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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还债

父亲把家人都遣出去,把我单独留下来,叫我帮他拿一万元钱去替他还债。父亲说他就要死了,他说他已经接连好多个晚上都听见了灵魂出窍的声音。说到灵魂出窍的时候,父亲猛烈咳嗽起来。父亲咳嗽的声音沉闷压抑,仿佛就咳出了死亡的气息。父亲边咳边告诉我,他一定要把这个债还上,否则他就没脸死去。父亲说他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原以为没有人知道,让事情悄悄烂在心底就行了,快要死的时候这件事却从心底跑出来了。父亲告诉我,二十五年前我姐考上大学时,他去给我姐借学费,走了好多个寨子都没有借到,他心灰意冷地走到大井那个地方时,天已经黑尽了。那天上还挂着半个月亮,半个月亮就像一盏灯,一直在父亲的前面挂着,父亲走一步月亮也走一步,走到大井背后坡上,父亲在月亮的亮光中看见了一头牛,一头很漂亮的大黄牯牛。父亲肯定地说,是一头大黄牯,健壮的肌肉,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杂毛。黄牯拖着一棵绳子,站在路中央,父亲看它时它也看着父亲。父亲接连喊了好几声“哪家的牛”,没有人应答,父亲就绕开牛往前走。不可思议的是,牛却跟上了他,父亲走牛也走,父亲停牛也停,后来父亲就把拴着牛的绳子抓在了自己的手中。父亲说,我牵着牛走了一天两夜,走到甲坝牛马市场,把这头牛卖了,得了一千二百元钱,把你姐送去上了大学。

父亲依旧咳嗽得很厉害。父亲告诉我这些的时候语言都是断断续续的,仿佛一台老掉牙的风箱,总是漏着气,有些话就说得很含糊,让人听得不是很连贯。我很担心父亲还没有把话说完气就跑光了,父亲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你不用担心,债没还上我是不会死的,就是所有的痰都堵在嗓子眼,我都不会死去。

父亲说他把我姐送去大学回来后,就听说大井一个叫王国炳的人家丢了一头牛,全家人包括寨邻亲戚找了几天都没有找到,后来这个王国炳就疯了。父亲认为他牵走的肯定就是王国炳家的牛,父亲叫我帮他把一万元钱拿去还给王国炳。父亲说,只有还上这个钱,我才能放心地死去。父亲还在咳嗽,嘴角还在漏气,我还是听不大清楚父亲的话。我不知道父亲说的这个人到底是叫王国炳,还是王国兵,或者王国平,还有王国民什么的?父亲说到这个人的名字时,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我总是听不清楚。我想让父亲把话说清楚,让我听明白,去还债时才能准确找到这个人。父亲一声接一声地咳着,咳了好久还是吐不出一口痰,最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父亲对我摆了摆手,意思是他不想说话了,或者是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我从我姐他们单位借了一台越野车,那是一台切诺基,现在除了姐任职的农业部门,已经很少有单位使用这种车了。姐带我去借车时问我去大井干什么,我只说去看一个朋友,这个朋友的父亲懂得一种治咳嗽的药方,我去找来给父亲试试。姐单位的驾驶员把车交给我的时候告诉我,车只能开到纳料那个地方,从纳料去大井还有一段路,路太窄,车开不进去,只能走路,或者可以骑摩托车进去。

我去大井之前,父亲已经住进了医院。在医院的病房里,父亲紧抓着我的手不放,直到我附在他耳边说,我今天就去大井,今天就去帮他还债,他才把我的手放开。我开着切诺基上路的时候,父亲还在咳嗽。从生病以来,父亲总是没完没了地咳嗽。

切诺基是一台老车,在姐他们单位已经服务了八年,我开着它上路时,开始感觉很不习惯,离合器就像被什么东西粘住了一样,要下很大劲才能踩到位,在路上跑了好久,车身到处发热以后,离合器才慢慢变得轻松起来。只是到上坡的时候,我又明显感觉到车子的老迈和吃力了。我把油门轰到底,但车子还是走不快,我只能耐着性子在油门的轰鸣声中慢慢地往前挪着走。

车在公路上跑着,一座座青山从我眼前滑过,也有小鸟从我车前飞过。我的老家就在大山里面,打开门就得跟山打交道,每次我在外玩野了,父母呼唤我的名字时,大山都会跟着父母把我的名字回应出来,这样无论我躲在什么地方,都无法逃脱父母的呼唤。父母总是在我想寻找自己独立的空间时把我的名字撒遍大山,慢慢地我在讨厌听到父母呼唤我的名字时,也对山生出了一种说不清楚的仇恨。从上学读书那天开始,我就千方百计想从山里逃出来,逃到一个没有山的地方,或者是距离山比较远的地方,过一个舒舒心心的日子。但参加工作真从山里走出来住到县城后,我却又很怀念大山了,特别是学会开车并自己购买了车子后,动不动就带上家人,或邀上几个朋友,把车开进山里,把带去的食物摆放在山里的草地上,在山里玩够后才开着车回家。父亲搬到县城和我们居住的态度是很决绝的,搬家前他把山里的房子都卖了,然后他对山里的亲戚们说,我的孩子都在县城,以后我死也死在那边,不回来了,我要在那里看着他们,让他们替我把日子过好。由此我推断父亲对山也是厌倦了的,也是想早日摆脱掉山的羁绊。

往大井去的路几乎都是在大山中绕行,一座山一座山地绕,几座山绕下来,人就感觉有些疲倦,车到纳料时我就有点扛不住了。几只狗追在车背后,一直把我和车追进一个亲戚家的院子。那个被我称作表舅的人从家里走出来,他对我的到来有些吃惊,他喝退了那些狗,然后把我让进家。有几只狗还很不服气,我进家了它们也想跟着进去,表舅从门边拿出一根棍子在手上挥,狗们才不甘心地边叫边离去。

表舅问到了我的父亲,我不敢告诉表舅父亲快要死了,更不敢对表舅说父亲要我到大井去帮他还债。我对表舅说父亲很好,父亲叫我开车到大井来找他的一个朋友,一个叫王国炳的朋友。表舅想了一下说,大井没有叫王国炳的人,有一个叫王国民的人,早死了,还有一个叫王国兵,是个疯子,好多年都不见了,家人都不知他跑去了哪里,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对了,还有一个叫王国平,是个麻风病人,不住在寨子里,这些年一直住在大井背后的田湾中。

没有王国炳,有王国民王国兵王国平也行,他们当中的某一个人说不定就是父亲还债的对象。表舅要留我吃饭,他说孩子们在外面上班的上班,打工的打工,家中就剩下他和表舅妈两个老人,他们已经好久没有好好做一顿饭吃了。表舅说今天看到我很高兴,希望我能留下来,陪他们两个老人好好吃一顿饭。我很想留下来陪表舅和表舅妈吃一顿饭,但我知道父亲已经等不及了,父亲还在等着我把还好债的消息带回去,他好体面地死去。我似乎闻到了父亲带给我的死亡气息,父亲咳嗽的声音总是响在我的耳边,让我一点都不敢耽搁。

表舅还在说我的父亲,他说他应该回老家来看看,这几年老家变化太大了,家家都盖上了小洋楼,吃的和用的跟城里也没什么区别了。表舅还想再说下去,我打断了他的话。我说,表舅,父亲是想回来的,他要我先来看看,找到了他的老朋友,再去把他接过来。表舅说,你父亲也真是,光想到老朋友就不想我们这些老亲戚了,不管找不找得到老朋友,他也可以来我们这些老亲戚家走走啊。我再次打断表舅的话,我说表舅,时间不早了,我先去大井吧,去大井找到父亲的朋友,再回来和您和表舅妈吃饭。表舅说你可以开车到大井去,大井的路过年前就修好了。那些在外打工的人要开车回家来过年,他们就寄钱回来,请人把路修宽了。表舅说路宽得两辆小车都可以齐头开进去。

表舅还想陪我到大井去,我谢绝了。从表舅家出来后,我看到还有几只狗围在我的车前,它们看见我开门上车后又开始吼叫起来,然而我一发动车子,一按喇叭,它们的吼叫就变成了哀叫,边哀叫边很快从车子边跑开,跑到很远的地方才停下来继续吼叫。准备来帮我赶狗的表舅,看见狗们被喇叭声吓得屁滚尿流,就对我说,看看吧,都是些没见过世面的狗,欺生,瞎叫,有个声音盖过它们,它们还不是怕了。我开车走的时候,表舅还站在房门前大声喊,最好不要住在大井,回来和我们吃顿饭。

去大井的路的确已经被拓宽了,但也没有像表舅说的那样能并排跑两辆小车。车爬到一道山脊的时候,我看到太阳已经开始偏西,远处的山岭被太阳抹成了橘黄色,有一群鸟从树林里飞出来,就像一小片云,从车子上空掠过。而不远处也有一片云,那片云罩着的地方,就是我要去的大井。

大井出奇的安静,不像纳料那样,车子一开进寨,就有一大群狗围上来。在大井,我也听见狗叫声,但不是一群,而只是一些个体,叫声就显得很单调,且叫声距离我很远,远到我只是听见叫声,却看不见狗在什么地方。我在大井的村头找了一个停车的地方,那是一个独立的农家小院,与寨子的大批房屋隔着一小段距离。我把车开进院子,把头从车里伸出来,喊了几声,屋里却没有人走出来。我停好车,去拍了几下关着的门,仍听不见人回答。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站在路边远远地看着我,我向他们走去时,他们想转身离开,我叫住了他们。我问房子的主人到哪里去了?孩子们你看我我看你,然后其中一个稍大点的孩子回答,这房子的主人住在寨子背后的田湾里,他是一个麻风病人。我问这个人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王国平?孩子们都摇摇头说不知道。我向孩子们打听有没有叫王国炳、王国兵或者王国平的人,孩子们都说不知道,我还想再问,他们却从我的身边跑开了。他们一边跑一边还时不时地回头向我张望,仿佛害怕我也跑着去追赶他们。

我顺着一条水泥路往寨子里走去,走不远,我就被站在路边的一只狗吓了一大跳,那是一只大得足以把我扑倒的大黄狗。黄狗背对着阳光站着,看见我也不叫唤,只是用眼光死死地盯着我。我知道这样的狗才是最可怕的,它不会胡乱对着陌生人叫唤,但它却随时都会扑到陌生人身上来。我在原地站了下来,做好随时应对狗向我扑来的准备。我不敢用目光和狗对视,故意抬头看着天上,假装欣赏天空的云彩,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注视着狗的一举一动。我就这样和狗对着站了一会,狗也许是觉得我这个人没有恶意,或者是觉得我这个人没有必要让它对我动粗,竟转身走开了。狗离开的时候,我才感觉到双脚软得几乎要抬不起来了。

我平息了因狗带来的恐惧,继续向寨子里走去。走近寨子,我犯难了,这条从村头延伸过来的水泥路,在接近寨子后就四通八达地分向了各家各户,我不知道我应该往哪一条路走,我不知道我要去找的这些人,他们住在哪一间房屋里面?就在我徘徊犹豫不决的时候,从寨子里走来了一位老人,一位佝偻着腰的老奶奶,走到距我身边不远时她站下了,却不看我,而是盯着在远处大山中延伸盘绕的那条公路。

我走过去和老人打招呼,我连叫两声,老人才回过头来看我。

你是叫我吗?

我想打听一个人,一个叫王国炳的人。

老人说,没有这个人,肯定没有这个人,这个寨子里的人,凡是国字辈的人都是老人了,这些老人的名字我都知道。

这个人是一个疯子。听到我说疯子时,老人的眼睛亮了起来。老人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我,从我的脚到我的头,从我的腰到我的手,打量得我毛骨悚然。老人问我是疯子的什么人,为什么要找这个疯子?我说我不是疯子的什么人,我只是受人之托来找他,帮人偿还别人欠他的债。我的话一说完,老人的目光就暗淡下去了,又恢复到了与我初见时那种恍惚无神的状态中。然后我就听见老人自言自语地说,找不到他了,我都找不到他,别人更难找到他了。他走了二十多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二十多年来,也没听人说过在哪里见到过他。

从老人的只言片语中,我估计这位站在我身边的老人应该与疯子有着某种特殊的关系。我问老人疯子是她的什么人?老人突然大声说,我是他的婆娘!二十多年前他把两个幼小的孩子丢给我,就一去不回来了。说完,老人突然蹲在地上哽咽起来,倒把我弄得手足无措。

哽咽了一会,老人站起来对我说,对不起,一提到他我就想哭,我嫁给他只和他好好过了五年的日子,后来就出事了,他把这个家丢给我,我一直这么苦熬着,熬到孩子们长大成家,也没有人能帮我一把。老人告诉我,她和疯子王国兵是一九七八年结的婚,没想到结婚四年多就出事了。老人说:

一九八三年,大井有两个专门偷鸡摸狗的年轻人,一个叫王国恒,一个叫王国录,有一天他们从邻寨偷得鸡在家煮吃时,王国兵碰上了,他们就叫王国兵和他们一起吃。后来这两个人被抓走了,他们供出了王国兵,王国兵也被抓走了,一个月后,王国兵被放回来,回来后人就疯了。

一九八三年就疯了的王国兵显然不是我要找的人,但是已经有了一个线索,我决不能轻易就将这个线索丢掉。或许是父亲记错了,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说不定当时父亲就是牵了疯子王国兵的牛去卖,然后错记成牵了王国炳的牛。

老人说,我和王国兵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他疯的时候女儿四岁零一个月,儿子刚好一岁半,从那以后他就没管过家。在老人的叙说中,王国兵开始疯的时候,还不是真疯,只能算半疯,即有时疯癫有时清醒,疯癫的时候就到处游荡,清醒的时候也能帮家里干点简单的农活。几年后就真疯了,就不记事了,家中农活也干不成了,出门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想尽快从老人的嘴里知道王国兵是不是我要找的对象,我打断了老人的话。我想如果我不打断她的话,她会对我说到天黑,说不定只要我愿意听,她还会对我说到明天都说不完。我说,大娘,你们家丢过牛吗?特别是二十五年前你们家是否丢失过一头大黄牯?

老人说,我们家从没丢过牛,我们家也没有牛丢,二十五年前我们家就已经没有牛了,我们家的牛都卖来给疯子治病了。剩下一头小牛,原想喂大来犁地,疯子走丢后,我们把那头牛也卖了,卖得的钱都用来做路费到处去找疯子。我们到贵州、广西、云南好多地方都找过,人没有找到,我们的家产却全部败光了。老人说话很急促,语速也很快,总是有种害怕被人打断的感觉。看得出来,老人是想把心里的话都倾诉出来给人听,让人帮她分担长期潜藏在内心的那份痛苦。或许每一个人上了年纪后,都有种特别想向人倾诉的欲望,就像我父亲,上了年纪后就特别爱唠叨,特别想说话。没生病的父亲说话就很啰唆,生病后说话就更啰唆了,有时还边说话边咳嗽,一句话半天都说不清楚,于是我们家人就不爱听他说话,每当父亲要说话的时候我们都借故去做事情,然后抛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后来父亲就不对我们说话了,父亲想说话的时候就咳嗽,猛烈地咳嗽,咳得脸红筋胀,咳得特别难受的样子。

老人仍在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她的不幸:疯子把我这一生都毁了,我在寨子里活得还不如人家没了丈夫的寡妇,那些寡妇都还有改嫁的权利,我嫁又嫁不得,走也走不掉,就这么一年年耗着。过去一天天都在想,也许明天疯子就会回来了,明天盼明天,明天又再盼明天,我就这么一天天把自己盼老了。

看得出来,老人的身体确实已经衰老了,头发已经花白,牙齿空了好几颗,乳房像瘪了气的气球,手脚变成了枯柴,整个脸也凹陷下去了。老人说,过去疯子回家的时候多少还能够找到进家的门,现在寨子变样了,孩子们也新修了房子,我怕疯子回来后找不到家,一有空我就到这里来等,看见疯子回来好把他领回家。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老人,就想送两百元钱给老人,老人不要我的钱。老人说,我现在不缺钱,我的两个儿女都在外打工,每个月都汇钱给我用,他们汇来的钱我都用不完。

老人问我为什么要到大井来找王国炳?我说我是帮父亲来还债的,二十五年前为了送我姐去上大学,我父亲在到处借钱无果,走投无路的时候,在坡上顺手牵了别人家的一头牛去卖,才得钱供我姐读书。我父亲后来还听人说这牛是王国炳家丢的,王国炳还是个疯子。听了我的话,老人说,牛肯定不会是我们家的,二十五年前我们家疯子已经走丢了,我们家疯子走丢的时候,家中仅有的一头小牛也被我们卖来找他了。大井也没有王国炳这个人,别人肯定说错了,你父亲牵走的牛不会住在是大井的人家丢的。末了老人问我: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我说出来后,老人惊讶地说,哎呀,你父亲就是六硐的孟石成呀!他现在还好吗?不等我回答,老人又说,二十多年了,他的脾气还像以前那么火暴吗?唉,他年轻的时候脾气不好,经常惹是生非,特别是在六硐那一带,打打闹闹是比较有名的,但手脚还算干净,没听说过他做过偷鸡摸狗的事,没想到还会去牵别人家的牛……唉,人啊,真不敢想。说到底,你父亲还算是一个好人,为人还是很不错,也肯帮人。以前我们家疯子走丢,你父亲碰到了,都要把他带回家吃住,亲自护送他回来,即使没时间亲自送,也要叫人捎信给我们去把疯子接回家。回去问问你父亲,看我们家疯子欠没欠他的钱?不要不好意思,疯子欠了,我来帮他归还。哎,你父亲真实诚,事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也没得人来清算,却想着自己来还孽债,真难为他了。孩子,听大娘一句话,找得到就还,找不到就算了,回家就跟你父亲说,年轻的时候,哪个都荒唐过,要是都像他那样来认死理的话,没几个人能还得清。

我不能把时间都耗在这位老人身上,我得赶快去寻找下一个线索。就在刚才,姐打电话给我,问我到大井没有,找到药没有?说父亲已经快不行了,医生已经来给他吸了几次痰,可父亲还在咳着,咳得很难受。姐说如果找不到药就不找了,赶快回去,再晚恐怕就见不上父亲了。姐的电话虽然让我在空气中再次闻到了父亲死亡的气息,但我知道父亲还不会立刻死去,我不帮他把这个债还上,他是不会闭眼的。老人希望我能到她家去吃晚饭甚至到她家去住一晚,被我谢绝了。临走的时候,老人告诉我,这个寨里还有一个叫王国平的人,得了麻风病,不住在寨子上,而是住在寨子背后的田湾里,你可以去问问,说不定借钱给你父亲的就是他。

一路往西的太阳快变成夕阳了,我走在通往大井背后田湾的路上,看到路的两边已经被周围的大山投下了斑驳的阴影。这是一片丰收的田湾,快要成熟的水稻恍如一片金色的海洋,伴随着山谷里的微风在轻轻摇晃。有一群小鸟徜徉在稻浪的上空,时不时地从空中落下,选择性地吃上一两口,又轻轻地飞到天空盘旋徜徉。

王国平住的房子就在稻浪的边上,靠近山脚的地方,一踏进田湾,那栋孤零零的木屋就映入了眼帘中。还没有走近木屋,我就看到了王国平,他就站在木屋门前,看着我一步一步地向他的木屋走近。快走近木屋时,我看到了一只狗,刚才在寨子那边和我对视的大黄狗,此刻它就站在王国平的旁边,和王国平一样,用目光注视着我向他们走去的脚步。我站了下来,王国平说,你过来吧,大黄不会咬人,它和我一样,只是对到这里来的人感到好奇而已。我犹犹豫豫,还是不敢向木屋靠近,我不敢肯定王国平的大黄除了对我好奇外,会不会对我亲密地来上一口。见我不敢走近,王国平拍了拍狗的头,对它说,大黄,到一边去,你看你已经把客人都吓着了。大黄看了王国平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然后有点不情愿地扭身到一边的篱笆下打盹去了。

我走进王国平用竹篱笆围成的院子,王国平对我说,我是一个得过麻风病的人,你不怕吗?我说不怕,现在的麻风病已经不是什么大病,已经能治好,传染性也能预防了。王国平说,政府的人也这么说,但我们这里的人不相信,大家总是躲着我,不愿意到我这里来坐,不愿意吃我种出来的东西,不愿意同我喝一个井流出来的水。政府动员我,叫我搬到寨子里头去住。可大家还是嫌弃我,不准我进寨,政府帮我修的房子也要距寨子好远才行。你看房子修好了,我都没有搬过去,我宁愿让那房子空着,哪一天我不在了,那房子也还是干净的,政府还可以把房子送给那些没有房子住的人。我感激政府看得起我,我也要有自知之明,我不搬过去住,就不会和寨上的人结怨,就不会给政府增添麻烦。王国平问我来找他干什么?我说我是来替人还债的。

我问王国平二十五年前丢没丢失过一头牛,一头大黄牯?王国平说,二十五年前我还住在麻风村,根本没有牛来丢,再说了,像我这样的人,即使有牛也不会丢,这周围附近没有哪一个人敢到麻风病人家来偷东西。我就是开着门睡觉,除了路过的野兽或者飞鸟、蛇虫什么的外,不会有人乱进我的家。

我问王国平,您知不知道二十五年前这个寨子里还有谁丢过牛?王国平说,知道,怎么不知道,这个寨子里丢牛的人家可多了,不要说二十五年前,就是最近几年,都还经常有牛丢失。年轻人出去打工后,光是一些老人和孩子在家,一些坏人就常常趁这个机会,到寨子里来偷牛。说偷还好听点,有时被发现了他们就明抢。都是些老弱病残,只好眼睁睁地让他们把牛牵走。现在要好多了,政府组织人搞联防后,丢牛的事情就很少发生了。为了不让王国平往远了扯,我打断了他,我只想了解二十五年前大井寨子谁家丢了牛,而且丢的是一头黄牯牛,那种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杂毛的黄牛。王国平想了一下说,我不记得了,二十五年前我还在麻风村,就是靠广西大山里的那个麻风村,那时我还在那里治病,谁家丢没丢牛我就不清楚了。

看来王国平不是我要找的人了。我准备和他告别的时候,他问我,同志,你是派出所的吗?我说我不是。他说那你怎么来调查起二十五年前丢牛的事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还债的事说给了王国平听。我说二十五年前,我父亲在路上落难的时候,走到大井这个地方,被一个丢牛的人碰到了,这个丢牛的人帮助了他,还借给他两百元钱,让他渡过了难关。后来我们家的日子好过后,我父亲就一直在找这个人还钱,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听了我的话,王国平感叹说,想不到现在这个社会还有你父亲这样的实诚人,还记得二十五年前的债务,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想着来还钱,真了不起。我对王国平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事,欠了别人的债不还,人的心啊一辈子都不会得到安宁。王国平接过我的话说,我也是这样,二十三年前,我欠了别人的一个情,这么多年都没有还上,心中一直都感到空落和不安。

我还得去找人,还得赶快去为父亲还债,我不能把时间都耗在王国平这里。我告别王国平准备离开的时候,王国平对我说,同志,你是哪里人,你父亲叫什么名字?你把你父亲的名字告诉我,给我留个电话,我也帮你打听打听,碰到你要找的人我可以电话告诉你们,现在像你们这样的好人不多了。我说出了父亲的名字,准备把电话号码留给王国平时,王国平却打断了我的话。等等,你父亲是谁?你父亲是孟石成,是不是六硐的孟石成?哎呀,你父亲跟没跟你说过?二十三年前,他救过一个麻风病人!我就是那个麻风病人,我欠的就是他的人情。

我从来不知道父亲在二十三年前还救过一个麻风病人,父亲也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件事。二十三年前我在县城读高中,姐在省城上大学,对于家中发生的事,父母不说,我们也就全然不知。

王国平说,二十三年前,我从麻风村医好病回家,走到你们寨脚时,天就黑了,从你们寨到我们大井,还要走六七个钟头,我又累又饿,又不敢到哪家去讨水喝讨饭吃,只好继续穿过你们寨往前走,走到你们寨门口的田坝中间天就黑尽了。我手上没有电筒,也没有火把,就是有我也真走不动了。那时刚打完米,田里还堆着很多稻草,我就从田里抱来一捆稻草,铺到一棵大树脚,打算在田坝中间过一夜,天亮再走。我在路边铺稻草的时候,你父亲刚好挑着一担稻草从那里走过,他问我铺稻草干什么,我说铺来睡觉。我告诉你父亲我家住在大井,刚从麻风村治病回来,走到这里天黑了,在这里睡一觉天亮再回家。你父亲就把我邀到你们家去住,我跟他说我是麻风病人,他说麻风病医好后就没有病了,就不让人害怕了。那天我不光在你们家住了一夜,还和你父亲喝了酒。第二天我走的时候,你父亲还送给我十斤米,叫我带回家吃。那个时候我大井的家已经败了,我得了麻风病后我的家人都被大井人赶出了寨子,不久我的父母就相继过世了,我的弟妹们上门的上门,嫁人的嫁人,都远离了大井,我的老婆带着儿子更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恨透了大井人,从麻风村回来我就是想回家去报复那些赶我家人走的大井人,我要与他们同归于尽。在从麻风村回来的路上,我顺路到四寨场坝上买了一包老鼠药,我想把这包药投放到井里去,让大井人也尝尝家破人亡的味道。住在你家那晚,你父亲看见我的老鼠药,问我用来做什么,开始我说用来药老鼠。也许是我的脸色不对,你父亲不相信,一直追问我,后来我就跟他讲了实话。听了我的想法后,你父亲劝我不要做傻事,不要害人。我开始不听他的劝,他说我不听劝就不放我回家,要送我去公社。你母亲也来劝我,劝了大半夜,他们把我劝通了。其实,主要还是你父母的好心让我想通了。是你父亲救了我,你父亲的好心也救了整个大井。

我真的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这样一个近乎天方夜谭的故事,没想到父亲还会有这样一个善举,更没想到一个简单的善举会救赎一个人的灵魂,会拯救一个寨子的厄运。我知道父亲以前在村子里的名声不是怎么好,像前面那位大娘说的一样,也不是什么好人。父亲不光经常和寨邻闹矛盾,对母亲、对我和姐都经常是暴力相向,我们只要做什么让他看不顺眼的事,轻则破口大骂,重则拳脚相加。我和姐的成长轨迹,一直都充斥在父亲的暴力阴影中。父亲虽然都让我们读了书上了学,把我们培养成有工作的人,但他的冷酷和严厉却常常让我们感到害怕。父亲留在我记忆里最多的就是打人骂人,过去的每一天,不是我挨打就是姐挨骂,要不是有母亲护着,说不定我和姐就会被他打残废。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和姐都工作,都远离了父亲的视线。父亲搬到县城和我一起生活后,虽然不打人了,对家人却还动不动就破口大骂,有时还会对我们的子女动粗,直到有一天他老了,生病咳嗽了,我们家那种呵斥人的声音才停止下来。

王国平说,我一直想报答你父亲的恩情,前面日子一直都不好过,等我有钱后去找你父亲,才知道他已经搬到县城和你们住了。你父亲现在还好吗?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对王国平说出了来大井的目的。我说父亲快要死了,死之前他叫我到大井来,就是帮他来还这笔孽债的。我的话还没有说完,王国平就叫了起来,不可能,你父亲不可能偷牛!他那样的好人决不会去偷人家的牛,打死我都不会相信!再说,大井也没有叫王国炳的人,没有,肯定没有这个名字,大井国字辈的人,包括死去的先人,没有哪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肯定是你父亲老糊涂了,乱编出来的话。我说是真的,我父亲并没有老糊涂,他只是生病了,经常咳嗽,说话不太连贯,但脑筋决不糊涂。我的话让王国平沉默了,沉默了一会他说,赶快回家去照顾你父亲吧,我欠着他的一份情,我再帮你找找,找到后我帮他还这笔债。

我谢绝了王国平帮父亲还债的请求。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一定要亲手把这笔债还上,不亲手还上债父亲肯定不会原谅我。见我态度很坚决,王国平也不再勉强我。他建议我到大井寨的王国民家去问问,王国民家以前丢过牛,好像就是一头牯子牛,王国民虽然不在了,他的大儿子在家,大儿子也五十多岁了,二十五年前的事,他应该有印象。最后王国平对我说,我老了,去不成县城看你父亲了,你帮我把我问候他的话带到。你父亲真的是一个好人,不管以前他做过什么事,在我的心中他永远是一个真正的好人!最后王国平对我说,你要尽心尽力医好你父亲的病,让他多活几年,多享几年清福。停了一会,他声音低了下来,万一,万一他真的走了,麻烦你打个电话告诉我,我虽然不能到县城去为他烧纸,我也会在这里为他烧炷香,炒盘菜,倒杯酒送他上路。

有几只鸟站在王国平家的篱笆上鸣叫着,那是些不同于在田里稻浪中飞翔的麻雀,它们有着长长的尾巴,漂亮的羽毛,火红的鸡冠。王国平见我注视那些鸟,告诉我那是火鸡,野生的。王国平到田湾来安家后,有一年下大雪,火鸡在山上没有吃的东西,就大着胆子跑到他院子里来找食吃,他就拿出一些剩饭剩菜喂给它们,时间一长,这些火鸡就干脆不走了,还把家安到了王国平的柴房里。白天这些火鸡从王国平家飞出去,到野外去觅食嬉戏,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它们就从野外飞回来,先是站在篱笆上,天黑后才飞回王国平家柴房里的窝。火鸡的出现让我一下子对王国平的生活羡慕起来,住在风景如画的田湾里,喝着清凉的山泉水,守着四周的青山绿水,聆听美丽火鸡的歌声,还有一只忠诚的狗相伴。要不是想着父亲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等着我带回帮他还债的消息,我真想留下来,也在这里享受一夜安静的日子。我在恍惚不定时,王国平过来告诉我:我已经给国民哥的儿子王晓虎打了电话,你过去吧,他在寨子边的路口等你。

王国平把我送到院门口,大黄跟着我走出了院门。王国平说让大黄送我过去,寨上的人不喜欢他,但他们都喜欢大黄,大黄走到哪一家都能够找到饭吃。走出院门后,大黄就走到了我前面,开始是小跑,跑了一段见我没能跟上来,大黄就只好站下来,待我走近后才又慢慢悠悠地向前走去。

我在路口见到了王晓虎,大黄把我带到王晓虎身边,对着王晓虎叫了两声,仿佛是将我介绍给王晓虎,王晓虎伸出手摸了摸大黄的头,大黄回头看了看我,也是叫了两声,就头也不回跑进了寨子。王晓虎从袋里摸出烟,分了一根给我,我说我不会,王晓虎又把烟放回袋里。王晓虎要把我让到家里去,我不去。我们就站在路边,我告诉王晓虎,我只想向他核实几件事情,核实清楚后我还要继续赶路,还要开车回县城去。

我和王晓虎在路边找一颗石头坐了下来。夕阳已经西下,晚霞染红了天际,白天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父亲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等我给他带回消息,不赶快帮父亲把债还上,父亲肯定会在咳嗽中一边狠命地想吐痰,一边断断续续地骂我不会办事。想到父亲的咳嗽,我就十分难过,父亲的咳嗽总是让我没来由地有种紧张的感觉。每天晚上,父亲咳嗽的声音都弥漫在我们家的整个屋子,痰却总是吐不出来。我们家所有人都常常在父亲的咳嗽声中惊醒过来,醒来后我们就盼着天亮,天一亮,父亲的咳嗽就不再像夜深人静时那样轰鸣。时间已经不允许我再做任何耽搁了,虽然父亲说我不帮他把债还上,他就不会闭眼死去,但我还是很担心父亲,特别是当长长的黑夜将我们都包裹的时候,我更担心父亲,黑夜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我们都是无法预测和把握的。

我把来意开门见三地告诉了王晓虎,特别细谈了父亲告诉我他如何看到牛,如何顺手把牛牵走的情景细节。末了我问王晓虎,他家二十五年前是不是丢了牛?我说话的时候,王晓虎把烟掏出来,准备点上,犹豫了一下,他把烟让给我,我摆了摆手,他就自顾自地把烟点上,一口接一口地抽起来。王晓虎抽烟很猛,吐出的烟雾也很浓,看得出,他是一个烟瘾很大的人。我把话说完,王晓虎的一根烟也抽光了。王晓虎把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狠劲地把烟头踩灭,抬起头,我听见王晓虎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王晓虎说,我真不想再提丢牛的事了,我们家的人都不愿意提这个事,这是我们家的伤痛。我们家不光丢了牛,还死了人。我父亲因为家里的牛丢了,伤心过度,吐了一大摊血后就没再起来。从那个时候起,我们兄弟就发誓,哪一天我们要是抓到那个偷我们家牛的贼,我们一定会砍下他的双手,用他的手来祭奠我们的父亲。王晓虎说,我父亲王国民在大井算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勤劳,会持家,是家中的顶梁柱。我们家虽然是四兄弟,家中人口多,但我父亲在的时候,我们并没吃多少苦。我父亲没了以后,我们家就垮了,不久我娘也生病去世了。没有了父母的照顾,我还在上学的两个兄弟,不得不辍学回家,最后连媳妇都讨不上,只好到别人家里去做了上门女婿。

王晓虎又抽烟了,烟雾中我突然窥视到了王晓虎眼里的仇恨,这种仇恨是压抑的,也是迷茫的,正因为如此,王晓虎的狠话中就多了一些空洞和无奈。王晓虎才五十出头,看上去却像一个饱经风霜的小老头,额头上皱纹深切,脸上的皮肤黝黑粗糙,嘴唇四周布满着粗硬的胡楂,拿烟的手上青筋毕露,说话声音沙哑,听起来仿佛是缥缈在空气中的迷雾。

王晓虎家有四兄弟,二十五年前,除了老大王晓虎和老二王晓龙娶妻成家外,两个小兄弟都还在上学。在王晓虎的叙说中,我知道二十五年前王国民养着三头牛,两匹马,这在当时的农村来说,就像家中开了个小银行,想什么时候取现都可以什么时候取现。王国民的三头牛中,一头水母牛、一头黄母牛,都是能够给他家带来源源不断财富的希望,一头水牯牛,是他家农活的重要帮手,两匹马都是上好的儿马,是他们家上山干活,进城赶集的得力助手。与大多数的农村家庭一样,王国民家的牲口棚和人居住的房屋是分开的,牲口棚就建在他们家大屋的门口。为了照顾牲口,也为了防贼,王国民将自己的床安到了牲口棚的木楼上。王晓虎说,那个时候,我父亲尽心尽力地照顾这些牛马,比照顾我们几兄弟都还要细心。白天除了把它们放到山上去吃草外,每天他都还要割一挑青草回来,半夜起来撒给牲口们吃,生怕亏待了它们。细致的喂养,精心的防范,有一天还是出事了。王晓虎说,我记得那是初冬的一个晚上,天上没有月亮,熄灯后天地一片漆黑。屋外风呼呼地刮着,吹得我们家房子的墙“嗡嗡”回响。我们家除了老三和老四在外面住校读书外,全家人都在家。吃成晚饭后我们就把门关着,在家烧火取暖。为了不让圈中的牛马挨冻,父亲叫上我和老二,帮他用木板封住圈墙四周漏风的地方,做完这些活,父亲就叫我们回家休息,然后他自己也爬到圈楼上去睡觉了。至于牛马是怎样丢掉的,王晓虎说他们一家人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他妈妈起床,热水去喂牛马的时候,看见圈门大开,他父亲还在圈楼上呼呼大睡,他二弟爬上去摇了好久,父亲才从睡梦中懵懵懂懂地惊醒过来。

当年王国民家喂有两只看家狗,这两只狗平时就睡在牛圈旁边,只要有生人接近家门或牛圈,它们就会狂吠不止,甚至于还会扑上去撕咬来人。王晓虎说,那晚上我们都睡得很死,也没有听见狗叫,早上发现牛马不见后,我们才注意到,两只狗也被人下药毒死了。从圈楼上下来的王国民,看见狗被毒死,牛马被盗走,当场吐了一摊血,就倒下了。

王晓虎说,那段时间,我们一方面要医治父亲,一方面又要寻找被偷的牛马。我们动员家中的所有亲戚族下,花了近一个月的时间,南到广西月里、南丹,北到都匀、麻江,东到独山、麻尾,西到大塘、惠水等都找遍了,也没有发现蛛丝马迹,我们还派人到邻近的马场、甲坝、四寨、者密等牛马市场去蹲守,也没发现有人牵我们家的牛和马去卖。

丢失牛马以后,灾难就降临了王晓虎家,雇请亲戚族下去帮助寻找丢失的牛马,让他们家欠下了一大屁股的债,牛马没有找到,家底也全部败光了。牛马丢失不到一个月,王国民也含恨过世了。

王晓虎说,你不晓得那段时间我们家日子是怎么过的,用黑暗来形容也不为过。我父亲死的时候眼都不肯闭上,我们几兄弟和我妈每个人都去抹了一遍,他也不肯把眼睛闭上。他那是在告诉我们,要我们一定要帮他把牛马找到,要把偷我们牛马的人抓到。直到我们几兄弟跪在他床前发下毒誓后,他的眼睛才合上。

安埋了王国民不久,由于失去老伴的悲痛,王晓虎的母亲也一病不起,不到两个月,也追随老伴王国民去了。这个家在一年中就失去了两个当家人,家一下子就垮掉了。王晓虎说,前些年,我们几兄弟除了种庄稼,打工挣钱养家糊口外,就是干一件事,四处打听寻找那些偷我们家牛马的贼,只有抓到那些贼,我们的父母在九泉之下,才会心安。二十五年来,王晓虎和他的兄弟们从未中断过寻找偷牛贼的线索,只要听说哪里抓到了偷牛贼,他们都要跑去打听,都要去寻找线索。在寻找中,他们还积极提供线索,帮助临近乡镇的派出所破获了好几起偷窃牛马的案子。

王晓虎家的遭遇彻底震撼了我的内心,我没有想到王国民这样的农民,对自己饲养的牛马是如此的上心,以至于牛马丢失后,自己的生命也就跟着丢失了。王晓虎还在抽烟,我数了一下,我们交谈的这十来分钟里,他就抽了六根烟。香烟似乎从未离开过他的手,吐出来的烟雾也从未离开过他的脸,他的脸看上去也就特别抽象和朦胧。直到跟我说完他的父亲,说完他家庭的遭遇,伸出手到脸上去抹一把的时候,我才发现他流泪了。

我安慰王晓虎,说不定偷他们家牛马的贼早就被抓住了,只不过他们不知道而已。不是有句话这样说的吗,手莫伸,伸手必被捉。是贼就改不了贼性,他们肯定还要去偷,还要犯案,犯案就有被收拾的可能,他们不可能总有那么多侥幸。说不定那些贼早就被关进牢房,或者被枪毙了也有可能,总之,他们不会逃脱惩罚的。

王晓虎说,你说的我也想到了,再加上我也老了,这两年心也淡了,不再像从前那样仇恨了,我的兄弟们也已当家,也要养家糊口了。这些年我们虽还在寻找那些偷牛贼,但不再像从前那样当成一件事来做了。从大恨到放开,说起容易做起难,而王晓虎兄弟们能做到这点,不知道在内心做了多少次的争斗,才会被迫无奈地把心中的恨放开。我突然对面前这个瘦小干巴的老头生出了崇敬之心。在内心做了一番挣扎后,我掏出三百元钱,递给王晓虎,叫他帮我去买点纸钱香烛,烧给他们的父亲,表示我对王国民这个淳朴农民的敬仰。王晓虎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钱接了过去。

王晓虎说虽然他知道我父亲牵的不是他家的牛,但我父亲牵了别人家的牛,也一样是偷牛贼了,一样让人痛恨。接了我的钱后,他说他一直认为偷牛贼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人,没人性,逼死人命,把好好的人家搞得家破人亡。不过现在他看到我这么大老远来为父亲还债赎罪,他不但不恨我父亲,反而对我父亲产生了同情。

知道父亲牵的不是王国民家的牛后,我就想离开了。王晓虎给我提供了好几个线索,综合那些线索,基本上都不是我要去找的人,有些是丢失牛的时间不对,有些是所丢失牛的颜色和种类不对。就在我迷茫得不知该往何处去的时候,王晓虎说,纳料那边我们家有个堂叔叫王国品,他曾经也丢失过牛,是哪年丢失的,丢失的是什么样的牛,我记不清了,你可以到那边去问问他。

夕阳的大部分已经落到了山的后面,大井的大半个寨子已经覆盖了大山投下的阴影。大井的线索已经全部断了,再停留大井已经没有必要。我谢绝了王晓虎要我吃晚饭再走的邀请,决定赶到纳料表舅那里去陪表舅和表舅妈吃晚饭,顺便向表舅打听王国品这个人,说不定将会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告别王晓虎,在走往车子边的路上,我接到了姐打来的电话,姐在电话中说父亲已经把嗓子眼里的一口痰吐出来了,并且还喝下了半碗鸡汤,这是个好兆头。我知道父亲是不会急着死的,我没有把帮他还好债的消息带回去,他是不会闭眼睛的。姐嘱咐我回转的路上车开慢一点,实在太累就找个地方休息,天亮再回也不迟。姐在电话中说,估计父亲能挺得过今晚。

我在那栋属于王国平的空房院子里看到车子的时候,也看到了王国平的那只大黄狗,狗就卧在我车子旁边,仿佛是专门在这里帮我看车一样,我走近车子时狗站了起来,并对我摇着尾巴,露出友好的表示。我伸出手去,试着抚摸了一下它的头,它居然伸出红红的舌头,舔到了我的手上,舔得我的心暖融融的,泛出一股说不清的温暖。我打开车门上车后,狗退到了不远处的大门边,我的车子开出王国平的院子,我听见狗叫了两声。从反光镜里,我看见狗从院子里跑出来,追着车子跑了几步,然后才停下来。而那一刻,我很想把车停下来,把这只友好的狗捎上,让它也跟着我出去见见世面。

父亲的问题和我今天所走的路就像一个圆圈,我从纳料经过,慢慢地绕着,结果又慢慢绕回经过的纳料。我不知道我在纳料会不会找到王国品,王国品如果不是我要找的人,我还会绕到什么地方去?夕阳下山了,鸟儿归家了,一路上只见鸟儿成群结队在空中翱翔,呼朋唤友,翩翩鸣叫。车子时而行走在阳光中,时而奔跑在阴影里,我的心情也在这种时而阳光时而阴影的环境中起伏着,奔走一天,没有帮父亲把债还上,却听到了许多与父亲的欠债毫不相干的故事,这些故事看似与父亲欠下的债无关,但细细想来,它们与父亲的欠债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父亲搬到县城和我们居住后,原以为离开了这片土地,就忘掉了与这片土地结下的恩怨,殊不知这种在骨子里早就凝结下的恩怨,不是他想忘就能够忘掉的,只要有机会,这些恩怨就会从心底跑出来,更加痛苦地折磨着他的思想和生命。

车刚进纳料,我就看到了表舅。表舅站在村头的公路边,身影被阳光拖曳得长长地铺在山坡上。表舅的身边跟着几只狗,狗们看见车子出现后就开始吠叫起来。我把车停在表舅身边,表舅也把吵闹不休的狗们给吼了下去。我叫了一声表舅,表舅说,吃完晚饭再走,你表舅妈早已把饭做好了,我怕你不肯停下来,特意到这里来等你。我告诉表舅,他即使不到路边来等我,我也会到他家去,请他帮忙在纳料寻找一个叫王国品的人。

表舅妈杀了一只鸡,还在门外我就闻到了清炖鸡肉的清香,奔波一天,只是中午路过一个小镇时,在一个小饭馆里吃了点东西,一路上除了喝水,到现在我还一口饭都没有吃到。因为心思全部放到了寻找线索帮父亲还债这件事上,所以也就没有感觉到饥饿。现在被鸡肉的清香一激,肚子竟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饭桌上表舅要我陪他喝酒,我平时本不善饮酒,加上又要开车,我谢绝了表舅的盛情。表舅妈也过来劝我,说我奔波了一天,应该是很累了,多少喝一点酒解解乏。我坚持滴酒不沾,表舅叫表舅妈取来饮料,叫我以饮料代酒,陪他喝两口,我欣然应允。两杯酒下肚后,表舅问我,你刚才说要找一个叫王国品的人,你找王国品干什么?我犹豫了一下,把父亲顺手牵牛去卖,如今生病后良心不安,叫我来替他还这笔孽债的事向表舅和盘托出。

屋外的天已经黑了,奔波一天的我一无所获,父亲还躺在医院等我的消息,一路上我除了听来一些杂七杂八的故事外,还没有寻找到一点很具体的线索。现在除了设法找到王晓虎提供的王国品外,我已经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我告诉表舅,下午在这里休息的时候,我对他说了谎话,其实我父亲不好,父亲病得很重,眼看就快要死了。病重的父亲对我说了一件事,说他二十五年前牵了大井叫王国炳的一头黄牯牛去卖,得钱供我姐上了大学。父亲希望在死之前把这笔多年前欠下的孽债还上,还上债他的心才能够安宁。我把到了大井,找了好多人,大井根本就没有王国炳这个人,那些丢牛的人家,也没有丢失过一头像父亲所说的那头大黄牯的事统统说给了表舅听。

最后我对表舅说,大井有个叫王晓虎的人给我提供了一个线索,说是纳料有个叫王国品的人,他家二十五年前丢失过一头牛,叫我过来问问。我说话的时候,表舅一直在认真地听着,表舅妈有好几次想张嘴打断我,被表舅用手势制止住了。我说完后,表舅连着喝了两杯酒,把酒杯放下后对我说,你不用去找了,我就是你要找的王国品。听了表舅的话,我正准备夹起一块鸡肉的筷子停在了半空。我惊愕地看着表舅,然后又看着表舅妈,然后让已经夹上来的鸡肉又掉回了锅里。长期以来,我只知道这个表舅姓王,并不知道他的名字,父亲叫我来帮他还债的时候,我并没有把还债的事与这个表舅联系起来。

表舅说,如果白天你对我说实话,你就不用跑那么多冤枉路,费那么多周折了。

表舅又喝下了一杯酒,表舅妈把刚才我夹起又掉下去的鸡肉夹到了我碗里,他们都劝我吃饭。我还怎么吃得下去,线索就摆在眼前,不弄清楚,饭我是吃不下去的。表舅叫我赶快吃饭,吃完饭他才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我听。我三两口扒完饭,在表舅的相劝下又喝了一碗鸡汤,然后放下碗。表舅连着喝了两杯酒,吃了一小碗饭后也把碗放了下来。趁表舅妈收拾桌面的时候,表舅把我叫到客厅。

表舅说,我全听出来了,你父亲叫找的人肯定不是什么王国炳,就是我——王国品。按你的描述,你父亲牵走的牛肯定就是我丢失的。我丢失的牛正是一头大黄牯,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杂毛的大黄牯,毛发金黄、油亮,全身充满着使不完的力气,活儿从早干到晚也不知道累。表舅说,牛虽然是我家丢失的,但却不是我家的。表舅的话把我弄糊涂了,牛从他家丢失,却不是他家的牛,难道是他借别人的牛来使,然后牛走丢了,再然后就被我父亲牵走了。

表舅告诉我,他年轻时也不是什么好人,经常与人合伙在外面偷别人的牛马卖。寨子上的人认为他在外面做牛马生意,却不知道他在外面是个偷牛贼,专偷人家的牛马。表舅说,你父亲牵走的那头牛就是我和一个叫张大奎的人从广西南丹偷来的,把牛牵到家后,我看到那头牛比较好使,就给了张大奎两百元钱,把牛留下来做了我们家的耕牛,对外我就说那头牛是我花一千一百元钱买来的。牛到我们家只五天,才犁过一回地,一天下午我叫你表弟牵牛去外面吃草,你表弟贪玩,把牛捆到一棵小树上就去和伙伴们玩耍,等他玩够回来找牛时,牛挣脱绳子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在周围山坡上找到天黑也没有找到牛,再加上牛是偷来的,我们也不敢大张旗鼓寻找,牛走丢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似乎又是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我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的心思完全被今天所遇到的这些杂七杂八的故事搅乱了。我不知道表舅告诉我的这些事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我父亲卖掉的就是我表舅偷来的牛。而父亲叫我来找的王国炳真的应该就是王国品。那就是说,父亲早知道他卖掉的是王国品偷来的牛,之所以这么多年一直不来还这笔债,是因为他早就知道王国品是偷牛贼,他抓住了王国品的软肋,所以才那么心安理得和理直气壮。等他快要死的时候,才良心发现,含含糊糊地把事情说出来,叫我跑这么一趟,以求得王国品对他的原谅。

表舅说,开始我认为牛不会自己走丢,我怀疑是张大奎又来把牛牵去卖了。为这件事,我还去找张大奎问过,我们两个还因言语不投机打了起来,差点都动起了刀子。和张大奎打完一架回到家,过后我也就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是偷来的牛,丢了就丢了,我也只损失两百元钱,而且那钱也来得不干净。我没想到牛会落到你父亲手上,更没想到你父亲会把牛牵出去卖。说到这里,表舅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停顿了一下,然后说,等等,你说你父亲是在大井背后坡上捡到的牛,不对,这么一会工夫,牛不可能跑那么远,就是被人从这里牵去,也不可能一下子就牵到那边的坡上。我怀疑牛就是你父亲从这里牵走的,他没对你说实话。

表舅说,牛不见后,我们去看拴牛的小树,没有看到扯断的痕迹,也没有看到有牛绳被扯断的迹象。肯定是你父亲把牛绳解开,把牛牵走的。我想起来了,那天,你父亲来向我借钱,说要借钱送你姐去上大学,我身上只有一百元钱,我把一百元钱借给他,他不要,说要两千,我说没有两千,他就认为是我不想借钱给他,才故意推托。三言两语,我们就吵了起来,最后不欢而散,他走的时候是生气走的,连我给的一百元钱都没拿走。真没想到,他走时会顺手把我的牛牵去卖。

表舅说,那天我真的没有钱,你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我,除了偷之外,还爱赌、贪吃,偷牛卖得的钱,都被我用来赌博和吃光了,每次回到家都所剩无几。你父亲顺手把牛牵走,他肯定知道牵的就是我的牛,不然他不会叫你来寻找还债。开始你说你要到大井去找王国炳,你走后我一直在纳闷,大井什么时候有个叫王国炳的人,我们和大井的王家都是家门族下,我怎么就不知道呢?

听了表舅的话,我也怀疑父亲就是从表弟放牛的地方直接把牛牵去卖掉的。我明白了,父亲含含糊糊地说出王国炳这个名字,其实就是王国品,他知道我去大井必须经过纳料,所以才把地名说成大井。他以为大井还不能开车进去,我到了纳料后一定会把车停到王国品家院子,以为我一见到王国品就会真相大白,然后就不用再往大井跑了。但我还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跟我说到疯子,说到因为丢失牛而发疯的人。只能这样解释,或许已经被死神侵入大脑的父亲真的糊涂了,对二十五年前发生的事已经开始恍惚了。

表舅在纳料应该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还当过纳料的村领导,刚从村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没几年。表舅在纳料当主任的时候,带着纳料人做了好多事,还得过很多表彰,一次到县里去开表彰会,还到我们家去看过我父亲。这样的一个人,无论我怎样去挖空心思,都不能够把他与偷牛贼联系起来。如果不是表舅亲自告诉我他是个贼,而是别人告诉我,我肯定认为是这个人在栽赃胡说。

我问表舅,你真的偷过牛?表舅说,我骗你干什么,清白的人谁又愿意把脏水往自己的身上泼。沉默了一会,我问表舅,您恨我父亲吗?表舅说,恨,也不恨。我问为什么?表舅说,刚知道牛是你父亲牵去卖的时候,我心里一下子就涌起了对他的恨,细想后我又不恨了。其实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当时你父亲有难,求到我,我就应该把牛卖了,帮他一把,很多事就过去了。你父亲早就知道我是个偷牛贼,但他却一直在维护我的声誉,没有把我偷牛的事说出来。有一次我在者密那边偷人家的牛,被发现后遭追打,正好你父亲走亲戚碰到,他帮着我抵挡人家的追打,陪着我挨打不说,还拿出钱来补给那些人我才脱身。这样一个让我信赖的兄长偷我的牛去卖,如果不是因为走到没有出路的那一步,他是绝不会干出这种事的。

我为表舅的大度动容起来,我掏出父亲的一万元钱,递给表舅,说是父亲用来还债的钱。表舅没有收钱,而是把钱又挡回了我的手中。表舅说,我怎么能要你父亲的钱呢,牛又不是我的,偷牛已经让我背上了难以洗清的罪孽,我要是再收下这个钱,我的罪孽就更加深重了。

表舅和张大奎打一架回到家,刚好碰到大井王国民家的牛马被人偷走,王国民一气之下含恨去世。作为堂兄弟的他到大井去给王国民送葬,看到王国民一家的惨境,内心受到了很大的冲击。王国民丢失牛败家的事对表舅触动很大,更让他认识到,牛原来在庄户人家的心目中占着很重的分量,偷窃庄户人家的牛,不光是偷窃家中的财富,还会偷掉一个人的性命。表舅说,从那以后,我就洗手不干了。我问表舅知不知道王国民家的牛是谁偷的?表舅说,不知道,那么多年我也一直在查,也问过那些道上的熟人,他们都不知道,估计是外面我不知道的人过来干的。听到表舅这样说,我也不好再问下去了。

这些年来,表舅一直在做善事,做好事,手上只要积累了一点钱,他就用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这些年来,他带头捐钱修学校、修路,捐钱给别人看病,捐钱给贫困人家的孩子上学读书等。他当村主任领的补贴,表弟给他的生活费,他几乎都用来捐献了。有人说,那是因为他当村主任,要抢表现,所以才会这么干,过去我也这样认为。今天了解到表舅的过去经历后,我才知道表舅也像父亲一样,过去一直都在做亏心事,做荒唐事,老来良心发现后,才想到去偿还过去欠下的孽债。然而父亲却不懂得像表舅那样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来还债,而是默默地承受着,煎熬着,到快要死的时候,才想到要用一大笔钱来还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表舅比父亲诚实,比父亲光明磊落,他能够懂得用自己在生时的肩膀来承担自己造下的罪孽,而不是等到快要死的时候才半遮半掩地让后人去帮他解脱。

谈到过去的荒唐,表舅一直觉得很愧疚,觉得没脸面对那些曾经被他偷过的人家。但表舅不主张我父亲这种大张旗鼓的还债方式。他说,年轻时的荒唐,用很多金钱都还不清。与其这样急匆匆去清算良心上的不安,何不由着自己的心愿,多做一些让自己心安的事情,这样心就会有个着落处,就不会太纠结和后悔。

我知道表舅在当村主任期间得过很多荣誉,但每当召开荣誉表彰会的时候,他往往都会缺席,那些荣誉有时是别人帮他带回来,有时是他在县城教书的儿子去帮他代领,实在不能缺席了他才去领。领回家的荣誉,表舅也不像别人那样,把荣誉证书摆在家里最显眼的地方或张贴在墙壁上,供人景仰。听教书的表弟跟我说,表舅所得到的荣誉证书,全部被他锁在箱子底,别人想看都看不到。

表舅没有留我过夜,而是催促我赶快上路回县城。临出门,表舅往我口袋塞了几千元钱,并不容我推辞,说这钱是拿给我父亲治病的,让我一定要把钱收下,把父亲的病治好。表舅说,告诉你父亲,好好活着。等我把庄稼收进家,就进城去看他,我还得请他给我壮胆,去归还我年轻时欠下的那些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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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纷争。人生哪有须尽欢,对酒当歌何时休?大道至简,众人皆蝼蚁,剑指大道,黄粱一梦是春秋。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为女王大人献上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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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静祥和的世界永远暗藏凶险,一个名为【阔界】的奇怪世界不知道从何时存在,界定者们总是会在阔界当中执行各种奇奇怪怪的任务。夏树,为了让内心其实十分怯弱的女王大人过上平静的日子,一次次主动闯入了阔界,却不曾想一次又一次陷入了阔界的“阴谋”当中。原来在阔界之外,还有一个称作“素界”的异常世界存在,阔界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人类弥补他们自己所犯下的过错......
  • 我在诸天当神仙

    我在诸天当神仙

    在方世玉世界里的大清朝给乾隆上上眼药。在木乃伊世界里的埃及建立一个从来没出现的国家。在加勒比海盗的世界里纵横七海。在哈利波特的世界里建立一个新的魔法学校。我穿梭在无数世界中,给他们带来不一样的烟火,朋友,想要过上不一样的人生么?许个愿吧。你只需要付出一点点代价,比如,你的灵魂。
  • 遂心意

    遂心意

    落魄千金VS清俊权宦成亲前:陆钰:“青婉,不许靠近村长儿子!”“村长儿子喜欢你的同窗。”陆钰:“青婉,你绣的手帕可真丑!”“那你还揣在怀里偷偷藏着?”成亲后陆钰:“青婉,你给我离宋至皎远点!”“明明是你自己与宋至皎更亲近,好吗?”陆钰:”青婉,莫要与世子交好了!“”明明是你自己与世子交好,好吧?“陆钰:”青婉,别跟太子瞎胡闹!“”那你自己跟着太子瞎胡闹,好嘛?“青婉......你怎么了......正当年华的陆青婉,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生子,本以为定能跟着夫君过上舒心顺意的日子,未想到他却带着自己与孩子回到了都城。却发现,曾经自己最羡慕的姑娘,如今已成了阶下囚,本以为早逝的娘亲竟然没死......时隔多年,有些变故或许也是应该的......(陆青婉扶额长叹)可谁能告诉自己,这好端端的夫君,怎的成了宦官?
  • 盗墓奇迹

    盗墓奇迹

    作者喜欢鬼吹灯的浑然天成和笔记的天马行空,带着对大神的敬仰,想要自成一派。我和胖子打不散的冤家好基友,从一个毫无章法的倒斗开始,陷入了一件从古到今几万年的巨大谜团,从国内到国外,种种传说种种迹象,都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相连,想要解开这个谜团需要你认真的阅读。爆棚的想象力,严谨的逻辑推理,处处都有的悬念,全都等着你来跟作者做一个博弈!
  • 情深似海陆先生

    情深似海陆先生

    “陆皓宸,你要多笑,我不喜欢你这个表情”“........”“陆皓宸,你不说话是怎么回事,你嫌弃我,咱俩是不是最好的朋友了”林梓琰环抱着手腕,气呼呼的看着他“是”陆皓宸冷着脸看向她,瞬得绽出一个笑“陆皓宸,我们去吃麻辣烫,我还要喝奶茶”“不卫生,不健康”半个小时后林梓琰坐在桌子前看着陆皓宸端着两碗麻辣烫“林梓琰,我们结婚吧”他站在她面前,仿佛说这无关紧要的事情“陆皓宸,你爱我么”“.........”林梓琰一脸失望,她明白他不爱她陆皓宸一脸高傲,这么愚蠢的问题怎么会问出口纠缠了十一年终于拿到小红本“陆皓宸,我结婚以后不会干涉你”“我爱你”陆皓宸低声呢喃着“什么,你说什么”林梓琰一脸不敢置信“我爱你,这是爱你的第十一年,陆太太”
  • 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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