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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海风醉

小梅从公交车肚子里跳下来,眼前一片明亮,强烈的光线直刺眼睛,她赶紧低头,快速眨眼,躲避这迎头劈来的强光,她知道,那是夕阳下蓄满海水的水汪子里翻腾起来的耀眼水光。她定了定眼神,看到几个同事已经钻进返程的公交车,汽车一扭身,喷着清淡的蓝烟,在空寂的柏油路上滑动,驶向远处的一片霞光。明天早晨,这辆车还会以同样的身姿出现在这里。

盛夏,即便是傍晚,太阳还是火辣热情,让人有点难以承受,她不着急去食堂值班室,抬手做出一个扇状对着汗涔涔的脖子扇了扇,弯腰钻进了食堂后面的一片菜地。

小梅工作的工区食堂像座孤岛,四面都是蓄满海水的沉淀池、结晶池、纳潮沟。阻隔各种水面的堤埝阡陌交错。若站在高处俯瞰,整片区域像一片揉皱巴的巨大渔网。只有一条从城区延伸出来的柏油公路像一根铁丝,带着特有的强度横穿了食堂工区。工区偏远,与附近两个渔村只能遥遥相望。视野范围中能看到的景象很单调,除了密密麻麻的水汪子,唯一算得上风景的标志物便是树立在海边的风力发电塔,电塔高大,直指云端,巨大的螺旋扇叶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手臂,只要有风便随着海风挥舞、旋转,一圈圈画着同心圆。每天早饭和午饭时,分散在各个工区的盐工们趔趄着疲倦的步子,歪歪扭扭地踩着堤埝上水泥板铺成的小路从四面八方涌向食堂,他们皮肤黝黑,嗓门粗大,随意和卖饭菜的女工们开着露骨亲密的玩笑,乱嚷嚷地抱怨着,说这帮娘们太抠门,给自己盛的饭太少,这样下去要饿死大爷啊。女工们也不生气,同样笑哈哈的,抡着手里的勺子,只要哪个爷们敢靠近,手中的勺子就咣一声磕在脑门上。那一刻,食堂像影片开演前的电影院一样热闹。

距离食堂百十多米的这片菜地是小梅和工友们花了几年时间开垦出来的,菜地最初只有巴掌大,大家坚持每年往菜地运送田土,终于在这荒凉的盐碱滩上,一片生机勃勃的小绿洲诞生了,勤快的工友们一起享受着种菜的乐趣。后来,经过一番愉快的协商,菜地被分割,每个人都得到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地盘。小梅的地盘上,生长着她爱吃的几样蔬菜。

菜地里,几排黄瓜长长的藤蔓悬在竹架上,黄瓜丝丝缕缕的触须蜷曲着触角,在晚风里温柔地摇晃摆手。阔大的叶子缝隙间,粗细不一的黄瓜呆呆地悬挂着,吊死鬼一样。每次只要看到菜地的果实,小梅急切的心就像放慢动作的电视画面,变得宁静舒缓了,与采摘和品尝相比,她更喜欢看到果实们幸福生长的样子。小梅觉得黄瓜就像魔术师,昨天还是细小如手指的果实,转天就会膨大得尺把长,每次仔细采摘后,总会发现几根躲藏在叶子下面已经脑袋肿大的老黄瓜,让小梅责备自己的粗心又同时感叹这种植物顽强的生命活力。

黄瓜架旁,是几排齐胸高的西红柿,阳春买来的柿子苗,柔弱得经不起一阵风,可一旦天气热起来了,它们就像变了性情,开始爆炸式疯狂生长,开春时土地里拌入的干牛粪、鸡粪给了它们巨大的肥力,每一株柿子苗都没完没了地从关节处孳生枝蔓。向上攀援的枝蔓得不断用绳子捆绑结实,才不至于被沉甸甸的一嘟噜一嘟噜的大小不一的青蛋蛋们压弯了腰身。

就在小梅在菜地里埋头忙碌的时候,另外一个人也来工区食堂值夜班了,工友们都把长得人高马大走路咚咚响擤鼻涕可以砸出土坑打喷嚏能吹开窗户的他叫做大全,他喜欢骑着早就丢了牌照的破摩托车上下班。一路飞驰,热风嗖干了身上的汗水,却在皮肤上晒出了一层细细的盐碱儿。

大全接到一个电话,工友大马猴打来的,电话声音也不清楚,只是依稀听出是让自己替个夜班,大全乐不得地骑上摩托车就来工区了。他喜欢值夜班,每次值夜班,和附近工区的几个盐工去海边小渔村喝酒,喝得昏天黑地,再在开着空调的值班室美美地一觉睡到天亮,不光有几十元值班费,夜班后还可以休息两整天,这两整天他可以打鱼摸虾,去市场上卖,赚点外快花花。所以男工友们恋家不爱值班的和临时有事的,都喜欢让大全替班。大全也不黑心,多打了鱼就会做熟了带到食堂,午饭时和大家一起吃。

大全和小梅此时都不知道,今晚上误打误撞的,他俩将在值班室遭遇。

小梅蹲在菜地里挥汗如雨地把新孳生的野草苗一根根拔掉时,大全停好摩托车,提起一个蛇皮袋子先奔向盐沟。他知道此时的工区食堂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麻利地脱下大裤衩子,把裤衩子揉成一团,扔在一丛旺盛的碱蓬草上,就蹚水下了盐沟。盐沟里有几条粘网,大全每次下水都能从粘网上摘下几斤鱼,他要么把鱼破膛开肚后用附近盐坨的粗盐粒子腌制起来,要么提着鱼去找晒盐工区的夜班哥们儿们或者周围养虾池窝铺里看夜的哥们儿们熬鱼喝酒。这天下午,大全下水不一会儿工夫就摘了十几条海鲇鱼和梭鱼,有一条狼鱼竟然抓在手里后滑脱了,让大全不无遗憾地对着狼鱼逃脱后砸起的水花儿骂了一句。狼鱼鲜美,非海鲇鱼和梭鱼能比。大全喜欢把鱼和海虾一起熬着吃,鱼和虾互相借助彼此的味道,混搭后更加美味,用来下酒简直是一绝。今晚,他盘算着提着这些鱼去虾池,现在是八月,虾池里养殖的南美白对虾有半拃长了,正是间苗的时候。

在食堂工作的八个男职工,基本都是从晒盐一线淘汰下来的,或是因为身体不好,做了大手术,再也干不了在盐池里导卤扒盐的重体力活了,或是因为受不了一线的辛苦,宁可每月收入少千八百块钱,来食堂躲清闲了。大全来食堂工作的原因是,他太热爱打鱼摸虾了,他本来是塑笘工,就是遭遇雨天给一个个盐池迅速苫好塑料厚膜的工种,平日里清闲,可就是每天都要上班,赶上雨水少的年份,人能闲出一身肥膘来,他的自由散漫的性格总挨工长数落,有一次工长带了句口头语你妈逼的,大全立马急了,给了工长一个大耳光。大全吼道,你敢骂我妈,我宰了你!说着就抄起一把铁锨,工长吓得抱头鼠窜,工友们拦惊马一样使出好大力气才劝住大全,大全就被发配到了食堂,好在盐池食堂工作就是半日忙,伺候完了盐工们的午饭,一天的工作就没了,在各个工区上夜班的盐工不多,他们都是自己做晚饭吃。下午食堂的人就彻底闲了,可以干点私活,忙点私事,扯点咸淡事儿。大全来到食堂工作后,根本不爱干和面、发面、蒸馒头的活儿,他只负责馇咸鱼。他利用下午工夫去海边忙活,偷偷下几个地笼,等下班后就可以将捞到的小海鲜摊到居民区门口的路边,个把小时不到,就被一抢而光。大家问他每月能赚多少外快,大全只是憨笑,说比不上上班,比不上上班。大家知道他挣的是辛苦钱,也都习惯了他下午的早退和对值夜班的饥渴。

大全湿淋淋地爬上盐沟的堤埝,也不着急穿大裤衩,只穿着湿透了的内裤,脚下吧唧吧唧,走向工区房山下的摩托车。内裤有个破洞,裆内一丛蜷曲的毛傲然钻出破洞,在夕阳中颤巍巍地抖动,居然变得金光油亮。

晃悠进食堂院子,丢下鱼兜子,大全直接走向淋浴室。淋浴室门口,趴在地上的大黄狗哈哈地吐着舌头,见到大全,大尾巴拼命摆动,暂时忘记孤独的大黄狗顾不上天气炎热,站起身子,把前爪搭在大全身上,乞求大全爱抚,大全站住摸了摸大黄的脑袋,大黄满足地眯起眼睛,然后就跳开了,一下子撞开淋浴室的门,又钻到门外,静静地目送小腿上沾满污泥的大全走进淋浴室去。

大全淋浴完了,对着镶有瓷砖的墙面狠狠地射了一泡骚尿,也不冲洗,轻轻哼着歌儿,将本命年必须穿的红内裤胡乱搭在院子里晾衣绳上,空心套着大裤衩子,从值班室门框上面隐秘处摸出值班室钥匙,打开门后把空调打开,温度调到十八度,再锁好门,钥匙放回原处,骑着摩托车直奔海边的虾池窝铺。大黄追了十几米,灰心丧气地减速,扭身颠颠地回到院子里。一阵风吹过,大全的内裤已经被吹落到了院子的角落里。

小梅钻出菜地,身上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大包,汗水把衣服都打透了,衣服紧紧包裹住身体,小梅忽然意识到,自己没带换洗的衣服,转念一想,把衣服洗了,明天早上同事们接班时也晾干了,想到此,心里就不慌了,手里攥着两根黄瓜抓着两个西红柿,款款地走向食堂后院,此时,夕阳把食堂的身影拉长了,影子顶端都浸泡在东边的盐池里了。

霞光万丈,天空火红,水光耀眼,裸露的盐坨银光闪闪,短暂的黄昏最辉煌的时刻转瞬将逝。

女工们每次淋浴,大黄就会守在男女共用的淋浴室门口,男工友和陌生人甭想靠近,大黄因此得了一个护花使者的雅号,女工们喜欢把剩菜里的鱼肉都给大黄留着,男职工则会抽冷子赌气似的踢大黄一脚,骂一句,狗东西,冒充护花使者啊,多管闲事。引得在场的女工哈哈大笑。

大黄看到了黄昏里走来的小梅,亲昵地跑上前在她脚边嗅来嗅去。小梅进了浴室,发现浴室的地面湿漉漉的,也没多在意,关好门,脱下湿乎乎的衣服,站到了喷淋头下,一股浓烈的尿骚味还是冲鼻子而来——她哪里猜得到,大全刚才站在同一个莲蓬头下对着墙上的瓷砖狠狠地刺了泡尿呢。小梅想了想,无奈地摇头苦笑,没办法,那些男工友洗澡时会毫无规矩肆无忌惮地小便,女工抗议多次,但只是引来他们的嬉皮笑脸。好像用尿骚侵犯了女工也能给他们一些快乐。

喷头飞溅出来的水线包裹了小梅的身体,在太阳能储水器里晒了一天的水很热乎,淋浴室水汽蒸腾,水线被小梅撩拨得哗哗响。温暖的水汽包裹中,小梅有点心神迷离。她想起了和丈夫一起生活时,他们在家中狭小的卫生间里一起淋浴,他给她的后被打上沐浴液,她的后背立刻变得滑溜溜。丈夫的一双大手会从她的后背出发,一刻不停地在她皮肤上游走,像两个贪玩得忘了回家的孩子,要探索所有的风景。小梅把淋浴莲蓬头紧紧抓在手里,她忽然觉得这个莲蓬头就是丈夫的手,只是纤细的水线们接触到身体,远不如丈夫的手指灵活热情亲密体贴。每一次,她内心冒出来的幸福的火苗都会把她燃烧得如此刻一样身心迷离。她不明白对她如此迷恋的人,为何出国打工两年后,就向她提出了离婚的要求。接到丈夫打过来的越洋电话,听到他语气冰冷地对她说,咱们分开吧,我看上别人了。小梅在家里眼泪不停地躺了三天,要不是工友敲开她的屋门,她宁愿躺在床上慢慢枯萎凋零。

当初,她高考连个中专技校都没考上,恰好有企业招工,就当了工人,进入精盐包装车间后,认识了他。他很快就主动追求她,午饭时凑过来和她一起吃,开始她没在意,后来发现别的工友都远离他俩了。他长得很帅气,吃饭时喜欢把长头发一甩一甩,动作格外迷人,每次他凑过来,小梅其实很高兴,但是还得装作矜持的样子,轻易不笑。慢慢的攀谈中,他知道她喜欢唱歌,他恰好弹一手好吉他,晚饭后他就抱着吉他在她家楼下唱歌,她听到歌声时,会赶紧躺到自己的床上,紧紧抓着枕巾一角,大气不敢出,心里又羞又臊,好像自己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被大家刚刚揭穿,可后来她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生怕遗落他嘴边飞出的一句歌词。夜色浸润大地时,她会躲在床边,俯瞰他边甩头边唱歌的样子,他唱得最多的是忧郁的情歌,比如《冬雨》《大约在冬季》。这些歌恰恰是她喜欢的,那是些让她备受幸福折磨的夜晚啊,他的歌声终于征服了她,她不顾家人反对,坚决要嫁给同样当盐工的他。她对幸福的理解就是,找到自己爱的人,一辈子在一起就足够了。

不断浓重的夜色让只有一片平房的工区食堂像在大海里下沉一样,四周的公路与堤埝不辨轮廓,景物也逐渐隐去,外面的声音也模糊不清了,整个工区变得孤独寂静。

黑夜是最好的遮羞布,黑夜也是最管用的壮胆酒,小梅只穿着贴身的内衣,打开了食堂后厨的大门,按亮灯光。白天热闹繁忙的地方突然冷清后,让小梅有穿越时空的感觉。拧开水龙头,胶皮管子突然哆嗦了一下,好像要打个饱嗝似的,憋粗了身子,很快一股扁圆的水蛇就钻出了白亮亮的身子,摇摇欲坠了片刻,还是一头摔碎在了满是油渍的地板砖上。

在她和丈夫公开恋情之始,爸爸就表达了对他的不喜欢。爸爸拧着眉头说,一个大小伙子,追一个女孩子这么下功夫,一辈子能有啥出息,嘴行千里屁股在家——过日子可不能靠唱歌。爸爸先是骂走了他,之后开始限制她的外出,晚饭后不让她单独出屋。为了和爸爸抗争,她绝食了四天,当中学教师的爸爸叹了口气,最后把户口本给她,警告她以后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不要抱怨父母。她听不进爸爸的话,而是欣喜若狂,他们热恋半年后就急急忙忙结婚了。她以为幸福的人生已经敞开大门,一条平坦的大路会一直延伸到人生的尽头。哪知她在这条路上没走多久,才发现这原来是一条断头路。

结婚两年后,他很少唱歌了,与几个哥们合伙开了一家海鲜排档,没赚到什么钱,倒赚来每天深夜的醉醺醺回家,她抱怨他不能陪着她,他开始对她不耐烦了,她觉得他就像一只大田鼠,对一块土地反复细腻地翻找几遍后,土地里埋藏的红薯花生被它刨完了,它对这块儿土地的兴趣突然大减。他也不再把那点可怜的工资交给她,他一个人就能把他俩的工资花干净。她迁就他,不敢添新衣服,好点的化妆品更不敢奢望。后来他开始夜不归宿,整宿在排档里打麻将。她在他那里受了委屈,不敢回家向家人倾诉,她只能默默忍受,后来,他说要出国打工,那时都是找黑中介,花五六万就可以办旅游签证,然后黑在别国打工。他逼着她找娘家拿了五万元钱,就远走高飞了。

小梅看到了院子里大杨树被屋檐灯照歪在墙头上的影子,一丛影子鬼魅一样摇晃,天上没有星光,四周只有风声水声,让她总觉得背后站了一个坏人,要随时伸出手来掐住她的脖子。想到此她全身发毛竖起,后背尤其感到惊悚。她关紧了屋门,一股沁人骨头的寒冷让她打了个寒颤,她爬上床,靠在床的墙角,好看到值班室的全局,心里咒骂那个同伴,也不知道野哪里去了,这么晚了还不来陪她。全身紧张不久,她开始觉得肌肉关节都开始酸疼,空调的冷风让皮肤变得冰凉,她伸手把空调关了,又把台灯的光线调暗,用毛巾被蒙住脸,蜷缩身子,靠墙躺下,心还扑通扑通,直跳得全身血液乱撞。

丈夫一走,婆家人开始对她冷言冷语,她还是痴心地盼着丈夫衣锦还乡,好让自己扬眉吐气。她开始做着丈夫荣归故里的美梦,用这个梦给寒冷的内心点上一堆柴火。丈夫最初的半年以找不到稳定工作为理由,没有给她汇过钱,后来给她汇了两三万后就再不汇钱了。她向好姐妹们借钱,陆续把从父母那里拿的五万元还上了,还钱时,还强作欢颜地描述丈夫在外面工作如何舒心,每月按时汇来很多钱,开始父母还信以为真,后来看到她越来越消瘦憔悴,好久都不添新衣服,回到家吃饭,饭量很大,还特别爱吃肉,爸爸和她深谈了一次,她嘴很硬,还是坚持说他在外面混得很好。甚至她俩正式离婚,她也没和父母透露过。

因为爸爸妈妈总是对她的婚姻唠叨个没完,每次回家,他们都不会忘记埋怨她当初没答应一个当了公务员的高中同学的追求,说人家已经是正科级了,每月的公积金就六七千,每年工资之外的补贴也有五六万,嫁给他还用为买房发愁吗,女人嫁人不能只靠眼睛判断,人的眼睛啊,看到的都是欺骗人的假象。起初她还能默默忍受父母零星小雨般的数落,后来就不想回娘家了,特别是姐姐姐夫们越混越好,吃饭时爸爸妈妈会有意无意地说,这条鱼是你姐夫送来的,这些虾很贵呢,你姐夫单位发的。这些话让她举起的筷子都感觉到了羞臊,只能寻找一些青菜作为目标了。

过年时,姐姐会给爸爸妈妈一人一个大红包,她这个月薪只有两三千元的企业职工,根本无法如此出手阔绰。时间久了,自然就在娘家矮了一头。

她被丈夫抛弃离婚的事,毕竟纸里包不住火,单位的人慢慢都知道了,她又面临大家的指指点点,好多人都是和父母一个口气,小梅,你当初咋想的啊,你也算漂亮闺女,当初咋不嫁个工作好的呢?

她知道自己身材好,皮肤白皙,每次和大兰兰一起淋浴,大兰兰会贪婪地看她的裸体,惊叹道,你真正点啊,我要是男的早忍不住了,可惜,我没长那玩意儿。小梅洗澡时也喜欢看几眼镜子里的自己,离婚六年了,身材没变,小腹依旧平滑。在这夜色掩护下,只穿内衣在食堂里刷洗地面,小梅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疯狂放纵,脸微微有点发烫,脑子里乱遭遭的。

离婚一年后就有热心人开始给她张罗相亲,她前后见了十几个,可一个个的都让她很失望,他们没见几次就要动手摸她的胸,并急切地想和她上床。有一个离婚的个体老板,第一次见面就提出只想试婚,说试婚一年后再商量是否去领结婚证,省得一年后感情不和再离婚,麻烦。还有一个中学教师,在伸手要摸她乳房被她拒绝后急着和她探讨婚后的财产与婚前财产如何公证,因为他已经买了两套房子,不能因为和她结婚就和她共享这两套房产。还有一个样子粗犷的,约她出去玩,花十块钱给她买了一个小挂饰后就缠着找她要礼物,坐公交车回来时非要坐最后一排,她问为什么,他耳语道,最后一排摸着方便,她听了又羞又恼,坚决坐在了前面。

甚至连她的新领导也开始假惺惺地关心起她来,领导看她的眼神让她明白,新的麻烦要来了。果然,领导给她安排了办公室工作,开始频繁找她谈心,以工作的名义要求她陪他出席一些应酬。她学会了喝酒,跳舞,唱歌,当领导在一次喝醉后带她去了歌厅包房。包房里没有人,领导关上门就喷着酒气把油腻腻的厚嘴唇压在她嘴唇上时,她本能地把领导推倒在沙发上,领导一下子火了,骂她说,你这个贱货,真不识抬举,你滚吧,滚越远越好!她吓得说不出话来,赶忙去搀扶领导,领导一挥手,给了她一个耳光,她捂着脸溜出了歌厅。她很知趣,马上申请调动工作。

她来到了距离城区三十里的工区食堂。这是最偏远的一个工区。起初,她很不适应,每天一出来上班就是一天,那里整天的烈日海风,单调寂寞,工友们开着粗俗的玩笑,让她难以融入。男职工和女职工玩笑尺度之大,让她脸红心跳。一个胖乎乎叫大兰兰的女工没有任何预兆,顺手就敢在男职工裤裆里掏一把说,哈哈,抓你个小狗鸡!被抓的男职工也不急,嬉皮笑脸凑过去说,手感咋样,我是有求必硬,助人为乐。无独有偶,那些打饭的盐工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她,都爱挤在她卖饭的窗口,好几个人都嬉皮笑脸地没话找话说。她偶尔会收到他们的一点小馈赠,一串干咸鱼,一包小虾仁什么的。他们会在中午打饭时公然塞给她,搞得她很狼狈,她红着脸摇着手表示拒绝,但很快就被大兰兰抢走了,说白给的还不要,这么多鱼得给家里省多少菜钱啊,真傻帽啊。后来她就习惯了,给她的东西就当给大伙的,大大方方接过来,与其他几个女工平均分配,不久之后,她就和大家都混熟了。熟了以后,她发现这些人没什么复杂的,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挂在嘴边,从不藏着掖着,让人心里放松。

她喜欢干净,赶上她值夜班,她在同伴呼呼大睡时把食堂的操作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包着白铁皮的案板被她擦得锃亮,把污浊得粘鞋底的地面都冲洗了,食堂慢慢地变得干净了,她的勤快被工友们发现,也带动了其他工友,她们做饭认真了。食堂每月有总厂的补贴,根本不用盈利,所以大家一直干得散漫。以前,绿叶菜也不择,好歹洗一遍就切了,后来都是和家里炒菜一样认真。买大肉也不再去混乱的早市买来路不明的低价肉,而是去有品牌的地铺里去购买。盐工们收入不高,属于社会收入的底层,他们很多人歇了班还要干点兼职工作,或者当送水工,或者送快递,或者跑黑出租,平时能少花钱就少花,每道菜超过五元他们就会抱怨。卤鸡蛋一只卖一块五他们就宁可不买。她向管食堂的领导建议,每道菜尽量压低价格,盐工们干体力活爱吃肉,她在家里学着做红烧丸子,在食堂试做后,大受欢迎。盐工们还爱吃她做的肉皮冻,三元一份,不贵还解馋。她去食堂工作一年后,和盐工们完全熟了,有时候盐工们会在晚上邀请也值夜班的她们去盐工的滩窝子喝酒。盐工们都是鱼鹰子,百里滩人把打鱼摸虾的高手都叫鱼鹰子,滩窝子里的盐工们对大海与对晒盐池一样熟悉,他们和渔村里的船老大也都是老熟人。

偶尔在滩窝子里吹着夜晚的海风喝酒,吃着各种饭盆里的出自大海和盐沟里的琵琶虾鲇鱼海螺八带鱼牡蛎花蛤,就着低廉的烧酒,她反而少了很多的忧愁焦虑。海边的海鲜四季轮回中,肥瘦也在轮换,每个季节都有可以品味的美食。初春时的开凌梭鱼,暮春的膏满黄肥的琵琶虾、饱满多汁的牡蛎以及桃花蚶,夏天时的大虾皮,秋天的养殖虾、海鲇鱼,冬天时则有很多夏秋时晒干的咸鱼。海边就是个不断变换菜谱的露天大排档。他们都有办法廉价或者免费获得。勤快的盐工在大海里、纳潮沟里下了地笼,插了捕鱼的箔网,退潮时,倒了地笼里的渔获,捞取箔网里被围困住的海鱼,下酒的菜不需太多,好歹凑三四个菜就是夜班时鲜美的酒肴。接近三十岁人的心态就像一个在幽暗昏惑的山洞中探险的人,走过了许多惊心动魄的陌生新奇的地方后,遥遥地看到了明亮的山洞出口,意识到了这次探险就要结束,忽然脚步放缓,内心沉静,开始非常珍惜自己的脚步,开始更加仔细地欣赏四周的风景,舍不得再错过这次旅程的所见所遇,也不会再在没有风景的地方驻足犹豫了。

她开始慢慢喜欢上这块远离城市的寂寞孤岛了。

开辟菜地的想法,是在一次喝酒时由她提议的。

食堂边的公路旁是一片废弃的职工宿舍,只剩下一片残破的房基。搬走的盐工们曾经把房前屋后改造成了自留地,只要把这些小块地连缀成片就可以,以后,大家就可以吃到新鲜的蔬菜了。她的提议很快得到了盐工们行动的支持。

大全带着几个盐工大干了三天,一大片菜地开辟出来了,他们还为黄瓜丝瓜冬瓜苦瓜西红柿搭了架子,竹竿的架子很整齐,像等待阅兵的英俊战士一样,精神抖擞的。

冲洗完厨房地面,小梅坐下来吃晚餐,晚餐很简单,就是刚摘下来的黄瓜和西红柿,黄瓜清香,西红柿酸甜,小梅吃得很享受。

今晚也不知道谁和自己一起值班,小梅的脑子里闪动着其他几位女工的笑脸,也许这个人被自己相好的工友喊出去喝酒了吧。很可能是大兰兰和自己一个夜班,每次和大兰兰一起夜班,大兰兰都带着她出去喝酒,大兰兰又胖又丑,但是爱把自己搞得香喷喷的往男人身边凑合,这些男的嬉皮笑脸地说,大兰兰也就是半夜应个急时有用。每次大兰兰带她出去喝酒,她都很开心,他们放肆的说笑时她插不进嘴,但是听到可笑的话她也会开心大笑。想到喝酒时热闹的画面,小梅突然想喝点酒,喝到微醉时,好踏踏实实走进梦乡。今晚真是大兰兰夜班,只是大兰兰没赶上末班的公交车,她一跺脚,给小梅打电话,小梅的电话一直没接听,她就发了个短信给小梅,说家里老人突然病了,让小梅自己值夜班。

关好厨房门,走进值班室,小梅躺在黑夜里,旁边的床上空荡荡的,让她觉得那里有了一些玄机和忧虑。她伸手在挎包里摸手机,挎包是空瘪的,她恍惚想起,临出门时手机放在了电视桌上,走出家门那一刻还是把手机忘掉了。

潮乎乎的内衣让她感到难受,屋子有根晾衣服的铁丝,她干脆脱掉内衣挂在衣架上,用毛巾被裹紧自己。她的心一阵狂跳,此时突然有人闯进来该咋办?她该如何反抗坏人的非礼举动呢,坏人会不会轻易就会得逞呢,是啊,万一来了坏人呢?担忧像一缕水汽,在脑子里飘荡了一会儿就稀薄了,脑袋昏沉,身体越来越疼,小梅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发烧。

小时候发烧,妈妈总会守在她身边,替她掖被角,让她心里溢满了宁帖的幸福。而如今呢,这个肯给她掖被角的人在哪里呢。哪怕心里有个惦念的人也好啊。暧昧这种情感就像野草,在寂寞的地方会疯狂生长的。可是小梅连个值得暧昧的人都没遇到。突然想起前夫追她时总挂在嘴边的一个词:缘分。小梅觉得,缘分这个词是很哄骗人的,貌似让你以为得到了珍贵的人,其实是让你无法再次选择更好的人了。相信缘分的结果,无非就是死心踏地守着一条梭鱼,然后向别人自欺欺人地解释说,瞧,我今天要吃的是一只大对虾。缘分一词的臆造,就是人们对自己的渺小、短视、在生活里处处被动的生存常态的无奈安慰吧。也许是同样的道理,身边那些迷信宿命的人,也总是以“一切都是注定的”为自己的错误选择开脱呢。想起前夫的背叛,小梅恨得咬牙切齿。这么迷迷糊糊想着,她在毛巾被下的身体开始冷得发抖,牙齿真的开始无法自控地上下磕打起来。

干脆把灯关掉了,就让这黑漆漆的无助感把自己吞噬吧。

咣当一声撞门的声音,然后是咚咚的脚步声,接着就是一股浓烈的酒味,小梅心里踏实了一下,眼睛也懒得睁,刚才的恐惧感减轻了许多。进来的人应该是大兰兰,估计是喝醉了,小梅听到对方躺在了对面的单人床上,把床板压得吱吱响。

鼾声响起来了,震耳欲聋,小梅很纳闷,大兰兰怎么变大公牛了,鼾声打雷一般,不过她不在意了,比起刚才的孤独恐惧,这样的鼾声还是可以忍受的。

过了一会儿,对方竟然嘟囔了一句,说咋把空调关了,要捂痱子啊。接着就是下地趿拉鞋走动的声音,灯光也突然刺眼地亮起来。小梅看到了赤身裸体的大全,看到了他裆下乱蓬蓬的一团黑物,她本能地凄惨地尖叫了一声。

大全也被吓到了,扭脸看到了毛巾被里露出的小梅惊恐的脸,喊了一声,我操,咋是你啊,领导咋这么好啊,啥时候开始让男女混合夜班啦,哎呀我操。

大全喝得红红的眼睛在小梅毛巾被下的身体上扫描着,小梅看到大全粗大的喉结在蠕动,她拉紧了胸口的毛巾被,两腿紧紧并拢,心跳得要炸裂,身子哆嗦得更厉害,完全不知所措了。

小梅惊恐地说,你你你咋进来了,咋不穿衣服啊,你想干啥,别胡来,我,我今天夜班,和我同班的大兰兰一会儿可就来了。

大全背过身,搔搔脑袋说,我也夜班啊,大马猴给我打电话,让我替班啊。赶紧抓起裤衩,胡乱套上了。

小梅将信将疑,突然想起自己毛巾被下赤裸着身子,又是一阵紧张,她脱口而出,你出去,我把衣服穿上。说完了就立刻后悔了。果然,大全先是一愣,接着就嬉皮笑脸起来,大全说,你也喜欢裸睡啊,那我关灯吧,关灯我啥也看不到,你值你的班,我值我的班,我们互不干扰。小梅又气又恼说,大全,你出去好吗,我,我要哭了。说着,眼泪真的流出来了。

大全不笑了,发现什么似的,惊讶地说,你脸咋这么红啊?哎哎哎,还真哭啊,我出去还不行吗,我出去喂蚊子不就得了。你别哭啊,我最怕女人哭了。一边说一边慢慢往门口退。

小梅说,我发烧了,很冷,你出去忍一会儿吧,我,我明天给你买酒喝行吗。

大全停下脚步,拧身又回来了,他竟然径直向小梅走来。小梅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想,果然不会那么容易离开的,这下完蛋了。大全已到床边,伸出了手。浓烈的酒味喷到了小梅滚烫的脸上,这只手没有落在小梅身体上,大全的手背轻轻贴住了小梅的额头,小梅明白了这个动作的内涵,感激地睁开眼睛,看到了大全胳膊上丛生的汗毛。

我操,这么烫。发烧还不穿衣服,你这是在发骚啊!大全惊呼。这也没有退烧药啊,我给你烧点热乎水去。

脚步声出了门,走远了,接着就是旁边后厨的门响。

真的出去啦?这么听话?真的放过我了?

小梅揉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但是那高大的身躯确实已经闪出门去。

小梅想起来穿衣服,只爬起半个身子,头晕得厉害,担心一下地就会一头栽倒,只能重新躺倒,紧张得大气也不敢出。今晚自己是怎么了啊,非要都脱光了睡。一会儿大全进来了,他克制不住咋办,他人高马大的,谁反抗得了啊。天亮了工友上班来知道了,大全一口咬定说她主动勾搭他,她今后还有脸见人吗。爸妈不得骂死自己啊。不行,说什么也要穿上衣服。

她挣扎起来刚穿好湿乎乎的内裤,就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她赶紧重新裹紧自己,躺好了。马上又笑话自己傻,一条内裤就能抵御一个强壮的男人吗。这么一折腾,她更觉得全身寒冷。她把眼睛使劲闭上了,听天由命吧。

不一会儿,大全进来了,大茶缸放在桌上的声音,一股姜糖水的香味袅袅地飘过来。小梅睁开眼,看到一个大搪瓷缸子摆在床边的桌上,热气飘舞。

烫嘴喝下去,出汗就好了,大全说,那我真出去了啊,难受就喊我,实在不行我用酒精给你降温。小梅突然感到身上又多了一层覆盖,肯定是大全把自己的毛巾被给了她。

小梅说,要不你把你睡的床搬到门口那边吧。你把你的摩托车挡在咱俩之间。

摩托车捎带着几只蚊子进了屋,屋里马上闻到了浓烈的汽油味,小梅一阵恶心干呕,她赶紧让大全把车又推出去了。这下,屋里的蚊子声混成一片,清晰瘆人。小梅说,那,还得委屈你一下,你还是出去睡吧。

大全点头说,姑奶奶,我去虾池边的窝铺里睡吧,这样你就安全啦。小梅一听,立刻摇头,不行。你走了,来了坏人咋办?你不许走远了,好吗。大全搔搔脑袋,咧嘴乐了,我真搞不懂你们女人,我在屋里你把我当坏人防着,我到屋外就成卫士了,变好人了。做好人还是做坏人不得是我自己说了算吗。

小梅还没出声,大全已经到了屋外,门被他轻轻掩紧了,门上的暗锁咔哒一声,锁舌插入了锁孔。

小梅闻到了一股蚊香的味道,低头看,一盘点燃的蚊香摆放在地上,红红的蚊香头正升起蜿蜒妖娆的青烟。

小梅端起大茶缸,一口口吸溜着,把漂着姜末的红糖水喝了大半。滚烫的姜糖水流下喉咙,一股热流开始在体内蔓延。大全的毛巾被被小梅抻舒展,她把身体裹紧,身子不再哆嗦了。

屋外传来了啪啪的声音,肯定是大全在拍打身上的蚊子,小梅知道,海边的蚊子非常凶猛,牛仔裤也挡不住蚊子尖锐的刺入的。她有点心软,很想喊大全进屋。

可是,找个什么合适的借口呢?她听到大全在嘟囔,我操,不怕死的就咬我来,一会儿点把柴火熏死你们这些兔崽子。

午夜的雷声把梦中的小梅叫醒了,雷声滚滚而来,像巨大的坦克从枕边开过,床铺都在雷声中颤抖,闪电狰狞地挥舞着闪亮的刀剑,屋里的东西都被瞬间照亮了,她更加恐惧,想到大全在淋雨,就努力向屋外喊,大全,赶紧进来吧,下雨了。连喊了几遍,大全才搭话,大全说,没事的,雨把蚊子都浇跑啦。

小梅知道大全不好意思进来,就把灯点亮了,好歹给大全照个亮吧。

过了一会儿,雨水倾泻而下,哗哗的雨声如除夕夜瞬间齐响的鞭炮。咣当一声,大全撞开了不堪一击的门锁,水里刚捞出来的一样进了屋,他身上的衣服早就湿透,紧贴在身体上。

小梅有点歉疚,她说,你把灯关了,衣服拧干,搭在衣架上,用电扇吹一宿就能干了。晾衣绳上面挂着小梅的衣服,像在向大全揭示,此时的自己已穿上了内衣。

大全关了灯,外面的闪电不时照亮室内,小梅隐约看到大全忙活的影子,她耳边听到了拧衣服流水的声音,哗哗哗,估计大全又原始人一样赤裸了,她的心再次怦怦狂跳,却不似刚才那么紧张了。

在这雨声风声中,小梅再也支撑不住,踏踏实实地沉沉睡了过去。雨声更爆豆一样密密匝匝,玻璃窗大雨点敲打得越来越急切,这些雨的精灵,也想钻进屋子,陪伴这一对儿有点心慌意乱的男女吧。屋内突然响起了清晰的水声,迷迷糊糊地听到大全喊,糟了,漏雨了。小梅马上就被溅落在脸上的雨水浇醒了,大全打开电灯的瞬间,好像有个小鞭炮在不知什么地方炸响了,微弱的噼啪声响过,屋内一片黑。我操,起啥哄啊,电线咋还烧了啊,大全在咒骂。

滴滴答答的漏雨让小梅无法踏实躺在床上了,没等她反应过来,大全把一个大帆布雨衣罩在小梅身上,将她连同雨衣一起抱起来,冲出了值班室。小梅紧紧搂住大全的肩膀,大全肩头紧绷的肌肉是那么结实。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在小梅脸上,但钻进厨房的瞬间,雨水就被甩在了身后。大全把小梅轻轻放在阔大的案板上,又转身出去了。不一会儿,他搬进了两把椅子,拼好椅子,铺上几张硬纸板,扶小梅裹紧毛巾被再次躺好。

小梅软着身子任由大全摆布,一股寒冷袭击过来,她的牙齿又互相敲打起来,身子哆嗦着,嘴里不自禁地发出了呻吟声。大全突然伸出胳膊抱紧了她,接着她感觉额头微凉,闻到了一股浓香的酒味,是大全在用蘸着白酒的湿毛巾给她擦额头和两颊。她伸出手,黑暗中碰到了大全那有力的大手。她心里哆嗦了一下,大全也颤抖了一下。小梅声音微弱,说,谢谢你大全,没想到你是这么好的人。

这句话显然鼓励了大全,大全温柔地说,胳膊放回去吧,别再着凉了,一会儿就该发汗了。

小梅觉得她和大全像是被镇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子,区别的是,镇压她俩的是漆黑无边的雷雨。

昏昏沉沉中被大全搂在胸口,小梅的额头开始冒出了热气,细密的汗珠子冒了出来,腋下胸前也开始潮乎乎汗津津了。他们就像塑像一样贴在一起,在黑暗里静止了很久。

雨不知啥时候停了,夜色泛亮时,小梅觉得一夜大汗淋漓后身子轻松多了,她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值班室的床上,挣扎着站起来。看到了床边椅子上搭着自己的衣服,伸手去摸,衣服竟然干透了,她赶紧穿好,走出屋寻找大全。大全一夜没睡,让他赶紧打个盹吧。她得赶紧把早饭准备出来,这是夜班职工的工作。走进厨房,她看到大全正在炉灶前忙活,炒勺里热气翻滚。

望着大全结实的背影,小梅忽然很想从后面抱抱大全,这一夜,这个粗鲁男人温柔体贴的一面让小梅很感激,她更感激在一个无助的孤寂之夜,一个粗鲁的男人给了她珍贵的尊重。

挥汗如雨的大全听到了身后的声音,扭头看到了小梅,憨憨地咧嘴笑,好啦?你别管了,鸡蛋卤好了,馒头也熥热乎了,我熬小米粥呢。你再躺会去,我给你做碗挂面汤。

小梅也不说话,动手帮大全忙活,她拿起一个不锈钢盆,反复洗干净,抓了两把面粉,在滴滴答答的水龙头下把面粉搅拌成半盆珍珠大小的面疙瘩,她要为大全做虾米西红柿姜丝疙瘩汤。汤开锅后,疙瘩汤里卧了四个鸡蛋,小心地和弄,不使糊锅,不使鸡蛋破裂。做好了,淋完香油,她把四片白嫩嫩的鸡蛋全都盛到了大全的饭盆里,盯着大全把半盆汤大汗淋漓地喝下。

天色大亮,阳光刺眼,一夜的暴雨把工区的草草木木都洗涤干净,青翠的绿色浓烈欲滴。

第一班公交车来了,车肚子里钻出一大群上班的工友们。

大全早就解下围裙,站在门口高喊,他妈的,他妈的,看错表了,早到了一个小时,今天我可亏大了。

同事们拥进餐厅,大全很快被淹没在大众当中。

只有大兰兰惊呼,小梅这也太能干了,一个人就把早饭做好了,小梅,你咋不接我电话啊,短信看到了吗。小梅机灵地点点头,她瞬间醒悟,大全没撒谎,果然是大兰兰与她一个夜班。大兰兰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买完了早饭,她凑到小梅旁边,挤眉弄眼兼暧昧眼神,小声问,昨晚就你自己值夜班啊,又打雷又打闪的,不害怕啊,没人陪行吗?

小梅笑而不语。

大兰兰又说,大全人不错啊,和一个瞎眼的妈妈过日子,大孝子,就怕娶来了媳妇对瞎眼妈妈不好,一直不肯说媳妇,八成是在等你呦。

啊,大全没结婚吗?小梅惊诧了,一直以来,她根本不关心别人家的油盐酱醋。

装,你就装呗,大兰兰更加暧昧地冲小梅笑。

没过半个小时,大全与小梅一起值夜班的猜疑开始在工友们之间地下党接头般接力传播。最后是大家聚在一起审问大全,大兰兰高声问,大全,你是早来了半个小时吗?你是早来了八个小时吧!大全顿时臊红了脸,大家哈哈大笑。

呦,呦呵,大全脸都红了,难得啊。别害臊,你俩又没犯法。

大全喊了起来,我操,不许胡吣!

小梅远远地站在大家身后,与大全默契地对视了一下,虽然身子还是轻飘飘的,但是一点也不妨碍她此刻满心滋长的幸福彩霞般绽放在一对娇艳的脸颊。

整个上午,大黄狗嘴上叼着大全的破红裤衩在泥泞的院子里跑来跑去,像是在给热爱八卦的人们展示更有力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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