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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栀子花飘香

南所胡同36号的冯官仲和明光胡同3号的孔家璧在街口分手。孔家璧顺着新璧街拐进红楼和煤厂之间狭窄的西夹道。孔家璧站在西夹道拐角处的厕所外面,抬头看见自己家的门楼。明光胡同数孔家门楼气派。夜幕下,黑黢黢地高人一头。

“咦!怎么没有灯呢?”

这天晚上,门楼下面的彩灯没有亮,台阶上那对石狮子显得黯淡无光。

侦稽队吊着冯官仲两个大拇指头,冯官仲两脚悬空的时候,冯家大小姐桃儿刚好看见钢儿摔到地上。

冯家大小姐桃儿和奶奶住西屋。奶奶一大清早颠着小脚迈过高耸的门坎,走进小大院霞光里。冯家大小姐穿好斜纹布的藏蓝色旗袍,坐在冰凉的槭木条案上梳理着齐肩秀发。

北屋哗哗啦啦响起麻将骨牌声。

“姐——”后妈五岁的儿子钢儿在跨过门坎的喊声里摔到屋内。钢儿的哭声溅得满院都是。

“官印你去看看她又在作什么妖。”后妈皱紧眉头,继续摸牌,没有瞅冯官印。

冯官仲吊着一只烂眼的弟弟冯官印冲出北屋,钢儿已经不哭,已经爬上条案去看镜子里的姐姐梳头,看到姐姐的头发被突然向外拽去、姐姐咬紧牙关凝然不动的情景:钢儿觉得姐姐头发像猴皮筋那样绷直起来,听到姐姐的牙缝里发出来痛哭吸气的咝咝声。

“啊——”钢儿的哭声再次骤然回响起来的时候,双脚悬空的冯官仲已经挨过耳光,已经看见侦稽队烧红的烙铁,已经知道老孔家里出了大事。

“你是不是跟他一起进的家门?”红烙铁接近冯官仲赤裸的胸部。

“我们在街口分手我已经说了多少遍。”冯官仲的脚尖能够感觉到地板,两个充血的大拇指肿得像灯笼果一样。“啊——”冯官仲惨叫声中,通红的烙铁按了下去。

“牌也不让玩,玩牌也玩不成!”后妈推门出来,站在北屋台阶上。

西屋的竹帘子正在一攒一攒地动弹。

“官印你真是废物,还叫他嚎!”后妈喊道。

桃儿蓦地感觉到这话是在骂她。冯官印的血管中也涨起一股黑血。

“你就挑拨离间吧!”桃儿拽开头发,一头撞开门帘。

后妈叼着细长的烟卷,浑身闪着深紫色的绸光。

“叫你骂叫你骂人……”冯官印从后面追出来,松开桃儿头发的手臂挥过去,桃儿气白的脸在阳光里扑上一层胭脂红色儿。桃儿感到北屋台阶上发射过来的眼光欣然地跳动一下,二叔冯官印的脸颊映入视线。桃儿吐出的唾沫与一句清脆的声音:“走狗——”同时射向冯官印的脸。

北屋窗前站着水电部宿舍过来打牌的姚和门房里住着的账房梁先生。他们俩没有听到桃儿后妈悄然进屋的动静,隔着窗户纸上面的玻璃窗看见:桃儿抓住了冯官印挥动的手臂用力推向天空。桃儿18岁丰腴结实的身体,在旗袍下跳动得成为一枚愤怒的葡萄。姚异常白净的脸颊猝然一愣,松软的分头受到某种感染往后一甩:“真棒——”一声发自内心的赞叹没有惊动账房梁先生。梁先生眯缝着眼睛,隐隐约约地露出一脸愁苦的笑容。后妈听到这个和自己年岁相仿的白衣秀士由衷的赞叹声为之一惊,马上横过去一眼,刚要吱声质问的工夫,门洞里响起来第一声苍劲的声音:“不好啦——”桃儿的奶奶那双小脚迈进大门坎,冲着迎面而立的影壁墙呼喊出来第二声:“不好啦——”然后就一头晕倒在了石板地上。

事后,对孔家噩耗惟一有发言权有裁决权的便是桃儿的奶奶。老太太一大清早就去推孔家的大门,发现大门没有上插销,更没有上顶门杠。大院内的假山石上的喷泉,如同往日一样呈现出来花朵的形状。那只短毛尖耳的牧羊犬没有吠叫,躺在硕大的无花果树下奄奄一息。桃儿奶奶推开北屋的门。“怎么没人哪?”老太太纳闷地喊着孔家的太太喊着孔家的蓉蓉,喊声里逐个门地推起来……

冯官仲被驾回家时已是古城黄昏时分。全家人挤在北屋里想起天没亮冯官仲被侦稽队叫走的情景时,桃儿已经骑坐到门口的石狮子头上对着向晚的霞光,倾诉着自己一腔的幽怨。

报童沿着古城黄昏的街巷奔跑着。这天的《夜光周报》新闻栏目通栏醒目的黑字标题:一家六人一命呜呼,黑夜杀手逃之天天。《夜光周报》详细记述着孔家烫着金字的朱红大门上,孔家璧临终前蹬到上面的脚印清晰可辨。那正是他在厕所里粘上的污物。

报上分析:孔家璧是被勒死的。与他同时勒死的有孔家璧独生女儿蓉蓉孔家璧的太太珍及孔家司机老妈子和一位厨子。统共六人,摞在东屋仓库的地板地上,刚好顶到纸棚顶上。

孔家璧被勒死的时间是1947年10月。古城四合院枣树、核桃树、葡萄秧还在绿意盎然地跃过墙头爬上屋顶,窥视着人间风景。

小大院的人们习惯了冯家大小姐歌唱般的倾诉。桃儿每每从学校放学,后妈的儿女们吃完水果及糖馅点心,剩下大半笼屉荤香馅包子,桃儿一声不吭地吃着包子,看着北屋屋檐下流过一抹夕阳,聆听着东屋门前葡萄藤上两只蝉不息地嘶叫。桃儿吃干净包子,喝足了凉白开水,润好嗓子,坐到石狮子头上,拢好额前的发丝,开始把家中的幽怨编织成歌谣:“小大院的叔叔阿姨们你们听着——今天我的后妈买了苹果买了桃子买了糖馅点心,给她的儿子还有黑心肠的冯官印叔叔吃了,给我剩下半笼屉荤香馅包子。叔叔阿姨们——你们放心我吃得饱饱的,我要让你们知道让你们记住:他们都是些什么东西……”

桃儿和奶奶住的西屋里面,冯官印正在描述着自己早年微不足道的漏粉经历。屋子里聚满了打牌的人。姚在刚才桃儿的唱骂声中净出错牌。桃儿进到屋里,姚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住桃儿。围着冯官印一圈人聚精会神的神态当中,姚的眼光与众不同起来。桃儿脸上激动的潮红尚未褪尽,胸脯还在一起一伏地颤动。桃儿的后妈一瞥眼间逮住了姚异样的眼光。

“色鬼!”她马上想到。

牌桌上,后妈不止一次地踩过姚的脚:“别老三心二意的,出牌!”姚陪上来一副笑脸。“冲你这一笑就不是好东西。”

“谁是好东西呢?”姚佼好的额头上耷拉着一缕柔软的头发,斜睨过去一个飘忽不定的眼神儿。

“天总有下不完的雨……”桃儿爱听雨滴打在玻璃窗上的动静,爱看雨中满院里泛起的水泡儿。

雨天里,钢儿总爱倚在姐姐身上睡觉。

《夜光周报》开始连载有关《3号凶宅案始末》的章回小说,署名:小飞。地点:新璧街明光胡同3号。人物:孔家被害人及夜行刺客。故事从一批稀世珍宝落入孔家之手开篇,演绎出来《3号凶宅案始未》的小说,成为1947年轰动古老京城的特大新闻,街头巷尾争相传阅。

《3号凶宅案始末》连载到第五回,作家一支抒情的妙笔回到1946年隆冬的某日。那天,孔蓉蓉骑车来到陶然亭公园后湖。孔蓉蓉支好车,穿上花样冰刀。后湖冰面上没有人滑冰,冰面上反射着冬日的青光。孔蓉蓉身穿黑色紧身溜冰服旋转起来。陶然亭后湖一片寂静,湖岸柏树林间翻飞着无数的寒鸦,天空低垂着雾状的白气,湖面偶然响起咔叭咔叭冰缝爆裂的动静。孔蓉蓉没有留意一条白色的影子穿过七孔石桥,轻松自如地倒背双手,不躲不闪朝孔蓉蓉冲过来。咫尺之间,跑刀兜出来一道弧形,刀刃闪过耀眼的寒光。孔蓉蓉感到衣服轻微地磨擦一下,惊叫的声音在冰湖上尚未消失,白色的影子已经在冰面上压住刀,长长的刀刃溅出大片扇面形冰碴儿。飞溅的冰碴儿当中,孔蓉蓉惊魂未定,脚下的花样刀刀刃卡在冰缝里,身子轻柔地扭动几下,就要跌倒的刹那间,胳膊被托住。定晴一看,那个年青男子微红的面孔上,一双明眸满含着笑意。孔蓉蓉对这张笑脸没有表示什么,却仍拽着他的手。整个刀刃卡在冰缝里面,前面的刀牙掰掉一排。

“真够呛!”孔蓉蓉松开手叫道。

“对不起。”青年男子急忙道歉。

孔蓉蓉坐在岸上解开冰鞋。冬日阳光已经倾斜,青年男子身影正好落在她的手上。孔蓉蓉听见刀尖来回来去戳动冰面的声音。

“我赔你一双新刀!”他说。

“你陪得起吗?”孔蓉蓉乜斜着他。

他那一身白色的溜冰服格外显眼。

“你的和我的是一个牌子:熊牌。”

“是吗?我打穿上也没有看过。”父亲在她生日那天送给她时只说是美国货。孔蓉蓉翻过冰鞋,一只熊铸在鞋底的刀架上。“这么大的冰面你非往我这边滑!”孔蓉蓉抬起头。

斜阳在他们之间流淌。

“好像有某种吸引力给吸过来的。”

“是吗?”孔蓉蓉轻蔑地笑一下。

“我低着头也没看见有人呀!”刀尖继续往冰面上戳,戳出来两个洞。“一抬头已经到你跟前。”

“那就是说没你事啦,你走吧你滑吧。”孔蓉蓉站起来把破损的冰刀缠在自行车后架上,蹁腿上车。

“我没说我没说……”青年男子穿着冰鞋跳上岸紧跑几步,拽住自行车后座。“对不起对不起……”望着孔蓉蓉那张已有愠色的脸,他起劲地道着歉,手一直没有松开。“你告诉我你家在哪里。”

“干吗?”

“我赔你冰刀。”

“赔?你真想赔呀——”

“怨我怨我怨我……”

孔蓉蓉觉得不住道歉的脸上变得憨态可掬,“嘻嘻嘻……”孔蓉蓉开心地笑起来。

孔蓉蓉认识白少鹏就是在这个冬天的下午,白少鹏转天叩开孔家紧闭的大门。白少鹏穿着一身挺实的西服,手里拎着崭新的熊牌冰鞋。孔蓉蓉收下冰鞋,没加思索,便同他去游北海公园。他们在公园白塔下面,自然而然手拉上手,到达九龙壁后面,自然而然第一次接吻。这时候的北海公园寂寞无人,长椅上落着几只灰白色的信鸽。两个身穿旗袍梳五号头的女学生,玩着石头剪子布,学唱着一首英语歌,间杂着汉语。

“我发现你不是那天的样子。”他们倚在石壁上。

“那天什么样子。”孔蓉蓉脖颈上的白线围巾耷拉到腿上。

“那天你的样子还像个中学生。”白少鹏没有说话。

“中学生什么样子啊?”

“就是那个样子啊……”白少鹏趴在孔蓉蓉肩上,吸汲着她脖颈里面散发出奶香的气味,朝着中学生方向看一眼。

“是吗——”孔蓉蓉用肩头捅一下。

“嗯嗯……”白少鹏迷朦着眼睛抬起头。

“是不是?”

“什么?”他又俯到孔蓉蓉头上闻起来。

白色的冬阳照着不远处隆冬的湖面,湖面上有两个外国人滑冰。

孔蓉蓉想起来他们初识的日子其实就在昨天,她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

“昨天的天气没有今天这么晴朗呀——”她转念间想到。

桃儿读着那张叫她读烂的报纸走进胡同的阴影里,午后的阳光斜贯着掠过灰色的瓦脊,落到一棵愉树冠上。煤厂的汽锤咣咣当当地敲响着。整整一天孔蓉蓉活脱脱地在桃儿面前跳动。姚这个时候像是随便地站在红楼门前,手插在裤兜里观看照亮榆树冠上的阳光。想着去不去打牌。桃儿一拐弯听见喊桃儿的声音。挑儿照例喊姚叔叔好。

“天怎么老是不下雨呢?”姚好像是自言自语着。

桃儿没有吱声。

“走上去坐一坐去?”

桃儿正在想着孔蓉蓉与白少鹏在北海公园接吻的情景。

“走上去坐一坐去——”又说一遍时候,姚上来拽了一下桃儿,就把桃儿轻松拽走了。

桃儿坐在一把老式转椅里面,手捂住一只发黑的茶杯,环视着有门厅有雕花阳台的屋子。

姚坐在另一把转椅里,梳理着自己打好发腊一丝不乱的头发。

“你今天怎么没有去打牌?”桃儿直接省略了姚叔的称谓。

“我正在想去不去哪。”

“你不是说天怎么还不下雨吗。”桃儿想到姚在楼下面说的话。

“不下雨煤厂煤灰随风吹得满楼道都是。”

“那你还不去打牌。”

“我其实不想跟他们玩。”

“那还你总去。”

“吃惯了嘴跑惯了腿吗!”姚在椅子里不经意地往后一仰,差点仰倒过去。

“嘻嘻……”桃儿笑出声来。茶水撒到桃儿手上。

“你在家可没这么笑过。”

桃儿的笑容立刻收住。

“你别提我家。”桃儿放下茶杯。屋子里有一股樟脑丸的气味。

“我知道我知道。”姚弯下身,头和桃儿拿茶杯的手近在咫尺。

桃儿扭过头,看见一丛文竹后面走出来一只猫。桃儿的手颀长细腻,手背上有一排小坑儿。桃儿的手指轻轻地敲着玻璃杯子。阳台那边阳光低垂下去。那只猫走进屋内阴影里,猫眼一只黄的一只蓝的。猫从他们脚中间穿过的时候,桃儿俯下身想去逮猫,伸出的手没逮着猫,却叫姚给握住了。桃儿颤抖了一下:姚眼神里的东西叫桃儿忽悠间想起北海公园白塔下面,白少鹏嗅到孔蓉蓉领口里散发出来奶香气息时的神态。

“松开——”

姚没有松开桃儿的手。

“松开——”

他们僵持一会儿工夫,桃儿的手才抽回去。

“咕噜噜——”桃儿听见一种粗闷的嗓音,像猪的呼吸声。伴随着这嗓音的是竹椅咔吱咔吱的轻响声。桃儿感到手背上有一种濡湿的感觉。桃儿低下头。姚已经单腿跪下去,抱住桃儿的双腿,嘴不住地亲吻着桃儿的手背。桃儿听见一阵极其细微的抽泣声,像胡琴拉出来的动静。

“别这样。”桃儿往回抽手。

“我爱你。”胡琴一样的啜泣声夹杂着喑哑的呜咽声,混和着男人变粗变重的呼吸声。桃儿看着姚的肩头抽动的情景,桃儿的身子随即哆嗦了一下。姚感到桃儿的手在他手里颤动,仰起脸,看见少女光洁饱满的脸颊上流下来两行泪珠儿,姚伸过那双异常白皙的手,去擦桃儿脸上的泪水。

“不用。”桃儿说。

泪水一滴落在地板上,一滴落在姚的手上。

“桃儿你哭出来吧,我知道你哭出来会好一些的。”姚说。

“你知道什么。”

那只猫蹲在门厅的鱼缸旁边。

“我知道你在家里……”姚的脸上抽搐一下没有力气说下去。

“我在家里挺好!”桃儿抽回手,朝着门口走去。那张报纸扔在枣红色的地板上。

人力车载着冯官仲和弟弟冯官印,一路走街串巷,直到午日抵达城郊五里铺景致迷人的群山前。远离闹市,松柏围绕着那个叫吕祖阁的戏院。戏院已属于旧日风景,四面的柔风从松树林中钻出来,吹落戏院已失早年风采的青砖绿瓦。冯家兄弟拾级而上,迎面扑来汪汪的狗吠声。“狼狗——”冯官印即刻躲到哥哥冯官仲身后。如今这戏院已是古城有钱人家安置亡灵的寂静之地。良好的山风吹进戏院里面,戏院把门的耄翥老人,身边围绕着五只德国狼青犬,长舌拖地,各逞威风地注视着山下上来的冯家二兄弟。几只喜鹊在松林间吵吵闹闹。冯家二兄弟撸下长衫的衣袖,迈进戏院的大门。一片漆红的棺材,在幽暗的香火中跳动。冯家二兄弟走在台下棺材夹道中间,排列有序的棺材丛中升起缭绕的青烟,青烟当中传来隐约的哭声。冯官仲每每这个时候,总能看见父亲冯璋国从台上的棺材里徐徐坐起的面容。那个山西榆次乡下粉房雇工的形象,满脸的核头纹木讷地向他摊开手掌。冯官仲禁不住激动地对弟弟说:“撒钱——”冯官印正盯住台下一位孤寂的姑娘。那位姑娘手捧一束鲜花,一身青色学生装束,剪着微微勾拢的学生头,这模样很像桃儿。姑娘默默地停立在一樽棺木前面的侧影,极其哀伤极其凄婉,棺木上端放着一帧照片。“一定是位青年男子的形象。”冯官印想。“撒钱——”冯官仲提高了嗓门,才召唤回弟弟官印痴迷的眼神。

飘向阴间的纸钱徐徐撒在通往黄泉的路边,夹道上已有厚厚一层。

“点着——”

冯官印擦了五颗火柴才擦着火。

捧着三炷香火望着飘摇而上的青烟,冯官仲思绪回到自己掮着担子独闯京城的情景:那时候父亲冯璋国在粉房里漏粉,弟弟冯官印趴在蒸气弥漫的灶台前吃着灰白的粉片儿……这情景笔直地延伸下去,如一只灯盏,照亮一个月黑风高的暗夜:帘子胡同带套院的老宅,被翻译官史可本洗劫一空的残酷冬夜,冯官仲抱起5岁的桃儿逃出老宅,子弹在他们身后台阶上爆出一片蓝光。屋顶上已经站满了史可本手下的杀手。

寂静漫长的冬夜,桃儿在父亲怀抱中发出欢乐的笑声。

“桃儿——”冯官仲不禁心头感到一阵柔情涌来。

冯官仲转身朝戏台下走去。阳光从戏院四开的气窗中射进来,照亮浑黄的尘埃照亮幽蓝的青烟。

冯官仲在那个冬夜抱着桃儿直奔明光胡同3号叩开孔家璧紧闭的大门。孔家收留这一双落难中的父女。直到日后冯官仲重振家业,他们一直寄居在孔家上等客房里。

冯官仲一直把纸钱撒到孔家璧及孔家母女棺材旁边,又一次点燃三炷香火。孔家璧那张面善的肉脸在香火中向他微笑起来。这一景象使冯官仲心如刀绞,毅然离去。

跟在后面的冯官仲走得踉跄狼狈,一脸惊慌。

通过《夜光周报》,古城大街小巷的男女老少感到白少鹏与本城警备司令官白连城的公子有着不言而喻的契合。白连城家拉着电网的墙头上从此架起机关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每一条狭窄的小巷、每一条宽敞的大街。

古城像桃儿这样妙龄的少女们似乎并不留意报上刀光剑影血溅京门的格斗场面与神秘狡黠的杀手。影响着桃儿的后来,在桃儿的印象中影子一样悄然无声的故事大约只是孔蓉蓉与白少鹏那段情感经历中最为迷人的片断。

白少鹏攀跃孔家高耸院墙的手终于抓住房檐下的青瓦,飘过墙头的花香令他一阵激动,激动中脚下一滑,整个身子坠落下去。

第二天,他们相约在陶然亭石舫上面,这是他们邂逅之后第一次故地重游。

“哎呀——”白少鹏青肿的额头,缠满纱布的双手,令孔蓉蓉不禁地潸然泪下。

白少鹏擦去孔蓉蓉的眼泪,天空阴霾下来,洁白的石舫上面没有游客,白少鹏吻着孔蓉蓉泪湿的脸颊,手顺着孔蓉蓉的衣领伸进去。

“不——”孔蓉蓉说。

“我想!”白少鹏一头扎入少女的怀中。

孔蓉蓉听到嘤嘤的抽泣声。少女的胸怀泛起激荡的热潮。

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古城的天空映照着灯火的辉煌。白少鹏按照孔蓉蓉的指点,从另一处墙角攀爬上去。这面矮墙表面叫院内葡萄藤遮得严严实实。白少鹏抓住藤条纵身上到墙壁的顶端。孔蓉蓉早在上面放上一块木板,压住尖锐的玻璃。墙下面一片阴暗,阴暗处是孔家的厕所。孔蓉蓉早就站在厕所里,数着天上星星的数量等待着心上人到来。

“我已经数遍了天上的星星。”孔蓉蓉沉迷地说。

白少鹏拥抱着迷蒙的她走进满院阴影当中,一只狗冲着白少鹏低吠一声。

“去——”孔蓉蓉当啷下来的脚踢到狗的嘴巴上。“我冷啊——抱紧我啊!”

白少鹏搂紧她。

“还是冷啊——”

白少鹏亲吻着她。

孔蓉蓉的屋内散发着鲜花的芳香。月亮的青色微光里,隐约可见屋内玫瑰花的紫色和一丛丛栀子花的杂色。孔蓉蓉进屋后轻轻地倚住墙,细巧的双眼紧紧闭上,吸气的声音呼呼地响起来。白少鹏挨近少女的身体,嘴唇从她的额头开始一点一滴地亲吻起来。

“行吗?”他还喃喃地询问。

“我不知道啊——”少女的头颅像折断树干的枝头垂向一边。

“谁——”院内一阵拖沓的脚步停在大门口。

“我爸打牌刚刚回来。”孔蓉蓉挺立起来。“抱我啊——”

白少鹏抱起她向床上走去。他们拥抱着聆听院内的动静,院内一串脚步朝北屋奔去。白少鹏的手始终没有停止抚慰。抚慰中,孔蓉蓉舒展开来保养极好的胴体,渐渐尽收眼底。

“我把你亲个遍!”白少鹏轻声地说。

“不、不——”孔蓉蓉接下来一连串呢喃的推托声逐渐降低下去。“哦——真好啊——真好!”从脖颈下面开始的亲吻愈加舒缓起来。“喔——”孔蓉蓉感到那亲吻使得周身奇痒难忍。“哥——哥!”情不自禁地叫道。双手抱住他的脑袋,压到自己少女的乳房上。“我受不了啊我受不了啊——”她呻吟着。

“松手——”白少鹏终于挣开了孔蓉蓉的手臂。他抬头看见窗外大片的月色。月亮在一棵枣树后面。初秋的枣树仍然枝繁叶茂。西北面四面钟银行的钟声叮叮哨哨地报告着午夜过后的准确的时辰。孔蓉蓉在白少鹏奇特的亲吻当中颤抖不已。“行了吗——”已经完全像泥一样柔软下来的少女,白少鹏仍然俯在她耳朵旁边询问道。

“你别离开我!”孔蓉蓉睁开惺忪的眼睛。

“不离开!”

“爱我吗?”她问。

“爱你爱你……”白少鹏流下来热烈的泪水,滴滴落到她洁白的胸脯上面。

孔蓉蓉被这晶莹的子弹彻底击毁,她周身一阵战栗,又一次张开白皙的手臂,搂抱住心爱人那颗蓬松的头颅。

“啊——我要死了啊!”她最后透彻的呼喊声,没有完全散发出去,白少鹏及时地用嘴接住,连同那后来死亡般挣扎的呜咽,从她嘴里笔直地通向他的嘴里,经过那一条通衙大道,白少鹏渐渐感到少女痛苦而短暂的战栗,这战栗同时传染到他的周身,白少鹏感激的泪水流到孔蓉蓉脸上,他们的泪水合二为一流到孔蓉蓉绣花枕头上。

余下的时间里,他们始终拥抱着度过的。

“你屋子里怎么都是栀子花?”白少鹏问。

“我喜欢栀子花。”

白少鹏想起随父亲去南京参加授衔仪式的漫长旅途:火车在山影间穿越不止,铁路两边生长着姹紫嫣红的栀子花,栀子花的气息令人为之心醉,使他永世难忘。

“这么多的栀子花!”白少鹏现在已经适应屋里的光线,看见沾着墙壁满屋都是半人高的栀子花树。

“只有一棵玫瑰。”孔蓉蓉告诉他。

他们在栀子花的气息中一直躺到小巷深处响起更夫的铜锣声,以及卖水人独特的大头鞋鞋跟声。

“我得走啦。”白少鹏翻身下床推开门。门口守侯着孔蓉蓉心爱的牧羊犬。

“出不去吧!”孔蓉蓉那双明亮的眼睛又一次令他心旌摇曳起来。

“出不去!”白少鹏重又扑上去。

孔蓉蓉在下一阵荡气回肠的幸福中晕死过去。

白少鹏离开时,古城天空已诞生黎明前深紫色的光芒,有几只鸽子在晨曦中划过去。

桃儿骤然沉寂下来,使得后妈格外关注起屋外的雨季。雨季里的牌阵如往日般兴隆,后妈把牌位让给对门过来观阵的马婶。后妈站到窗户前面,桃儿的安静与姚在牌阵中一蹶不振的神情,没有逃过后妈敏锐的眼睛。

“官印,最近桃儿好像安静多啦。”后妈叨着细长的烟卷,观望着沿着窗檐流下来大股的雨水。

“桃儿是乖多啦。”冯官印眨着眼打出翡翠绿的四饼。

“姚你说是不是哪?”后妈用染红的指甲敲着牙齿问道。

“桃儿——”姚的手颤一下,停下来听见后妈敲出来的牙声。

“对——桃儿!”后妈的目光从雨檐下移开。

“桃儿——”姚脸上阵阵发红,缕缕软发耷拉下来。

“乖了好乖了还不好吗?”冯官印插嘴道。“她不乖我们都没有办法打牌。”

“照你说她死了更好不是?”后妈盯住他。

“对——死了更好!”冯官印频频点着头。

“放屁——我是她妈!”后妈断然的叱喝令冯官印手里的骨牌咣当一声掉到桌上,惊动满桌沉迷牌阵里的人们。

“你们家的桃儿最近好像总拿那张周报看个没完。”马婶抬起头缓缓地说。

“那上面连载孔家命案的言情小说。”转移了念头,姚便恢复了常态。

“哎唷——你们还说老孔家哪!那天我去烧纸——”冯官印抓住古旧的太师椅跳起来。那只红烂的吊眼即刻变大:冯官印从戏台上下来,走过孔家的棺木,像冯官仲一样双手合十,朝着安放孔家亡灵的三口樟木棺材鞠着躬,弯下腰的冯官印陡然看见:“我的大袍就这么着、就这么着——”冯官印紧瞪着眼睛,拎起自己大袍的下摆,“就这么着自个儿往上撅起来。”沿着棺材丛逃亡的情景又一次回到冯官印的面前。

“那是老孔跟你闹着玩儿。”马婶拍着大腿说。

“不是、不是!”冯官印烂眼淌下眼泪。“就这么样自己撅起来。”

牌桌上的人们停下来,注视着冯官印栩栩如生地描绘着五只长舌拖地德国狼狗,以及戏院里香火缭绕的情景。

“人说冤魂都不会安息!”马婶说。“说不定找官印的还是老孔的太太哪。”

以前孔家璧的太太也是这牌桌上的常客。人们记起那个打着眼影涂着口红染着指甲、一身绫罗绸缎的闽南女人,满口别脚的京腔,常常令满桌的牌客忍俊不禁。

桃儿后妈没有离开雨幕中的窗前,她看见站在东屋葡萄架下面的桃儿,也正凝视着满院的雨水。雨水溅起的水花儿,绽放开来一个又以个发亮的水泡儿。

在一片连绵的雨水声里,桃儿走进水电部宿舍的红楼,叩开姚的家门。姚对手桃儿突然的出现不知所措的样子,叫桃儿松了一口气。她拎着一把油伞站在门口,姚家的光线由于雨天关系显得潮湿起来。那只长毛的白猫在窗台上望着雨幕缩成一团。

桃儿放下油伞,进屋脱鞋,直接坐到那把老式转椅里,直勾勾地盯住姚。

“我穿上上衣。”姚穿着一件绵布睡衣。

“不用,”桃儿说。“你不用穿上衣服。”桃儿的脸上激动的红润,与姚家晦暗的气氛截然相反。

“那天我真不应该,”姚坐在桃儿对面的床上。“后来我想起我那天的样子,搧了自己好几个嘴巴。你比我小那么多,你该是我的小妹妹,还管我叫姚叔叔哪。”姚使劲地抽着一支烟,烟头发出嗞嗞的响声,一截一截快速地燃下去。

桃儿没有听姚发自内心的忏悔,环视着这间雅致的房间:书架上放着盆吊兰,拖曳到地板上的花茎及枝叶上有一层纤细的绒毛。门厅里的透叶莲硕大无朋的齿形叶片,粗壮黢黑的气根,一齐向下垂落。窗台上一盆文竹,一盆君子兰,一盆鸡冠花。阳台上的无花果树延伸上来,挺拔矮健。

“噗哧——”桃儿生动的笑声,使姚从忏悔中猛醒过来。“你应该把屋里这些花都换掉。”桃儿说的时候,脸色绯红,手握在胸前,转椅上一双雨雾一般的眼睛。

姚感到头脑一阵胀热。

“换掉?”姚渐渐地挺直身体。

“换掉!”桃儿重复着。那双雨雾的眼神愈加浓烈。姚在雨雾中摇晃了一下。

“桃儿——”姚调整到逐渐正常的语调里,想从床上离开,腿一站地,却一下子软下来。

桃儿的目光从跪在眼前的姚身上挪开,独自去看那只猫,猫已经掉过头在看他们俩。

“你把它们都换上栀子花。”桃儿说。

雨使阳台以外世界变成一片灰白的迷濛。

“都换上栀子花……”姚的脸埋到桃儿两膝之间。

从这个中年男人稀疏的头顶上,桃儿渐渐嗅到了栀子花的气息。桃儿闭上眼睛,又一次看见孔蓉蓉和白少鹏那个迷人的夜晚,那个夜晚在桃儿的思想里完全是一种花的形状花的气息。

“你把屋子里都放满栀子花。”桃儿从转椅上离开,抱起那只白色的猫,猫迅速从桃儿怀里逃掉。“你把它布置成栀子花的房间。”桃儿说。

“我把它布置成栀子花的房间。”姚缩在转椅下面,像碎了骨头的患者,脸上完全是一副病态的神情。

“从这里开始,”桃儿站在门厅里,挓挲开双手。“两边放上栀子花,”桃儿从门厅往屋里走。“两边的栀子花一直延伸到这里,”桃儿停在床前。“把整个床都环绕起来,”桃儿画一个圆圈。“都摆上栀子花。”

“摆那么多栀子花?”姚不解地望着桃儿。

“你起来,”桃儿示意着姚走到自己跟前。“我们走在栀子花中间,”桃儿把姚带到门厅,夹住他的一只胳膊。“我们闻着栀子花的香气,”桃儿继续带着姚往前走。“那时候天已经下雨了,”桃儿望着窗外。“那时候,夜空一片星光灿烂!好吗?”桃儿扭头问姚。

“好!”姚完全沉迷于桃儿的遐想之中。

“你从明天开始就买栀子花吧!”桃儿要求道。

“明天就买栀子花!”姚的睡衣带子已经松开。桃儿看着松松垮垮的睡衣里面,清瘦的姚在睡衣里像一只鹤。

“那时候你来吗?”姚忐忑地问道。

“我来!”桃儿闭上眼睛。桃儿遥想着一个栀子花飘香的夜晚。

桃儿继续盼望着黄昏之际报童给她带来的栀子花迷人的馨香。《夜光周报》的故事发展并不令像桃儿这样的少女满意,却是唤起冯官仲这代人在这个故事里追忆着自己的往事。

冯官仲面对雨后灿烂的秋阳,站在雨季打湿的台阶上,手扶着门口石狮子巨大的头颅。

杀手出现的那个场面,对于珠宝商孔家璧来说无疑是始料不及的。杀手其实早就像影子一样踟蹰在孔家老宅左右长达一年之久,这就更使伫立在秋阳之中的冯官仲感到不寒而栗。

冯官仲逃避翻译官史可本追杀的场面历历在目:因为一批皮货生意,冯官仲与同是山西愉次老乡的史可本反目为仇。史可本带着宪兵砸了冯官仲府右街市面上的手饰店。柜台玻璃的碎片以及价值连城的玉器,满目狼藉地映入冯官仲的眼帘。面对雨后的秋阳,史可本那张鲜族人特有的扁平大脸,栩栩如生地展示出阴险的笑容。这阴险的笑容最后化做冯官仲逃亡的枪声。枪声穿越岁月的帷幕,依然在他胸膛中回响。冯官仲隐约地感到扇日本宪兵耳光的左手,与日后在山西榆次乡下小站,等待史可本回家过年的那个冬日复仇的左手,在八月秋阳中,两只手同时微微地颤抖起来。

随着阵阵汽笛在胡同里回响,小大院对面牛家门前停下两辆汽车,司机是身穿戎装的军人,随后下车的是牛家的主人。一个50岁左右,文气十足的男人。在冯官仲的记忆中,牛家两扇朱红色大门,似乎永远封闭着。

空中不时有飞机的轰鸣声,城外隐隐约约传来炮声。这一切对冯官仲身后麻将骨牌声毫无干扰。冯官仲望着小大院一扇又一扇紧闭的大门,想到满院昔日的热闹场面:赶驴车送蜂窝煤的、蹬三轮收破烂的、摇拨浪鼓卖杂货的……这些情景像春风一样消失,惟有院墙内的枣树、核桃树、长青藤,以及墙头上丛生的衰草预示着1947年深秋的来临。

古城花店1947栀子花告罄的消息,同样以新闻形式出现在《夜光周报》的中缝上面。记者写道:“买一束栀子花的少女站在阳光下,一遍又一遍地亲吻着枝头上的花朵。也有成批购买者,估计大多是一些不肯露面的富贾大亨。”记者断言:“这番景象与作家小飞的《3号凶宅案始末》不无关系。”

姚在牌桌上消失与桃儿频频出现在院内水池与西屋之间,使后妈松了一口气。

桃儿怀抱着钢儿,坐在葡萄架下看见二叔冯官印朝厕所奔跑的背影,看见窗帘后闪过后妈那张警觉的面孔。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桃儿教着钢儿一首童谣。钢儿和姐姐手拍着手。钢儿的童音与桃儿清丽的嗓门,使得院子里出现未曾有过和谐安详的气氛。

“桃儿你不过来玩牌?”后妈从门帘后面闪出来。

“不玩。”桃儿依然一脸笑容。

“钢儿别坐你姐姐腿上。”后妈说。

“不——”钢儿抱住桃儿的脖子。

“桃儿你看见姚了吗?”后妈在台阶上站住。

桃儿没有吭声。

“姚最近好久没来打牌。”

桃儿开始教钢儿另一支童谣:“一个老头上山头砍木头砍了这头砍那头……”

“桃儿跟你说话哪。”冯官印从厕所出来瞪着桃儿。

“什么?”桃儿问。

“你妈跟你说话那。”冯官印肩头上沾着厕所墙壁上蹭上的白灰。

“说什么?”桃儿拍着钢儿的脸蛋。

“你说说什么!”冯官印抓住桃儿的头发。

钢儿又一次看见姐姐的头发绷直起来。

桃儿这回没有咬紧牙关。桃儿随着二叔的拽动站起身。桃儿的身子向着冯官印倾斜过去。桃儿脸上依然是教钢儿童谣时的神情。

“啊——”钢儿的哭声骤然而起。

“冯官印——”后妈的断喝叫冯官印红烂的眼睛里满含水意。“冯官印——”后妈从台阶上冲下来的速度,令钢儿的哭声嘎然而止。“冯官印——”后妈嘴里咬紧牙齿地嘀咕着冯官印的名字。

“我、我、我……”冯官印吊着一只烂眼没有松开双手,一阵轻微的哆嗦过后,面颊蓦然地一热。

“啪——”

桃儿感到踉跄中的二叔松开了自己的头发。

“你护她?”冯官印捂着脸嚷道。

“桃儿,”后妈望着桃儿说:“扯疼桃儿头发了吧?”

桃儿没有理会。桃儿已经坐在板凳继续抱住钢儿。钢儿在姐姐怀里眼中含着两颗凝然不动的泪珠,想着刚才那幕惊心动魄的场面,那场面叫钢儿百思不得其解。

姚在人力车市场找到两个南方口音的车夫,满载着栀子花的三轮车,随着姚穿街走巷。三轮车停在水电部红楼铁门下面。两个车夫看见洋楼四周的雕花围栏,几乎叫绿色的藤蔓遮住,像花店里养花的房间。

车夫首先把门厅那盆阔叶莲装上车。阔叶莲占据整个平板车,繁茂的枝叶伸张开来,耷拉到车厢板外头。

“这么大起码得养五年。”车夫望着老绿的叶子说。

“十年!”姚说。

“差不多吧。”车夫说。

“给你们就算你们的车费。”姚指着阔叶莲对车夫说。

“这个给我们当车费?”车夫惊诧着脸。

“嫌少?”姚说。

“不不不……”车夫赶忙解释道。

“把这些栀子花运上去。”姚没有理会车夫满脸的惊诧与惶惑。

鲜艳的栀子花堵在楼洞门口,花香弥漫红楼周围场所:煤厂、粥铺、弹棉花的简易作坊。

栀子花搬到楼上,车夫发现宽敞幽暗的房间有种人去楼空的感觉,只是那张镂刻着戏水鸳鸯的木床,孤独地立在空旷的室内中间。

“这些栀子花怎么摆?”车夫问。

“沿着门厅两排。”姚想着桃儿的吩咐。

栀子花花盆不大,栀子花树有半人之高。车夫们摆好两排。两排栀子花分别为紫色和黄色两种。

“楼道外面的都拿屋里绕床一圈。”姚指挥着。

这些栀子花都是鲜艳的红色。

“怎么样?”摆完后,姚问车夫。

“干吗?”车夫问。

“睡觉。”姚说。

“睡觉?”车夫睁大眼睛。

“睡在花丛中!”掩饰不住的兴奋诞生在姚瘦削白净的脸上。

桃儿踏进栀子花飘香的夜晚,古城的夜空恰如作家小飞描绘那样:“星星在城市暗淡灯火里依然显得璀璨,晴日夜空笼罩下阡陌纵横的胡同,黑影重重。”桃儿从奶奶身边悄然离去,仰面朝天地望着如此亲切的夜空。姚已经在红楼夹道口处等候多时。姚抱住桃儿。桃儿并没有孔蓉蓉那般的激动,那般柔情四溢的状态。桃儿依然迷恋着头顶上的夜空,夜空带给她始终如一的迷醉。

栀子花蓦然出现的情景倒是令桃儿感动得泪流满面。栀子花在灯光下郁郁葱葱。优雅的房间宛若烂漫的山野。面对如此绚丽的栀子花,桃儿对古城的记忆荡然无存。

“关灯!”桃儿倚在门框上,像孔蓉蓉一样柔软下来。姚关上带灯罩的电灯。屋里的气氛马上变换成另一番花团锦簇景象。栀子花飘出的香气更加沁人心脾。

“桃儿。”姚在黑暗中沿着桃儿身体的陡坡缓慢地爬行起来:嘴在桃儿的双腿之间滑动,喁喁的私语叫桃儿从栀子花气息中苏醒。

“起来。”桃儿说。

“起不来。”姚的声音完全丧失了力量的作用。

“是不是因为花香?”桃儿问。

“不是。”

“噢——”桃儿失望地仰起头。“起来!”桃儿低下头命令道。

“我起来……”姚攀援着桃儿的身体站起来。

“你怎么不迷恋这花香?”桃儿说。

“我不行。”姚说。

“你怎么不行?”

“我激动我爱你。”

“不是这样的。”桃儿觉得白少鹏对孔蓉蓉不是这样。

“哪样?”

“抱住我。”

姚抱住桃儿。

“走向床去。”

姚抱着桃儿向床的方向走去。雕花大床深陷在栀子花丛中,幽暗而且神秘。

桃儿顿时激动不已。

姚满面的泪水流到桃儿的脸上。桃儿已将一些细节背得烂熟于心。这泪水激起桃儿的阵阵颤栗。

亲吻终于开始,并且始终伴随着姚的泪水,桃儿浑身浸没在泪水磅礴的湖泊之中。有那么一瞬之间,栀子花在桃儿视线中消失,同时栀子花的气息也消失在那么一瞬之间。那是姚的嘴唇触到桃儿少女的乳房上,叼起乳头的牙齿不停地咬噬着吸唆着,一种钻心的疼痛和瘙痒,挑起桃儿内心无比刺激的幸福,栀子花及栀子花的气息消失。

“啊——”桃儿透彻的欢乐之声穿透墙壁,一直传向外面的夜空。

姚在桃儿的叫声里兴奋起来。

在日后桃儿的回忆里,这一段没有时间概念没有姚没有作家小飞描写下的情景,出现了空白。

桃儿记得在一阵坠落下去的感觉中,最后一眼看见栀子花绰约的影子,最后闻到栀子花飘香的气息。

“我没有感到泪水的滋味儿。”桃儿安静下来说。

“泪水沾你了一身。”姚吸着烟说。

“不是。”桃儿望着包围自己的栀子花丛。

“那是什么?”

“我没觉得泪水像子弹一样。”

“子弹?”姚问。

“是子弹,”桃儿说。“叫泪水的子弹击毁。”

“哈哈——你不是已经被击毁了吗!”

“没有!”

栀子花围困中的桃儿,重新回到栀子花的怀抱。

“你说我爱你吗?”桃儿吸汲着花的香气。

“我爱你。”姚的声音颤抖。

“我是说我爱你吗?”桃儿问。

“你爱我。”姚说。

“不——”桃儿否定道。“我爱它们!”桃儿指着幽暗中盛开的栀子花,“我爱栀子花飘香,”桃儿睁开眼睛,张大嘴巴,栀子花的气息流进桃儿视线流进桃儿张大的嘴里面。“我爱在花香中死去!”桃儿幸福地畅想着。

《夜光周报》再一次把古城花市上栀子花的买卖推向高潮。《夜光周报》笔墨饱满的描写已经逼近孔蓉蓉惨遭厄运的前夜。栀子花在小飞那充满激情的倾诉中,如汹涌澎湃的海洋,变得神秘莫测,变得激动人心。

白少鹏再一次潜入孔蓉蓉的闺房,是一个没有星光的黯淡之夜。古城四合院四角天空上的乌云,压迫着城市的灯火,城市的辉煌仿佛笼罩在迷雾当中。

孔蓉蓉饱含泪水的等侍唤起白少鹏无限的怜悯无限的怅惘。珠宝商孔家璧独生女儿孔蓉蓉完全沉湎的脸庞隐匿在栀子花散发着芳香的阴影里。白少鹏揭开早已熟悉的少女的帷幕。城市古老的四面钟总是在他们激情高亢时奏起优美的音乐,这音乐每每都使得白少鹏汗水淋漓当中凝神静睇地聆听到古钟铿锵之声。

“哥啊——你会想死我呀!”孔蓉蓉流淌下来的眼泪混和着白少鹏流淌下来的汗水,汗水与眼泪又一次浸湿枕巾。

“别胡说!”白少鹏用嘴压住孔蓉蓉的嘴。

“你看你的都不一样大啦,”少女两个迅速隆起的乳房已不像从前那样匀称。“你摸的。”

“我摸的?”

“你总摸一个不摸另一个。”

“那我摸这个。”

“不!”孔蓉蓉向一侧躲开脑袋。“不、不——我要跟你说说话儿。”孔蓉蓉躲开白少鹏的嘴。

“以后说话的日子多着哪。”

“以后没有日子啦。”孔蓉蓉饱含热泪的眼光转向一边。

已经停止了抽泣,孔蓉蓉的声音里现在有一种预兆的意味。

这意味使这声音变得幽远而宁静,仿佛是异域洞穴传来的回声。

“不——”白少鹏从自己柔软的心灵深处昂扬起的头颅上面,优越傲慢的脸庞上凝固着夜色一般宁静的泪滴。“不——”这位本城司令官少爷以从未有过的柔情喃喃自语着。“不——”他在自语中渐渐地坚硬起来。“不——”当那坚硬如岩石的瞬间陡然来临之时。白少鹏听到了令他粉身碎骨的钟声。

“啊——”狮子般怒吼起来,是要压住铿锵的钟声。

孔蓉蓉听到怒吼声,看见白少鹏疯狂的身体像一块钢板严丝合缝地压下来。

“我不想,别、别、别——”孔蓉蓉以一种顽强的意志抵抗着。“我想跟你说话儿,”孔蓉蓉的手抵住他并不算强健的胸肌上,奋力地支撑住。“我就想跟你说话儿,”孔蓉蓉咬紧牙关发出如丝如缕纤细的恳求声。“我就想跟你说话儿,”这恳求的细声充满坚毅的力量。两张近在咫尺的面孔,看到的全然不是以往柔情似水的神情。“我就想跟你说话儿……”两张面孔紧紧绷着,像旷野疆场上两位相遇的敌人,在失去枪枝弹药之后,一场生死攸关的肉搏的开始!

轰然倒下的白少鹏,像轰然倒下的脚手架,完全丧失硬度的身体再一次瘫软下来,再一次回到孔蓉蓉温暖的怀抱。

“呜呜呜……”白少鹏发自内心的呜咽声,在柔软的乳房之间的山谷里回荡不息。

“我真的就想跟你说话儿。”孔蓉蓉抚弄着他那蓬乱的长发。

城市古老的钟声再一次地敲响,再一次伴奏起清新悦耳的音乐。

“我说的全是真的我不会有太多的时间啦。”

悦耳的音乐叫无数沉醉于爱欲中的头颅清醒。

“我的那些栀子花告诉我的。”

清醒的头颅聆听爱人的絮语。

“它们总是时时提醒着我。”

爱人的絮语来自灵魂的深处。

“我从来就把它们看得很重。”

灵魂深处辽阔平坦无边无际。

“我不能不听从它们的预告呀!”

无边无际的原野葳蕤着灵性的植物。

“它们默默无语的告诫我不能不听呀!”

灵性的植物与日月同辉。

“我的栀子花默默无语!”

与日月同辉的原野与忘川相连。

“我知道它们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忘川的景物恰似冰莹的世界。

“无论我在那里它们都与我相伴相随。”

冰莹的光芒之上有灰草茸茸的天空。

“只有我的栀子花我会举着我的栀子花。”

茸茸的灰空之下黄尘大道上飘浮着悄然无声的影子。

“我沿着一条陌生的大道走啊走!”

忘川与日月同辉。

“我会喊你的我会举着我的栀子花呼喊你的!”

忘川与日月同辉!

“我的栀子花啊我的栀子花啊……”

在孔蓉蓉如泣如诉的絮语当中,白少鹏对栀子花的仇恨与日俱增着,他的手依然抚弄着那对令他沉迷令他难以忘怀又永不属于他的柔软的乳房。

“你别骂它们它们能听见。”孔蓉蓉告诫道。

“操!”古城司令官少爷在有生以来第一次畅然地道出的粗俗词语的鼓舞之下,愤然跃起,直逼向那些布满屋宇的栀子花丛。

“别动它们。”孔蓉蓉最后的声音软弱无力。

白少鹏在满屋的阴影里,向着那些栀子花树奋力冲去。

“我要把它们撕碎我要把它们撕得粉碎!”白少鹏想着。

“啊——”孔蓉蓉听到一声发自内心恐惧的惊恐的叫声。

在城市上空那一抹接近黎明的曙光里,白少鹏一把接一把地抓着紧挨墙壁耸立的栀子花树。花朵的鲜艳以及花枝的柔韧早巳经不复存在,它们已经变成一丛又一丛的枯枝败叶。

“它们都死啦,”孔蓉蓉在床幔后面平静地说。“昨天夜里最后一棵死去了。”

“我不相信。”

“昨天我一直等你。”

“我不相信。”

“我一直盼着你来。”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曙光已经照亮窗棂,白少鹏颓然倒在一把木椅上,呆呆地等待着穿越黎明的曙光把他照亮,照彻他颤栗的灵魂。

桃儿选择了同样一个阴霾的日子再次潜入栀子花的房间。姚经历了无数个阳光明媚的晴天,面对兴奋地破门而入的桃儿。姚一张痛苦不堪的面孔出现在卵黄的光线下面。

“怎么还是这番景象,”满屋旺盛的栀子花令桃儿大失所望。“不该是这样的景象!”

“那该是怎样的景象?”姚抱住桃儿。

“不该是这样的景象!”桃儿凄然一笑。

“你知道我这日日夜夜怎么度过的,”姚跪在桃儿的眼前。“我的眼睛上起了好多的我眵目糊。”

桃儿坐到转椅里。姚眼皮上起了两个“针眼”,巨大的“针眼”使他面目皆非。

“我的头发大把大把脱落。”

桃儿嗅到满屋花香。

姚抓一把自己的头发,手指间夹住许多发丝。

转椅转向窗口。

“就是这样的夜色。”桃儿说。

“什么?”姚看见阳台以外夜色以及夜色下煤厂的房屋。

“那里叽哩咣啷发出来声音。”姚咒骂着煤厂的汽锤声。

“关上灯吧!”桃儿站起来,朝着栀子花丛中的大床走去。

幽暗中,桃儿对于栀子花的气息充满了厌恶。

姚的抚慰依然饱含泪水。

“它们怎么还这么旺盛?”桃儿在抚慰中凝视着围绕床边的栀子花丛。“它们不应该这样旺盛!”桃儿喃喃道。

“我爱你!姚战栗的语气在桃儿耳边回响。我爱你!”姚不能自制的手掠过桃儿柔美的秀发。“我爱你!”姚跪在床下,伏在床沿之上的面孔抽搐中泪水涟涟。“我爱你!”姚落满栀子花阴影的身体凝然中发出得得的战栗声,战栗振动着整个床板。

那只白猫在布满栀子花角落里潜伏着,猫眼在花枝后面闪烁不息。花枝的成长在夜色下尤为旺盛。花香的芬芳在夜色里同样尤为猛烈。阳台之外的夜色充满雨意,充满煤厂汽锤之声,充满彻夜难眠的少女推开窗幔发出怀想的吟唱之声。

“怎么它们还没有死去?”桃儿望着花影绰绰的屋顶,“我以为它们已经死去。”桃儿闭上眼睛,“我等待着它们死去。”桃儿回到柔软的感觉中,也是这样暗淡的晚上,桃儿沿着印满文字的脑海展开遐想的声音丝丝缕缕游荡在烂漫的栀子花丛之间。“我等了很久这样的夜晚。”桃儿伸展出去的手臂四下里摸索着。“不会辜负我的期等的。”伸展的手臂最后摸到栀子花的枝叶。“哦——”桃儿睁开眼睛。“怎么还是这样旺盛?”桃儿抓住两手鲜艳的花瓣。

“下雨啦。”桃儿听见阳台之外,打到屋顶和石灰地面上的雨声。“我得回去啦。”桃儿穿上衣服。

姚始终坐在栀子花丛中,听到门厅的门轻微关闭的响声。

“多好的花朵多美的花香啊!”姚瘫软下去,鼻翼翕动中依然呼吸着栀子花的气息。

秋风已近尾声的时候,冯官仲看见牛家大门终于四敞大开,鱼贯地走出来一行人。牛家有这么多女人是冯官仲所料不及的。女人们浑身的绫罗绸缎绸光在阳光下闪耀。冯官仲看见她们挨着灰色砖墙排开站住。女人们的眼睛似乎还不能适应西面瓦檐上倾泻而下的阳光。她们眯缝着眼睛,手搭在眉毛上面,遮住强烈的阳光。西墙瓦棱上面的青草变得枯黄。这些女人身上穿着羔羊皮袄,丝织的花边从脖颈处露出来。

牛家门前停着三辆轿车,和一辆军队上用的卡车。身着戎装的司机们把一些重要家什装上卡车。门洞里走出来牛家的男主人,那张斯文的面孔上戴着白色镜片后面的目光,正与冯官仲的目光相遇。冯官仲感到他微微地把头上礼帽往起抬了一下又放下,白净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观察到的笑容。冯官仲以同样的方式抬了一下礼帽又放下,同样回应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快照吧!”倚墙而立的女人愈加受不了阳光的折磨。

牛家的主人用相机给她们拍照。

冯官仲听到咔嚓咔嚓拍照的动静。

“我进去。”牛家男主人走进女人中间,凑近一个淡眉毛别发卡岁数最大的女人身边。“照吧!”

同样斯斯文文的语气传进冯官仲的耳朵。

冯官仲看着满载牛家那些女人的轿车驶出胡同,驶向大街。卡车上的家什也已经装满。牛家大门最后“咣当”一声关闭。身穿戎装的司机们往大门上钉着钉子一类的铁器。

牛家两扇漆红的大门上,有九排横竖有序铜钉镶嵌,顶上有两行鎏金大字牌匾:恩集福荟,倍置家祥。

寂静下来的小大院上空的秋风,吹落院墙内枣树上的叶子,枯黄的叶子重又飘到院内。

“冯先生您看这形势咱何时动身?”账房梁先生一直站在他身后。

“我们上哪去?”冯官仲望着这位跟随自己多年的同乡。“我们不比人家。”

“是啊——从不知道牛家院子里有这么多人,”梁先生想起刚才那一幕。“这么多女人。”他又想到。

“不知道的事情多啦。”冯官仲望着小大院一扇一扇紧闭的木门。

那些上等红松木门都漆得很漂亮,都有横竖有序铜钉镶嵌,都有鎏金的牌匾装饰。

“但这庭院深深的里面……”冯官仲的思绪又回到那个杀手降临的深夜。

《夜光周报》在最后的篇章里面:杀手的出现与宪兵密布的风高月黑的暗夜不谋而合。杀手从孔家厕所那片葡萄藤上跃过矮墙潜入院内。杀手头上蒙住黑色纱布。而那个风高月黑之夜,冯家老宅屋顶上站满史可本手下宪兵,宪兵的影子如同那些杀手一样令冯官仲深感彻骨的寒凉。杀手勒住孔家厨子老妈子司机和孔家母女二人之后,坐在大厅里呷着香茶等着打牌归来的孔家璧。那条已经勒住母女二人的长绳,另一个活扣躺在院地上,等着孔家璧的脖颈伸进来。

“喔——”冯官仲喟然的长叹汇入一片萧瑟秋叶之中。

城外的炮声隐约传来。

“听说要攻城啦。”梁先生说。

“攻吧攻吧攻城好!”冯官仲依旧沉浸在对杀手的恐惧中。

“好多人都往南边逃去。”梁先生望着飞机轰鸣着掠过的碧空。

“都是军人。”冯官仲说。

“也有商人。”梁先生说。

“那轮不到我们。”冯官仲说。

萧瑟的秋风盘旋着扎入院内的空场,吹响遍地的落叶,卷起遍地的黄沙。冯官仲和他的账房先生聆听着落叶之声,感到一丝初冬的寒凉。

后妈看到冬天的第一场清雪落到瓦棱上,缺少姚的牌阵依然如故。桃儿在西屋和奶奶厮守的日子里,奶奶那深陷的眼窝以及三寸长的小脚每每映入桃儿眼帘,桃儿就感到心烦意乱。

奶奶的小脚在床沿上不停地跳动。

“奶奶您不能不颤抖吗?”桃儿看见镜子里自己憔悴的面容。

“我没有颤抖。”奶奶深陷的眼窝射出两道深不可测的寒光。

“怎么没有颤抖我都感觉到啦。”桃儿感到连接条案的樟木箱子上面的镜面徐徐颤动。

“你的脸色这么黄!”奶奶盯住桃儿。

“我的脸色不好我心烦!”桃儿把木梳扔到条案上,木梳从栗色的条案上蹦到地上。

“我给你把把脉。”奶奶抓过桃儿的手,三根枯枝一样的指头放在桃儿的腕部。

“我就是心烦!”桃儿说。“我总是心烦意乱的。”

“不对!”奶奶突然断喝道。

桃儿奶奶从桃儿虚脉上测出桃儿怀孕之后,桃儿猛然感到一阵恶心。桃儿跑出西屋,直奔厕所呕吐起来。

桃儿带着呕吐后毫无血色的愁容走回院中,没有逃过北屋窗户后面一双窥视的眼光。

冯官印听过桃儿奶奶的细说之后,奔出房间抓住桃儿的头发,头发绷直的桃儿无力地盯住二叔。

“不要脸的东西!”

后妈在冯官印扬起的手臂下面,看见桃儿一张纸一样苍白的面孔。

“住手!”后妈在台阶上喝住冯官印。

“丢人现眼!”冯官印冲着后妈瞪起眼睛。

“桃儿,瞅你这样子。”后妈没有瞅冯官印。

“我的样子挺好!”桃儿说。

“我没说不好。”后妈想扶一下桃儿。

“我要睡觉。”桃儿躲开后妈的手。

“桃儿我问你!”后妈拽住桃儿。

“问我什么?”桃儿转过脸。

“我问你他是谁。”后妈颤抖着声音说。

“不用你管!”

“我得管。”

“你管不着。”桃儿说。

“我是你妈!”

“你是谁妈?”桃儿挪开脸。

“我就是你妈!”

“你不是。”

“好好、我不是。”后妈松开桃儿。“姚!”后妈咬住牙,“是不是姚!”后妈目光从桃儿无力的脸上移开。

“揍她!”冯官印手里攥着一把笤帚疙瘩。

“你敢!”后妈逼视过来凌厉的目光。

“我怎么不敢?”冯官印高举着条帚疙瘩。

“啪——”后妈扬起手准确地打在冯官印手腕上。“滚——”后妈压住声音厉喝道,笤帚疙瘩落到地上。

一路上穿红皮鞋的女人都在抽泣。桃儿随着红皮鞋女人再一次走进栀子花房间,房间里的栀子花树依然如故。栀子花的芳香扑向桃儿。

“桃儿你看——”穿红皮鞋的女人指着花丛说。

姚坐在里面。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桃儿不禁吸进一口凉气。

“是桃儿……”姚听出桃儿的声音。姚的眼睛和手臂都叫纱布缠住。“是桃儿吗?”姚在亲切的呼唤中向前挪动。

“别动!”穿红皮鞋女人拽住桃儿喊道。

“是桃儿?”姚在花丛中挣扎。

“是我!”桃儿说。

“我回家一看。”穿红皮鞋女人开始耸动双肩。“我回家一看成了这个样子。”女人抽泣着说。

“我一直等着你!我一直盼着你来!”姚嘶哑的声音徐徐传来。

“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桃儿望着他满头缠满的纱布。

“呜呜呜——”穿红皮鞋女人的哭声逐渐增大。

“我不怕!天塌下来我也不害怕!”姚说。

“你怎么成的这个样子?”桃儿又问。

“是你妈!”穿红皮鞋女人伴着哭声,描绘着桃儿后妈闯进姚家的情形:桃儿后妈手里攥着一根捅炉子用的炉钩子,推开门。

“‘桃儿——’”姚以为是桃儿。姚在等待的煎熬中已经变形的脸上重放出异样的光彩,姚张开手臂,轻声呼唤着桃儿的名字向门口扑去。

“‘滚!’”后妈推开扎入怀里的姚。

“我看见是你妈。”姚在栀子花丛中挺直身子。“我看见你妈脸色不好看,我想躲开。”

“‘站住。’”后妈追赶着姚。姚绕着栀子花树逃窜。猫从姚的脚下跳上阳台。后妈的炉钩子劈向旺盛的栀子花,栀子花瓣纷纷落下。

“‘你别动它们。’”姚猛然迟疑一下,后妈的炉钩子够着姚的手臂。猫在阳台上的喵喵地乱叫。后妈左右挥舞起来的炉钩子,都准确地打在姚的两只手臂上。

“我往花丛中跑,我没有办法,我往花丛下面钻。”

桃儿看着软弱无力的姚。

“她把我胳膊打坏啦。”

桃儿的后妈一声不吭地打着。

“我倒在花丛中。”姚的手臂不能动弹。

“‘你打吧!’”姚说。“‘我爱她!’”

炉钩子落在姚骨瘦如柴的脊背上。

“‘我爱桃儿。’”

“后来我不能动了,”姚说。“后来我听见你妈用炉钩子向这些栀子花砍去。”姚感到花枝落到背上,花瓣落到鼻翼旁边。姚呼吸着栀子花的香气,“我一闻它们我就没有疼痛的感觉了,我睡着了。”姚在花丛中晕厥过去。“我在睡梦中仍然看见鲜艳的栀子花开放,”姚的手臂在花枝上摸索。

桃儿后妈把栀子花房间砍得一地花枝与花瓣,猛地听见阳台上猫的嚎叫。

“‘嚎丧哪!’”后妈向阳台扔过去炉钩子,猫蹿上阳台,炉钩子在楼下传上来回声。

“你的眼睛怎么回事?”桃儿望着依然盛开的栀子花问道。

“他的眼睛叫树枝给扎的。”穿红皮鞋女人满脸泪水。

“没事吧?”桃儿问。

“不知道。”

“我爱你桃儿。”姚缓缓向前走。

“你是谁?”桃儿问穿红皮鞋女人。

“我——”穿红皮鞋女人把姚按住坐下来。“我是他太太。”穿红皮鞋女人颤抖着声音说。

“太太?”桃儿纳闷。

“他把我哄出门让我回老家去看看,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桃儿轻声回答。“我真的不知道。”

“我不想离婚!”穿红皮鞋女人满面凄然。

“离婚?”桃儿怔住了。“什么离婚?”

“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

“他跟我说的。”穿红皮鞋女人望着姚。

姚已经站起来。

“是你你说的吗?”桃儿问姚。

“我爱你!”姚拨开栀子花枝面朝桃儿的声音走来。“我受不了。”姚脸上的绷带洇出两行水印。“我要离婚、我要离婚……”

“我不离婚。”穿红皮鞋女人倒在床上。“我不离婚。”响起来呜咽的哭声。

“哈哈……”桃儿陡然大笑起来。“离婚?你离婚跟谁结婚?”桃儿止住笑声仍满脸笑意。

“我娶你桃儿我要一辈子爱你!”姚的眼泪浸湿整个绷带。

“我可没想跟你呀!”桃儿笑着说。

“不!”姚痛苦地喊。

“不什么!”桃儿正色道。“我真的没想过。”

“没想什么?”姚问。

“什么也没想过。”桃儿从转椅上站起来。“我走啦。”

“别、你别走。”姚向着栀子花丛倒下去。

桃儿在惨败的花枝间走向门厅。

“等等——”穿红皮鞋女人追过来。

“干吗?”桃儿望着她。

“你的肚子。”桃儿看一眼已经显形的腹部。

“我要。”桃儿说。

“我给你找个地方。”穿红皮鞋女人说。

“干吗?”桃儿问。

“做掉!”她说。

“我要!”桃儿说。

“真的我给你找个地方。”

“我要我要……”桃儿脸上密布着愠意。

“那你不要找我们麻烦。”桃儿看见穿红皮鞋女人掏出一沓钱。

“给你!”

“我不要钱。”

“你要钱我就相信你。”

“相信我什么?”

“相信你不找我们麻烦。”

“那我要。”

桃儿在大门口堵住后妈。

“你打的他?”桃儿问。

“谁?”后妈说。

“姚!”

“我打的!”后妈说。

“你把他打成那样。”

“活该!”后妈扶住门。

“你把他打成那样。”桃儿眼里闪动着怒火。

“我为了你。”后妈说。

“狼心狗肺!”桃儿喊。

“不是!”后妈倚到门上。

“狼心狗肺!”桃儿喊。

“不是我不是——”后妈喃喃道。

“狼心狗肺!”桃儿回头朝小大院喊。

“桃儿。”后妈神情黯然。

“谁让你把他打成那样的。”

“桃儿我为了你。”

桃儿啐过去唾沫。“啪——”唾沫粘到门上面。

“狼心狗肺!”桃儿跨过大门的门坎。“啊——”桃儿肚子一阵巨痛。

“桃儿——”后妈扶住她。

“我不用你扶。”桃儿用最后一点气力睁开眼。

后妈把晕过去的桃儿抱在怀里。

“来人呀——”她朝院子里喊道。

桃儿躺到床上以后看见的情景给她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这印象恰恰都集中在1948年三月初春的日子里。这一日,冯官仲坐在椅子里感觉到城外日趋猛烈的炮声异常清晰。

北屋的麻将骨牌声自桃儿怀孕之日起便销声匿迹。

桃儿首先看见的一幕是由二叔冯官印引起的。桃儿仰面望着西屋低矮的屋顶,顶棚上一只熬过冬天的苍蝇,苍蝇嗡嗡之声令桃儿难以忍受。

“奶奶——”桃儿喊道。

桃儿的奶奶坐在院子里的无花果树下哄着钢儿。

“姐姐——”钢儿始终想回到姐姐的怀抱。

“奶奶——”桃儿的喊声把二叔冯官印召进屋来。

“喊什么?”冯官印红烂的眼睛瞪着桃儿。

“苍蝇!”桃儿说。“苍蝇总是叫唤。”

冯官印一只脚迈进门里,看见桃儿突起的肚子。

“把它轰走。”桃儿说。

“你自己轰!”冯官印说。

“我起不来。”桃儿望见二叔投过来的轻蔑的眼神。

“那就叫它叫唤。”

“我烦——”愤怒的叫声里,桃儿的头在枕头上辗转反侧。“我烦——我烦苍蝇叫唤——”

“活该!”冯官印没有察觉身后站着桃儿的后妈。

“官印——”后妈听到这里才插进话说。“你去把苍蝇给轰走。”桃儿后妈平静地说。

“她连苍蝇都不能轰?”冯官印回过头。

“你轰不轰?”

“她自己轰!”

“你轰不轰?”桃儿听见后妈逐渐提高的嗓门。

“我不轰!”冯官印从门里收回脚。

“你不轰哈?”后妈朝冯官印逼近一步。

“我不轰。”

“好你说的。”后妈指着他。“你躲开。”

“干吗。”

“你躲开。”

桃儿通过窗户看见他们近在咫尺的侧影。没有僵持多少时间,冯官印走进桃儿屋里,踩在床沿上去轰苍蝇。苍蝇愈加飞得快起来,叫声也愈加尖厉。

“把窗户开开——”冯官印喊。

“开窗户桃儿怕受风。”后妈说。

“操——”桃儿听见二叔这一声咒骂之后闭上眼睛。

冯官印用鸡毛掸子把苍蝇逼到角落里,苍蝇看到门口的亮光飞出去。

“啊——”桃儿的惊叫声中,冯官印迅速把鸡毛掸子扔进床铺下面。

“怎么回事?”后妈进屋。

桃儿捂着肚子,眼泪流进两鬓。

“怎么回事?”后妈盯住冯官印。

“她还哭!”冯官印说。

“怎么哭的?”

“丢人现眼还哭。”

“我问你哪。”

“不知道。”

桃儿听到肚子里的孩子也在哭嚎,桃儿泪如泉涌。

“你打她肚子啦?”后妈终于问。

“我没有!”

“你打没打她肚子?”

“我没有。”

“我叫你打啊!”

桃儿听见接近墙角炉盘上咣哨一响。

“炉钩子——”桃儿蓦地想到栀子花房间头缠纱布的姚。

后妈从炉盘上拎起炉钩子。

“我打怎么啦?”冯官印红烂的眼里流下一行泪水。“我不应该打吗?”

“不应该!”桃儿听见二叔冯官印第一声惨叫。“不应该!”后妈的炉钩子全打在冯官印的头上胳膊上后背上。

“啊——”

冯官印惨叫声骤然响起许久之后,冯官仲才从自己对杀手的恐惧中苏醒过来。冯官仲看见逃蹿到院子里弟弟冯官印头上流下来鲜红的血,看见盛怒之下桃儿后妈奋力追赶的身影。

“住手!”冯官仲断喝道。

后妈这才停下手。

冯官仲发现弟弟冯官印吊着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你你你——”冯官仲的声音颤抖起来。

“你问他!”后妈毫不示弱。“跟你哥学学你干什么来着。”

“我打她就应该打她!”冯官印似乎要将一腔怒火喷发出来。“大姑娘生孩子——丢人现眼!”

“啪——”钢儿被这一炉钩子的声响吓得从桃儿奶奶怀里跌下来。

“啊——”冯官印甩着胳膊痛苦地叫着。

“你——”冯官仲越过门坎,向着后妈逼近的手指,一直逼到脸上,在眼前哆嗦着。

“他打桃子!”后妈说。“他往桃子肚子上打!”

“唉——”冯官仲喟然一声长叹。“你们还有这些闲心哪!”冯官仲扬起的手拍在自己的脑门上。

夜幕降临,桃儿听到古城上空掠过屋顶的风沙声,听到院子东边厕所门忽嗒忽嗒的响动声。奶奶尖厉的磨牙声也夹杂在这些声音中传出来。奶奶这般的磨牙声桃儿从未领教过。磨牙声在黑暗里越传越大。桃儿感到被惊醒的孩子在腹中踢打起来。厕所的门声和屋顶的风沙声也随即变得大起来。

“奶奶——”桃儿终于在无法忍受后喊道。

“是桃子吗?”桃儿听到奶奶异常粗闷的喉音。“是桃子吧?”

桃儿感到一阵惊慌地回答道:“是,我是桃儿,奶奶——”

“我是你孔大大!”奶奶“嗵”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哎呀——”冯官仲首先听到桃儿惊慌的呼叫。随后听到桃儿呼叫的是后妈、是冯官印、是门房里的账房梁先生。一行人穿过漆黑的院落进到西屋。桃儿已经拖着凸突的肚子站在西屋中间。

“开灯——”冯官印镇定地说。

灯光下,人们看见坐在床沿上桃儿奶奶昔日哀老疲惫的容颜已不复存在。

脸膛上神情显示依然沉浸在睡意当中,睡意中的神情超然悠远,栩栩动人。

“我是老孔啊!”桃儿的奶奶粗重的喉音又一次响起。“嘻嘻……不认识我啦,老冯?我是老孔呀!”徐徐上升的嗓音回响在西屋低矮的空间里。

“认识,我怎么能不认识老孔哪!”冯官仲倚在墙壁上望着端坐起来的母亲。

“老孔你好吗?”冯官仲问道。

“我冤哪!”桃儿奶奶干瘪的嘴巴一阵抽动,发出来哽咽的动静。“我冤哪,老冯呀!——咱俩那天在街口分手之后,我上了一趟厕所。”

孔家璧从厕所出来,站在自家台阶上揿响门铃。

“我从来没有揿那么长时间的门铃。”桃儿奶奶翻动一下惺忪的眼神。

门开了。

“‘怎么才来开门?’”孔家璧以为开门的是宋妈。黑影在门里一闪。“我感到口中被东西捂住。”桃儿奶奶挥动着手臂向自己嘴上捂去。“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桃儿奶奶说。

孔家璧先是被蒙药捂住嘴巴。杀手把晕过去的孔家璧拖到院内,院地上躺着勒死孔家母女俩的长绳,长绳顺利地套进孔家璧的脖颈。

“他们把我们一家三口拖到东屋装粮食的仓库里面。”

仓库里挂着成扇的猪肉半子,摞着整袋的大米白面。东屋铺板上已经摞上去司机老妈子厨子三个人。孔家的三人再摞上去。

“我们六个人正好顶到东屋顶棚上面。”桃儿奶奶手臂往上比划着,随着比划的手臂,桃儿奶奶站起来。“我不认识他们,我到死也不知道谁杀了我们,我冤哪老冯——”

“是图财害命!”冯官仲想起《夜光周报》上这样写的。

“图财——”桃儿奶奶放下手臂。“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冯官仲想罢一阵心寒。“老孔你安心走吧,”冯官仲说。

“我不安心哪,冤魂是不得安心的呀。”桃儿奶奶说。

“那你坐吧,孔先生。”账房梁先生说。

“老梁——看你,要不是你我还进不来门哪。”

天一黑下来,孔家璧在门口等到半夜,还没有人出来。

“你们家门口的门神不让我进去,老梁后来你出去关门。”账房先生出去给大门加上顶门杠。“我藏你大袍下面进来的。”孔家璧藏在账房先生的大袍下面进门来。“我得走啦,蓉蓉还在等我哪。”

“再坐会儿吧。”冯官仲说。

“不啦,蓉蓉他妈也在门口等我哪。”桃儿奶奶突然大步流星地走起来。“我出来的太久啦,”桃儿奶奶边走边说。“瞧——官印,那天给你吓的,”桃儿奶奶指点着冯官印停下来。“那天你们在我旁边停下来,给我点上一炷香,是不是?”

“是是是!”冯官印忙闪开路。

“我跟你闹着玩儿,拽一下你大袍,瞧给你吓的!”桃儿奶奶继续迈开大步。

桃儿奶奶从门坎上走过去,咣当一声门坎绊住桃儿奶奶的脚。

“哎唷——”桃儿奶奶叫着跌到院落里。“哎唷好疼啊——”冯家二兄弟扶起她来,桃儿奶奶跌肿了脸部。“你们也不管我叫我躺在外面。”桃儿奶奶到屋里完全苏醒过来,完全恢复了往日形神枯槁的样子。

1949年10月1日,冯官仲站在小大院水泥台阶上面,面对着满院无数挥舞的红绸。秧歌队在大街小巷里宣传着新世界的来临,沿街的喇叭里正传颂着一个高亢有力的声音,这声音同时向全世界庄严地宣告: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

“总算过去啦!”冯官仲在这个秋阳满目的日子里感到轻松自如。

“那天晚上可把我们吓坏啦。”梁先生也想起孔家璧阴魂附体的夜晚。

“我们以为那时灾难就要临头。”冯官仲如释重负地与账房先生相视一笑。“我们以为杀手就要来到。”

那天夜里,南所胡同36号做好了迎战的充分准备。

后妈抱着桃儿两岁的儿子来到他们身后,让孩子看这满院的秧歌队、舞龙队。

秧歌队由一头威武的龙头领着,随着鼓点,龙头浑身金色的流苏跳动起来。这一日,小大院紧闭的大门全部打开,出现在秋阳之下的人们,冯官仲觉得他们都很陌生。

“你们都认识吗?”他问桃儿后妈和账房先生。

“都面惚的。”桃儿后妈说。

“面熟。”梁先生说。

“都许久没有露面了。”冯官仲想。

“官印哪?”桃儿后妈问起冯官仲吊着一只烂眼的弟弟冯官印。

“参加了工作队。”冯官仲想起冯官印甩袖而去的日子,正是冯家感到大难临头之夜的转天黎明时分。

“桃儿你来看这热闹场面。”后妈喊着院里埋头洗着尿布的桃儿。

“我抱着吧。”桃儿接过去孩子,他们一齐观看着秧歌队。

“这孩子长了一副机灵相。”后妈望着男孩的眼睛说。

“叫姥爷亲一下。”冯官仲抱过去。

“不像桃儿。”后妈说。

“不像嘛?”冯官仲举起孩子看着。

“眼睛太小。”后妈说。

桃儿也觉得那个地方不像。

“桃儿眼睛大他眼睛小。”后妈发现。没有人再吭声,都去看舞龙队和秧歌队。桃儿脸上闪过一丝阴云。那是栀子花飘香的夜晚留在心灵上的阴影。

冯官印再次出现已经是一身洗白的军便装,一顶同样洗白的军便帽。冯官印把一个惊人的消息带给冯官仲:

“桃儿必须去兴凯湖劳改农场。”

冯官印坐在院内葡萄架下说这番话的。成串的葡萄嘟噜在他的肩头左右。

“为什么去?”后妈问。

“她有了没爹的孩子。”冯官印把成熟的葡萄往嘴里扔着。

“那怎么着?”后妈说。

“怎么着?——罪恶!——婊子!”冯官印鄙夷地皱着鼻子。

“不去!”

“那好,别跟我吵!”冯官印起身舒展一下四肢说。“我在这家里受尽了剥削和压迫。”

“你——”后妈哆嗦着。“你胡说八道——冯官印!”

“怎么着?还想用炉钩子打我?”冯官印冷笑着朝门洞走去。

“为什么——”后妈颤抖着声音喊道。

“我去!”桃儿堵住冯官印的去路。“我去!”桃儿盯着他说。“把孩子给我,”桃儿转身对万分悲痛的后妈说。

“去找你妈。”后妈说。

已经长大的孩子走到桃儿身边。

“我去看看姚。”桃儿望着一愁莫展的冯官仲说。

桃儿走进姚的房间。房间已经恢复原来的格局,只是依然用栀子花装饰着门厅窗台和阳台。姚坐在花丛后面望着窗外。

“姚——”桃儿叫道。

姚没有看她。是他的眼神没有移动。

“你的眼睛?”桃儿看见他的眼里没有光泽。

“瞎啦。”他说。

“看不见啦!”桃儿惊叫一声。

“就是那回以后——”姚平静地点点头。“但我能够看见你。”姚说。

“别说啦。”桃儿心里很乱。“我走啦,我这一走恐怕很难回来。”桃儿说。

“我听说啦。”姚在花丛中流下眼泪。

“孩子给你,你是孩子的父亲。”

桃儿叫孩子过去。孩子奔向那些灿烂的栀子花。

“这么香这么漂亮。”孩子的鼻子伸进花丛里。

桃儿的鼻翼蓦地一酸。桃儿深切地感到栀子花的芳香。桃儿转身离去。

桃儿乘上一列开赴黑龙江省密山县的火车。同车的有妓女一贯道主旧社会的军警宪特,都是新时代的渣滓儿。密山县境内的兴凯湖三面环水,犯人插翅难飞。兴凯湖属于北京公安五处的劳改农场。桃儿是于1953年3月被判劳动教养三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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