往策克口岸和居延海的公路两侧，红柳和胡杨茂盛异常，沿途的巴格吉格德、伊布图、苏泊淖尔等村庄在茂密的胡杨树和红柳灌木之中空无人迹。面积庞大的田地里种植了甜瓜和哈密瓜，绿色的秧蔓遮住焦白泥土，间或有一些制砖厂的标牌，在烈日下，指引突如其来的顾客。
同车的诗人塔姆格说：“这里是蒙族居民区。这些年来草场褪化，政府鼓励牧民弃牧种田，并采取鼓励措施。这些居民大都是从远处的牧区搬来的。”在居延海，与一个开设熏鱼店的汉族朱姓居民问起在额济纳的生活感受，他一边翻动熏鱼，一边用甘肃平凉话说：“额济纳人少，旅游时间短，但也挺好。”过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实际上，人就是不断在寻找适合自己生活的地方。”
5、沙尘暴，弱水河，居延海
2006年春天，国内媒体先后出现这样一些新闻：“4月10日，河西五市及白银、兰州市出现大范围沙尘天气，最低能见度100米，瞬间最大风速32米每秒。”（《兰州晨报》）“4月12日，被困乌鲁木齐”百里风区“与沙尘暴殊死搏斗33个小时后，伤痕累累的T70次列车终于蹒跚到达北京西站（《三联生活周刊》）。”4月18日，不久前因沙尘暴导致失踪的6名民工已全部找到，其中2人遇难。（新华网）
据我长期在巴丹吉林沙漠西边边缘的生活观察，从1992年或者更早时候开始，额济纳及附近的阿拉善，就成为了席卷大半个中国的沙尘暴主要策源地之一。相关资料显示：处在巴丹吉林、雅各布雷、毛乌苏、乌兰布和四大沙漠之间的额济纳、阿拉善，以每年0.4公里的速度，丧失原有的牧场和耕地，相当一部分村庄被风沙吞埋。额济纳大风天气每年最高达41天，春秋两季尤甚，不仅覆盖和穿越了附近的沙漠戈壁和大小绿洲，而且长驱千里，笼罩了附近的河西走廊，甚至奔窜到了兰州、西安、北京、天津、广州、东京、曼谷等更远的城市。
风暴过后为静风，大气中的悬浮颗粒物和可吸入颗粒物高达35.7毫克每立方米和31.87毫克每立方米——自有人类活动以来，弱水河一直是额济纳唯一生命源泉——持续不断的河水或较大的降雨降雪，都是遏制沙尘暴，并使额济纳保持原貌和焕发生机的“神奇之手”——司马迁《史记·夏本纪》有：“（大禹）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的记载。汉武年间，卫青和霍去病三过居延，击败了在此驻牧的匈奴休屠王，开拓西域，置居延和休屠郡，并广修亭障和关隘，移民屯边——自西汉至隋唐，涉及居延和额济纳的史籍中，均有弱水河泛滥，冲垮附近农田、村镇及相关军事设施的记载。
但从我所熟知的从1992年至2002年之间，额济纳在唐诗中水光潋滟、鸥鹭横飞、群草匍匐、驮马竞走、牛羊散漫的边地胜景已然不复存在——额济纳境内胡杨树的死亡速度不仅让人令人触目生悲，就连懵懂的牛羊，也在用嘶哑的嗓音悲怆呼喊——2001年，国务院总理朱镕基主持召开第94次总理办公会议——2002年7月，黑河（我国第二大季节河和内陆河，发源于青海祁连县。转道甘肃，至张掖而后倒淌向西，从金塔县向着巴丹吉林沙漠，犹如一道犁开的壕沟，最终注入额济纳境内的居延海——苏泊淖尔和噶顺淖尔）上游的张掖第一次开闸将黑河水送到干涸10年之久的额济纳。
2008年8月，再次从甘肃金塔县向北去往额济纳——短暂的村庄和绿洲之后，迎面的大戈壁，与额济纳特有的天空一起构成了陷落般的苍茫感——透过隐约的骆驼草和沙蓬，依稀可见成片或者单独的树木，以影子和轮廓，显示弱小生命于强大荒芜中的顽强意志——额济纳旗政府新修的通往酒泉的航天公路笔直而宽阔，驾车奔驰，有一种风行水上的畅快之感。
路上车辆极少，迎面而来和背后超越的总共不过十几辆，且大型载重车居多，运载着外蒙古的煤炭或者矿石，去往附近或者更远的城市。过黑城和胡杨墓地怪树林之后，便就看到了在戈壁中藏匿许久的弱水河，细小的流水泊在湿润的河道当中，如同一面面镜子，倒映着瓦蓝苍冥与丝绸流云。河边的胡杨树在八月满身披绿，抖动的叶子看起来像是韵致的舞蹈。
树下或者河岸周围，有一些芦苇和开着紫花的野草，大片的红柳花红得耀眼但不妖媚——在通往阿拉善盟路口，看到新加固的宽阔河道——静止不动的积水之外，是一座座的白色沙丘，一些绿色的灌木在其上茁壮繁茂。更远的胡杨树像是一个个傲立沙场的将军，将双脚深深踏进黄沙，以庞大的头冠昭示顽强的生命力和不竭的英雄精神。
我用相机拍下了这些场景——无声的水和默立的胡杨树，蓬勃的红柳和芨芨草、马兰花，乃至不知名的丑陋植物，是它们，在2008年8月，构成了额济纳最生动最富有的风景——到东居延海（苏泊淖尔），询问得知，水位比春时又下降了3.8米。举目之间，满目葱绿的芦苇匍匐生长，尖嘴红鸥凌空飞翔。天水一色的居延海周边，起伏的丘陵，流沙奔突，像是一场缓慢的填埋运动。
6、时间深处
时间深处的、中国的和人类的额济纳，在连绵的风沙之中，就像是一座面色安详的佛陀——近年来，额济纳旗党委和政府围绕胡杨树和居延文化遗存做文章——2000年10月初，首届胡杨文化节的成功举办，使得深居流沙，在时代潮流中长时间落寞不名的额济纳旗正式拉开了以金秋胡杨文化节为龙头，汉代和西夏遗址考古、居延海观光和策克口岸对外贸易为一体的旅游经济发展模式。
每年十月间，额济纳人满为患，胡杨树下和弱水河边，到处都是帐篷和人群。许多摄影艺术家、画家和作家在胡杨林中捕捉和寻觅。天空中滑翔机犹如斑斓苍鹰，划出一道道优美曲线，蜂拥的额济纳人和外来游客，占据了二道桥内外数十里的胡杨林。
胡杨文化节的举办及众多人们的来到，可以视作为额济纳长久沉寂之后的一声声嘹亮呼喊——而这里的胡杨树、众多的居延遗址、沙漠胜景居延海，乃至整修一新的策克口岸，多民族（蒙、汉、藏、裕固、回、哈萨克）杂居的异域风情，使得额济纳成为旅游者的人间天堂，简牍学和居延文化研究者的圣地。
尽管如此，身处每年十月之外的额济纳，人迹稀少，胡杨安静——触目皆是干燥地表和枯干树木，烈日如焰的街道上尘土飞扬，尤其是胡杨标本所在地怪树林，大批枯死的胡杨树，姿势不一地扑倒在肥厚的白沙上。
弱水河时断时续，地下水位一再降低，使有“地下水库”之称的额济纳日渐匮乏。东、西居延海的地表水完全依赖于弱水河——但相对于公元2001年之前，额济纳生态环境在一定程度上恢复，胡杨树面积逐步扩大，死去的有些竟又长出了嫩枝。旗政府一位朋友说：“现在的额济纳，保护和改善生态环境压倒一切。植被没有了，再多的水也难以使胡杨、居延汉简和汉代古墓葬得以有效保护，尤其是胡杨树，在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人可以易地繁衍，树连根都死了，就没有了再生的可能。”古日乃的巴根也说：“就是不要牲畜和财产，能给后代留片好草地，我都愿意。”
听了两人的话，我一时无语。看到倒毙和仍旧活着的胡杨，散漫的羊群和驼群——还有生长在额济纳深处的肉苁蓉、锁阳、沙葱和发菜，绝迹多年的红狐、白狐、黄羊、苍狼、沙鸡……连续的风暴和日日推进的尘沙，使得风吹身动的额济纳更像是流沙上的一枚轻巧叶片，令人心生爱恋，尽管它脆弱得不堪一击。
回程路上，始终有一种心疼之感。在颠簸车上，我再次提笔写道：“青格勒，这尘世的额济纳像是你和我的/风吹去与水同在的时光/留下良心。我要在居延海为你种植十三棵柳树/修建一座带血的城堡/保守你我之间的秘密/青格勒，大戈壁之上的鹰隼早已不像闪电/达来库布镇四周的马兰花和狗尾巴草/我将你叠好的纸鹤，在敖包放飞/在澄澈的天空，丝绸和流云/像灵魂一样，安置我们万世不灭的私欲和美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